一次回家,媽媽十分認真地對我說,蕓芳近來心情很不好,每次來找她說話,說著說著就會掉眼淚,聽說她主人家已經給她找了個婆家,但她自己很不滿意,因為對方已經有了老婆,去了還得和大老婆一起生活,等于再去給人家做奴仆。
“這孩子太可憐了,真是紅顏多薄命。你說說,我們能有什么辦法可以幫她逃過這個噩運嗎?”
這么說來,那天晚上月華對我說的果然是事實。這的確很可怕。但我們哪有這個能力去解救她啊。
“她東家肯定把她賣了,”我說,“可不知道賣了多少錢?”
“聽說是四兩黃金。我是從趙家二小姐那里聽來的,決不會錯。要是我們家有這四兩黃金,我就不客氣先下手為強了。我相信蕓芳一定很高興到我家來做媳婦的。老實說,我的確很喜歡她。我記得你爸爸在世時說過,他留給你的一幅任伯年山水畫是真品,要不你就拿到杭州去請識貨的人估個價吧,如果能賣得了這個價,我情愿拿它去換蕓芳這個好媳婦。聽說現在那個大老婆還沒最后答應讓蕓芳過門的日子,只要我們動手快,還來得及把蕓芳搶到家。我還可以去對她家大老爺和筱小姐求求情,他們總得給我一點面子吧?另一方面,我先對蕓芳吐露點意思,讓她也心中有數。你說怎么樣?”
媽媽這一說,都使我滿面通紅。我故意笑著問:“媽媽不認為我現在成家還早著點嗎?”
“不忙著成家也可以,先把你們的婚事定下來再說嘛。我真舍不得蕓芳這個如花似玉的黃花閨女,讓那個已有了老婆的中年漢子去玩著受用!當然,事情還得由你自己作主,你沒這個意思,我們就只好硬著心腸不管。”
“可我們也拿錢去買個姑娘來做媳婦,這能說得過去嗎?”
“傻話!我們這算是拿錢買媳婦嗎?我們是在解救人的急難啊!”
聽媽媽說得有理,我不能不默認了。實際上我心里只是為了可憐蕓芳。
這以后,我就拿了任伯年這幅畫到杭州去讓人估價。但是,我跑遍了所有的字畫店,卻沒有一家肯出四兩黃金的價,他們都說它是不是真品還難以肯定,最多只值三兩黃金。他們明明是在殺我的價,我當然不肯輕易脫手。我已經聽出這幅畫的確是真品,只要和他們多磨幾次嘴皮,看上去賣四兩黃金不會有什么問題。
到了下一個星期六傍晚我趕回家去,發現媽媽已經在東門橋橋頭等著我。她一等我走近就問:“那幅畫怎么樣,賣了多少價?”
我就把賣畫的經過和我的想法對她說了一下。
“哎,你這書呆子,太不懂事情的輕重緩急,能賣三兩黃金不是很好嗎?有了這三兩黃金,我就可以早點去和她家大老爺說話。這些天大老爺和筱小姐正巧都在家。”
“可是,還差一兩黃金該怎么辦?”
“我已經把我們的意思對蕓芳說了。你知道蕓芳聽了怎么樣?她當場就一把抱住了我放聲大哭了起來,躲在我床角邊上哭個沒完,一邊哭,一邊還倒下身去向我連磕了三個頭。我也忍不住被她哭出了眼淚。她說,就算是到我家來天天過粗菜淡飯的苦日子,她也高興。”
“真可憐!”
“這件事她已經對苑春說了。苑春真好,她很同情蕓芳,說,她自己也有一點積蓄,大概可以買到半兩黃金,她愿意拿出來給我們湊湊數。此外,我想把我家所有可以當錢的東西全都拿去換錢,只要能把蕓芳從老虎嘴巴里奪下來就好。蕓芳對我說,那男人還是個出名的賭棍和酒鬼!你說可怕不可怕?”
這天晚上,陳家來了不少客人,燈火特別亮堂,歡聲笑語,十分熱鬧。媽媽到天井里去看了看回來對我說,他家廳堂里和客房里都各有一桌麻將,蕓芳肯定抽不出時間到我家來了。等到了十一點半,我們只好熄燈睡覺。
我睡下后還沒合上眼睛,發覺媽媽房間里好像有了點什么動靜;果然,不一會,媽媽手拿煤油燈,帶著蕓芳一起來到了我的臥室里。我連忙披上衣服下了床。
媽媽放下了煤油燈說,這里離開蕓芳主人家遠一點,說話可以放心,你們心里有什么想說的話就好好說說吧,不過也得抓緊點時間,不能久留。
蕓芳看上去還是原來的樣子,并沒有太過憂傷的樣子,只是臉上消瘦了一點,行動拘束了一點。媽媽叫她坐,她就坐下,但一直都低著頭不說一句話。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
“好吧,”媽媽微笑著說,“你們在這里說話吧,我到前房去給你們望風。有什么響動我就跑來打招呼。”
等媽媽走開后,蕓芳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小聲問:“聽太師母說,你那里沒什么問題吧?”
“我能做的盡力做了。不過,事情還需看我媽媽辦法想得怎么樣,你主人家的態度怎么樣。媽媽已經對你說了吧,她準備明天就去找你主人家說話。”
“可那人今晚上從杭州趕來了,還吃飽了老酒不肯走,叫他的幾個朋友都去睡旅館,他自己卻非要留下來在這里過夜不可。我很害怕。”
“你和苑春同睡一個房間吧?”
“是的,只有我和她兩個人睡在樓上。”
“這就不怕。苑春為人很好,她很愛護你。”
“可是苑春小姐也很怕她爸爸和那個女戲子……”蕓芳突然哭了起來,哭了很久。她抽泣著想說些什么,卻始終說不出口。
我不得不站起身來到了她的身邊,說:“蕓芳,膽子大一點吧,你東家畢竟有那么多的人,那男人再蠻橫,也不敢對你怎么樣吧?”
蕓芳沉默著抬頭望了望我,又“嗚”一聲大哭了起來。她一邊哭,一邊竟刷一下撲倒在我的腳邊,哭著說道:
“你和你媽媽的好心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就怕我的命太苦……大概不會有這個好福分……我……我……我只想和你說一句話……”
“快別這樣!”我慌忙拉起了她,“好好說,把你心里想說的話都說個痛快吧!”
“我能說的,就是你剛才說過的那句話:苑春小姐為人的確很好!我希望你以后永遠能記住這句話!”剛說完了這句話,她就捧著臉急急走了……
我和媽媽當然無法知道,當天晚上等蕓芳回去以后,在這家曾為全縣首富的顯赫一時的陳家,究竟發生了些什么。第二天,我和媽媽發覺他家一直都是靜悄悄的,沒有一點響動,很奇怪,更加為蕓芳擔心了。
媽媽忍不住去找了他家的外婆太太。苑春的外婆說,除了她,他們一家人天沒亮就被蕓芳的男人用大卡車一起送往杭州去了;苑春這些天身子不干凈,不想去,也被她爸爸罵著逼走了。
“蕓芳也去了?”
“蕓芳怎么能不去?她生來就是和苑春她媽媽一樣的命,再崛強起也犟不過他們!作孽!作孽!我真擔心等我閉上了口眼,苑春到了年紀,也會被他們昧著良心去賣給了人家!”
蕓芳被迫嫁人,不僅使我和媽媽難過得整天都不想說一句話,還震動了整座大宅邸里的人,到處議論紛紛。我注意到月華這天的眼睛一直都是紅紅的,兔死狐悲,她當然特別傷心。
在此期間,為了宣泄心頭對蕓芳的極度同情,我只花了半個月的業余時間,便寫成了一篇以蕓芳為題材的幾萬字的小說,在上海一家刊物發表了。
這是我寫的第一篇有關婚姻問題的小說;但還說不上是一篇愛情小說。因為那里面寫的多半是男主人公對一個受難女孩的同情,以及對封建婚姻制度(包括社會制度)的強烈控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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