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多的時間,我在逃亡中到處賣力氣打短工混飯吃,在鄰縣山區地帶伐過木,燒過炭,放過竹排,背過纖,吃了不少苦頭,也錘煉了一身的意志和筋骨。好在第二年年秋天抗日戰爭勝利了,我才回到家里。媽媽見我身軀更加高大,渾身強健有力,長得一貌堂堂,很高興,說我反而是因禍得福了,日后找個稱心如意的漂亮對象也會便當得多。
后來,媽媽請托爸爸先前的朋友給我在縣城的簡易師范學校找到了一份工作,當上了一名圖書館管理員。
這時候我的頭腦已漸漸清醒,知道我當時想到阿四家去做女婿只是一個不切實際的空想。小小年紀既沒立業,哪能輕率成家?生了兒女拿什么來撫養?叫誰來撫養?何況阿四家的生活習慣和我完全不同,我能適應得了嗎?
我把事情的經過對媽媽說了一下,媽媽聽了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說:“婚姻大事可不是兒戲,你太不懂事。要是你真的到他們家去做了女婿,你這輩子還能有什么前途?不過聽上去那個鄉下姑娘脾氣的確很爽氣,很討人喜歡,也怪不了你。以后萬一再遇上了這類能讓你一見鐘情的姑娘,你可得三思而行,萬萬都不能感情用事?!?/p>
一天中午,我特意跑到城外的航船碼頭上去轉了轉,想看看通往沙頭鎮的航船如今已怎么樣?但船上的幾位船老大都是從未見到過的陌生人。我向他們打聽了一下原先船老大一家的情況,他們說,自從那一年他家被火燒了以后,鎮上再沒有見到過他們一家人,不知道被火燒死了還是流落到了遠鄉。我還想打聽一下二嫂的情況,可我說不出二嫂的姓名,他們當然無從回答。
我對阿四終于完全死了心。但每到春暖花開的季節,我還是會情不自禁地想起她,想起我和她兩次在戲臺下手捉著手親密說話時那種難以忘懷的美好感情。我常常在內心深處暗暗祝愿她能找到一個情投意合的好丈夫……
在此期間,我家原來租住的房子在一場連綿不斷的春雨中倒掉了一道外墻,媽媽只好臨時想辦法搬到我爸爸在世時的一個學生家里去租房子居住。爸爸的這個學生姓陳,他家一向是縣里數一數二的大望族,抗戰以前他本人在縣城里開辦過發電廠,還是縣商會的會長,稱得上是全縣的首富;戰爭中發電廠被敵機炸毀,家境從此中落,據說如今就靠出租房子維持著外強中干的富家空架子。
他家的這座大宅邸在縣城東門外的東門橋下街,大門外有一對石獅子,有高大的龍鳳照墻,還有前清時代留下來的旗干磴子,氣派大得令人望而生畏。整座大宅邸共有前后相連的七大進樓房,六個大院子,小天井不計其數,再加上后面的一大排下房和邊上的一個大花園,占地至少在二三十畝以上。陳家現在只留下了第七進樓房自己居住,其余六進樓房全都租給了他家的遠近親戚,不是姑表就是姨表;租住后面下房的大都是窮苦的外人,由后門出入。我家住的則是他家自己住的那一進樓房中兩間相連的朝北廂房。
這座大宅邸的黑漆大門平時都是緊關著的,除非有了婚喪大事才難得打開。所有住在樓房里的人都習慣于由邊上的小門出入。進了小門,是一條不設窗戶的狹狹的長弄堂,不少于兩百米,里面伸手不見五指,只有經過每一進樓房的小天井時才能見到一點光亮。如果通向小天井的門關著,就連這點光亮也見不到。正因為如此,每一進樓房的天井門平常都是開著的,以免來往的人不小心頭對頭碰上。
剛住進這座大宅邸不久,我就發現每一進樓房里都有或男或女的年輕人,常常能聽到他們的歡歌笑語聲,好像大都閑散在家。偶爾在大門口遇上,見他(她)們個個長得眉清目秀,衣著入時,都很有少爺小姐的大家風范。
一天晚上,我和媽媽正在吃飯,突然有兩個年輕姑娘手挽著手跑來串門。她們都把我媽媽叫成“太師母”,肩并肩站在飯桌邊上和我媽媽笑著說話。她們都穿著旗袍和皮鞋,十六七、十七八歲年紀,行動態度有點像中學生模樣。
我只顧自己低頭吃飯。
聽上去她們和我媽媽已相當熟悉,說的都是家務活方面的事,指點我媽媽該到哪里去買油鹽醬醋,該到哪里去淘米洗菜之類的問題。她們說,住在這個大宅邸里什么都好,就是距離河埠太遠,得走完最后一道黑弄堂,然后越過后面那一大排長長的下房,出了后門才到。
“聽說這房子里常常鬧狐貍精,真有這回事嗎?”媽媽認真地問。
她們兩個相互對視了一下,又朝我媽媽悄悄擺了擺手,什么也不肯回答??此齻兊纳駳?,仿佛這是一個應該絕對回避的問題,怕會被狐貍精聽去了似的。
她們走了以后,媽媽對我說,那大了一兩歲的一個叫蕓芳,是陳家的使女,小的一個是前院趙家的使女,叫月華。她們都很熱心,遇上東家忙著打麻將,她們都來幫她收拾過屋子,還帶她到陰暗偏僻的茅廁去倒過馬桶。
“這兩個小姑娘都長得不比這里的小姐們難看,就是命不好,打扮得再時髦,也改變不了她們服侍人的身份?!?/p>
“我以為她們都是誰家的小姐,都在什么中學里讀書呢。”
“讀書?我聽說這里的女孩子們很少有誰進中學讀書的,不說蕓芳和月華,就連小姐們讀到小學畢業也都待在家里等著找婆家??磥泶髴羧思乙灿写髴羧思业碾y處,時間長了你就會知道?!?/p>
媽媽說的果然是事實。等我和這座大宅邸里的男女青年們熟悉了以后,才知道他們的求學機會也像我一樣被日本人發動的侵略戰爭給耽誤了。別說女孩子,少爺們中間也找不出一個進過大學的人,能讀到中學畢業已算是佼佼者。
不過,大戶人家畢竟是大戶人家,他們的經濟條件至少比我家寬裕得多,生活過得相當舒服,衣食無愁,幾乎每家都備有留聲機,有的還成天開著收音機。因而這些少爺小姐們,十有九個都會唱周璇唱紅了的那些流行歌曲,《月圓花好》《拷紅》之類。遇上休息天,他們曾幾次拉了我到花園里去消遣玩樂,或是在樹陰下野餐,或是在草地上打羽毛球,或是在亭子里做集體游戲,不分男女,混雜在一起尋歡作樂。
日子一久,我大體上已經分辨出了誰是哪家的少爺,誰是哪家的小姐,誰和誰是什么樣的親戚關系,誰和誰又有著親戚兼戀愛的關系。這使我漸漸感覺到自己仿佛已進入了一個類似于《紅樓夢》那樣的脂粉世界,周圍有那么多年齡相當的女孩子等著你去和她們談情說愛。當然,從身份和地位論,我沒資格去扮演賈寶玉那樣的角色。
我二十一歲的生日到了。媽媽說,去年我過二十歲生日的時候還在異鄉到處飄泊,如今已生活安定,應該給我好好做一下生日。她的意思是,可以請這座大宅邸里所有的男女青年到我家來熱鬧一下,請他們吃一頓面條宴。我很高興,因為我已經白吃過他們家的不少東西,應該有來有往,趁機表示一下我對他們的友好情誼。
算了算人數,男的四人,女的,如果把陳家十五歲的小姐苑春,以及蕓芳和月華兩個使女一起計算在內,共有五人。加上我自己,正好五男五女十個年輕人。
于是我們就選定了一個星期天請客??腿藗儌€個到場。雖然我事先已把臥室好好收拾了一下,但客人們到齊后還是擠得滿滿的,床沿上也身挨身坐著四個人。好在年輕人并不計較這些,嘻嘻哈哈地盡是說笑打鬧。不久,媽媽已忙著在準備她的面條宴了。這時候蕓芳和月華悄悄咬了咬了耳朵,她們兩個便去給我媽媽幫忙。
端上了面條以后,只見蕓芳和月華一左一右挽著我媽媽的手臂,硬和把她請到客人們的面前。媽媽的來臨成了這次生日歡宴的高潮。
我媽媽歷來喜歡和年輕人開玩笑。她一到就笑著說,見到了這么多的年輕小伙子和年輕姑娘,使她也變得年輕了不少;不過她可不能陪著大家久坐,否則怕會使大家掃興,不能自由自在地盡情玩樂。
“不,太師母來了正好,我們正在問你家天杰呢,他在簡易師范學校里是不是已經找定了對象?要是還沒找到,就在我們這大宅邸里留神找一個不是很好嗎?你看看,這么多的漂亮姑娘,讓你挑一個中意的兒媳婦,怕你也會挑花了眼吧?”客人們中間有一個男青年笑著打趣道。
“這個可得問天杰自己!”媽媽笑著答道,“如今民國時代,提倡自由戀愛,我哪還作得了這個主?要是真讓我挑,我可是左看右看個個都稱心,個個都舍不得放手哪!”
媽媽的話立即引起了一片熱烈的鼓掌和歡笑,只有幾個還沒對象的女孩子都趕快低下了頭,其中自然包括蕓芳和月華,甚至連十五歲的陳家小姐苑春也轉開了臉假裝沒聽見。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