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切應該才剛剛歸于平靜。
他仿佛一位從地獄之門僥幸復還的歸魂者般,重重地癱倒在了腳下冰冷而堅硬的實木地板之上。
然后他開始劇烈地喘息，胸腔更如一條鮮活的蛆蟲般拼命蠕動起來；他像一位正漸漸陷入沼澤之中的落難者一樣將手臂向外使勁伸出并肆意在地面上摸索著，似乎是想要找到些什么好讓自己借以重新站立，但這樣做的結果其實是徒然的,因為他那軟綿綿的雙手早已沒有了足夠支撐住一個成年人的力氣。而他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在象征性的掙扎了幾下過后就再無半絲動靜,死尸般昏睡于這屋子最昏暗的那片角落里。
他的房間亦如同遭受了一次無情的洗劫般慘不忍睹。
地板上滿是不知什么時候打破的寶石藍色花瓶碎片和各種雜而零亂的生活用品;屋子中央一張精致的有機玻璃茶幾被整個掀翻，擺放在其上的數個杯子早已狼狽地滾落至了房間四處；而一面一人多高的鏡子更是慘遭毒手，被人用圓柱狀物體狠狠擊打在了右上角，使無數扭曲且丑陋的裂痕宛如一條條于土壤里鉆行著的蚯蚓般向周圍延伸開來。
連他原本整潔如新的白襯衫也不知被什么人給扯了個七零八落,直到現在還有幸能夠繼續掛在他身上的就只剩下位于領口和臂膀處的那幾塊薄薄的布料。而如果再加之房間內的這一片堪稱遍地狼藉的景象的話,就應該可以得出一個完整的結論了——沒錯，他剛剛經歷了一場殊死的搏斗,這場激烈的搏斗幾乎耗干了他所有的體力,不過最終還是讓他存活了下來。
但在此之前還發生過什么，是何人為了何種原因而和他共同進行了這場生死搏斗?若除卻仍倒在地上的他本人的話,這個房間里便再沒有其他活著或者死去的肉體了，難道另一個參與者還有力氣以供自己從這里離開？那他又為什么沒有借機再下殺手呢？
這一切都還是個謎。
二
現在他面對著的還只有一塊鏡子而已。
鏡子約有一人多高，就是很多家庭里常見的用來整理服裝或挑選衣物的那種，從任何角度看似乎并沒有什么奇怪之處。
但在他眼里，卻又是截然不同的了。
鏡子中有人，準確點說是鏡子中有他自己，這便是它的奇怪之處。
在正常人眼中鏡子可以照出自己的模樣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了。
但他卻不能算是正常人，因為他是個精神分裂癥患者，所以他自然總會有些不正常的想法。
這反倒也是件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其實在得知他患上精神分裂癥的消息之后，所有人都對此沒有感到十分意外，甚至他的某些親友還認為，倘若他一生也不曾染指過這類疾病的話才更加讓人難以接受。
是的，他們清楚都他從幼年起就是與周圍人群格格不入的異類。嬰兒時期的他由于患上了因甲狀腺機能低下引起的呆小病，從而導致各方面發育都要比同齡人遲緩很多。待他長大些后，雖然與其他孩子智力上的差距已經不再明顯，但長期遭受的異樣目光還是讓他形成了極度自卑和過分敏感的性格，直到進入大學才略微有所好轉。
大學畢業之后的他與朋友合伙創辦了一家屬于自己的公司，并找到一位溫婉美麗的姑娘作了女友，可謂是事業愛情雙豐收。但好景偏偏不長，由于一次投資失利，他欠下了高額的債款而無法償還，曾經恩愛有加的女友也因此離開了他。擺在面前的巨大壓力讓他原本就脆弱無比的心靈更是不堪負重，最終拋棄一切選擇了逃離。
這段流亡般的日子里，他無時無刻不是在提心吊膽中度過的。因為懼怕有人會從一點點蛛絲馬跡上尋覓到自己，他悄然切斷了與從前全部的聯系，然后用一張假身份證重新開始了生活。
值得慶幸的是這一次他依舊獲取了成功。
五年，只用五年時間他便還清了所有的債務，并再度踏上這一座朝思暮想的故城，拿回了原本就屬于自己的所有身份。
榮歸故里，本來該算是件極大的喜事，可等他真正經歷過后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都高興不起來，反而還有一種如食蠅肉般的嫌惡感。
也就是這期間他被檢查出患上了精神分裂癥。
三
他的病情愈發嚴重，卻一直不肯接受治療。
因為他堅信自己是正常的，所謂的精神分裂癥只不過是那些垂涎于他財富的人共同編織出來的一個巨大圈套而已。
就像他堅信鏡子能夠映照出自己就是有古怪一樣。
他從很久之前就開始刻意地避免與各色鏡子作任何接觸，因為他在于外面流亡的那段時間里已經漸漸習慣了用另一個名字另一個身份過另外一種生活的日子，他認為自己已經徹底改變，然而上一個身份帶給他的容貌卻是永遠不會變的，所以每當他照鏡子看見里面那張似曾相識的臉龐時都會由心底涌出一股深深的恐懼感。他他開始害怕鏡子，害怕鏡子會告訴自己其實是另一個人，那個永遠被囚禁于鏡子之中的人。
在他事業再次取得了巨大成功后就決定重回故鄉，償還全部債務并拿回自己的身份繼續過光明正大的正常生活。為此他還特意買了一塊足有一人多高的大鏡子擺放于新家里，以用來彰顯他敢于直面過去的勇氣。但很快他就發現自己錯了，只因他對鏡子的恐懼感并不曾有所消減。他也終于明白自己剛剛回到家鄉時萌發出的那種嫌惡感是為何產生的，他知道其實他早已完全把自己當作了另一個人，一個與從前的那個他毫無關系的人，這種改變是不會由于他主觀的改變而改變的，所以他還是現在這個他，再不會是曾經的那個他了。
但現在這個他又是誰呢？難道就只是那張虛假的身份證上的那個更加虛假的名字而已嗎？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一個人活著活著竟把自己完全丟失掉了，這該是怎樣的一種莫大悲哀。
他的確為此感到了莫大的悲哀，但同樣他也始終堅信著這些都不是因自己的過錯,而是由于某人暗中給他量身定作的一場大陰謀造成的。
制定這陰謀的人究竟是誰呢？是他那些曾經懼怕的債主或者摯愛的親友嗎？
不,都不是。他很快就否定了這兩個答案，因為他覺得他們可圖的太簡單了，無非就是自己的所有金錢而已。但制定陰謀的那個人，卻明擺著想要完全毀滅掉他，更像是一次蓄意已久的暗殺。
他慶幸自己能夠及時察覺出這一陰謀的存在。
于是他開始不停猜忌，懷疑每個曾在他生命中做過短暫停留的人，直到他今天再度看見這面鏡子。
這下他終于知道了是誰會費盡心思的來奪取自己最初的身份。
對，鏡中人。
四
謎底終將是會被揭曉的。
沒錯，他剛剛是與另外一個自己進行了一場生死搏殺，這是一場極其殘酷的比賽，不論其中的過程究竟如何,贏的人只會是他，輸的人也只會是他。
但這又是十分正常的，因為一個瘋子的最大敵手通常只會是他自己。
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會有很多看似不正常的正常事發生。
譬如說現在。
黃昏特有的慘淡暮光終于透過半開的窗子一點點滲透進來，堪堪在那塊滿是裂痕的鏡子之上。而破碎的鏡面憑借著夕陽絕美的余暉，卻忽然照映出了一張猙獰可怖的笑臉。
是他。
他已經再次站了起來，正和這個他生命中最可怕也是最脆弱的敵人兩相對峙著。
鏡子里面的那人看起來與他毫無差別，同樣的兇狠，同樣的冷漠，就連狼狽的樣子也都是相同的,但他卻堅信眼前這個家伙并不是自己。他知道他的所有行為都在被這個家伙全權操控著，而目的就是為了讓自己徹底放棄曾經的一切。
只差一點他就成功了。
他把他逼上絕路，讓他不得不隱姓埋名開始另一個人的生活，然后等他完全適應新身份的時候再賜給他一點曙光，使他有機會面對曾經并發現自己永遠不能重回過去的事實。毫無疑問，他這樣做是就想讓他感到極度的絕望后從而就此瘋掉，而他剛剛患上的精神分裂癥就是此件事情的最好證據。
這真是一個周密且詳盡的計劃，不愧是他——鏡中人為他量身定作為的。
只可惜竟被他識破了。
他堅信鏡中人一定是想要取代他的身份，可能就在自己再次放棄所有選擇離開后他就會大搖大擺地從鏡子里面走出來過上自由的生活。
鏡中人不但毀了他的一生，還害他徹底丟失了自己，他當然不能讓他如愿以償。
所以他要與他同歸于盡。
他一腳踹在那面早已四分五裂的鏡子上,然后順勢撿起其中一塊鋒利的碎片劃向了自己的手腕。
他看著鮮血從動脈迫不及待地噴涌出來，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詭異的微笑。
他死了，這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有很多精神分裂癥患者都會親手結束自己的生命，并不可悲。
可悲的是他直到臨死也不曾懂自己究竟是誰。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