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我和克莉絲汀騎著一頭茍延殘喘的公水牛,晃晃悠悠地走在一條不知名的國道上。逃亡的車輛成隊碾過支離破碎的路面,濺起了無數的沙爍塵埃,激得木佛留給我的藍色虎皮鸚鵡一路不停地罵著臟話。天空跟美玉爸爸預言的一樣血紅,我告訴克莉絲汀,在上個世紀,我便已知道了末日。
1999年的夏天,我六歲,美玉把關于末日的所有秘密都告訴了我。我開始知道我每天接觸和感受到的人或事物,無論平凡或偉大,幸福或悲傷,無論喜怒哀樂,生死別離,都不過在浩浩蕩蕩地奔赴一場末日罷了。爸爸媽媽會消失,糖紙冰棍會消失,飛機坦克和雞毛撣子都會消失。年幼的我感覺到了恐懼和不安,我的末日,比其他人的要來得真切。
美玉說:“錫錫,不用怕,你不會死的。”
“為什么啊?”
“我爸爸說的。”
克莉絲汀對我講的故事似乎并不感興趣,低頭撫摸美玉爸爸留給我的木頭勉強地笑著。好吧,我永遠都是這個樣子,化解不開和漂亮女孩相處時的尷尬。
我是在遇見了水牛之后遇見克莉絲汀的。在公路邊上看見水牛的時候,我想,跟著我,它興許就不用死了。于是我和鸚鵡決定騎著它走上這條將軍所指的國道。將軍在把我送上這條國道的時候就已經老得不行了,所以他決定留在原地,讓我獨自順著這條道路前行。我離開將軍走了大概兩百米,便聽見了他的喊聲:“我沒有輸,我他媽不是地球的陪葬品!”回頭看時,將軍已經用手槍射穿了自己的腦袋。我沖他說:“這是人類的末日,每一個人類的死亡都是末日的勝利。”
我躺在行走的牛背上打盹的時候,鸚鵡一直站在牛角上罵娘,直到我突然間意識到罵娘聲停止了,才發現它已經飛走了。我還沒有來得及去找它,鸚鵡就被克莉絲汀給抱回來了。說實話,我見到克莉絲汀這種級別的漂亮妹子還是會十分緊張的,于是我只睜大眼睛等著她先開口說話。
“我叫克莉絲汀。”這是她跟我說的第一句話。
“呃,我叫小樹。”我迅速思考了一下她的名字,“你是外國人嗎?”
“不是,我是中國的。嗯,你可以送我回家嗎?”
“你家在哪里?”
“順著這條路一直走就到了。”
“好吧,咱們剛好順路。”
于是我象征性的征詢了一下牛的意見,便讓克莉絲汀坐上了牛背。克莉絲汀把鸚鵡放回了牛角,說:“這只鸚鵡是你的嗎?”我說:“可以這么說,不過它真正的主人是我的一個朋友,叫做木佛。”
木佛是我最好的朋友,同時也是美玉的男朋友。木佛第一次把女朋友帶給我看的時候,我就認出來她是美玉了。我告訴美玉,我叫做小樹。我沒有跟她說我小的時候叫做錫錫。后來木佛決定退學去尋找精靈的時候把美玉送給他的藍色虎皮鸚鵡留給了我,他跟我說:“好好照顧它,好好照顧美玉。”
木佛對我的囑托讓我想起了美玉爸爸對我的囑托。1999年的冬天,美玉爸爸北上之前把他的木頭留給了我,他說:“保護好它,照顧好美玉。”
我在家里被將軍發現的時候,就是回去取這根木頭的。2012年12月21日的夜晚降臨之后,我們并沒有等來22日的黎明,世界在一片可怖的黑暗中陷入了混亂。23日應該是凌晨的時候,我和將軍在空中遭到了敵軍的襲擊。在我們跳傘逃生成功之后,天空奇跡般地亮了,不過升起來的卻是一輪血紅的太陽。詭異的紅色陽光沒有溫度,卻能照得大地皸裂,加速所有生物的衰老。紅色的圓球升起來就再沒有落下去,我很快被它給曬得胡子拉碴,而將軍陪我走上了國道之后,就再也走不動了。
克莉絲汀一點一點的撫摸這美玉爸爸留給我的木頭,她說她能夠讀懂這根木頭里的秘密。美玉的爸爸告訴我說,關于這根木頭長度的精確數字是一種密碼,這個數字記載了地球誕生以來所有的歷史,記載了人類生活的一切,記載了每一匹斑馬的生老病死,每一只臭蟲的喜怒哀樂。“而我們家族的使命,就是在末日到來的時候,能夠讓這根木頭在宇宙中保存下去。”美玉爸爸說。
我問克莉絲汀讀到了些什么,她說:“我在讀你的故事。”克莉絲汀仍舊低著頭,紅色的陽光順著她精致的輪廓氤氳開來,我想,如果有天使,應該就是這個樣子的。我說:“克莉絲汀,你像一個精靈。”“也許吧。”克莉絲汀未置可否。
我曾經這樣問過木佛:“你愛美玉嗎?”
“愛過。”木佛答道。
“我再問你一個問題。”
“不是你。”
“去死!好好回答。”
“是一個精靈。”
木佛在學校的后山遇見了一個女孩摸樣的精靈。他告訴我精靈叫做瑪莉亞,或者是戴安娜,反正是那種一聽就是外國名字的名字。“瑪莉亞?你是外國精靈么?”木佛第一次聽說精靈的名字時問道。
“不是,我是中國的。不過精靈家族本來就發源于歐洲,所以,無論是生活在哪里的精靈,都會有一個歐洲的名字。”精靈說。
“哦,那你有中國名字嗎?”
“有啊,王翠花。”
“好吧,我還是叫你戴安娜吧……”
精靈告訴木佛,人類要比精靈孤獨得多。因為精靈可以探知與其相處的其他生物內心的真實感受,而人類卻不能。人類總是在抱怨沒有人能夠了解自己,自己卻也不曾試圖去了解任何人。孤獨是人類的宿命,人們常常在掙脫宿命的路上走向孤獨。
后來木佛發現自己愛上了這個精靈的時候已經和美玉在一起了,精靈也已經離開很久了。
“可見人類是一種會傳染孤獨的動物。”克莉絲汀說。
“怎么說?”
“因為精靈可以看穿人類的心,而人類卻不能洞察精靈的感受,得不到呼應的精靈便會陷入孤獨。”克莉絲汀拿出最后一個茶葉蛋,剝給鸚鵡。
我們在路上碰見了一個賣茶葉蛋的阿婆。鸚鵡還在木佛那里的時候,就只吃茶葉蛋,于是我便買下了阿婆所有的茶葉蛋。阿婆給我裝茶葉蛋的時候,我跟她寒暄:“末日都來了,您還做生意啊?”
“能掙一點是一點,湊夠了錢就能進黃牛洞了。”阿婆說。
“黃牛洞?”
“你沒有聽說過嗎?‘黃牛山下黃牛洞,能容十萬八千眾。’捐夠了香火錢就能進去避難了,躲過了末日的風頭再出來。”阿婆把裝好的茶葉蛋遞給了我,“不過我這把老骨頭進去了也沒用,就是攢點錢幫幫孩子們。”
“祝您好運吧。”我說。
“圣誕快樂!”賣茶葉蛋的阿婆說。
鸚鵡吃完了最后一個茶葉蛋便張開了雙翅,它在我們的頭上一圈一圈的盤旋。
“你要走了嗎?”我問鸚鵡。
“美玉……”鸚鵡說。
“可是你已經很老了。”
鸚鵡盤旋的圈子越來越大,彰顯出它的決心。
“好吧。”我說。
“茶葉蛋……”鸚鵡說著,便向著我們的反方向飛去了。
“它不會是信了那個阿婆的話吧?”
“為什么不可以呢?”克莉絲汀說。
“可是很明顯那是假的,所有人都得死,根本沒有什么黃牛洞,只有一群末日了還在騙錢的瘋子!”
“你怎么知道沒有黃牛洞,你憑什么說那是假的?”
“因為我有木頭,我有關于末日的預言!”我幾乎是喊出來的。
“可是你又是怎么知道你的木頭和預言都是真的?”克莉絲汀說。
“因為,因為……”我的喉嚨突然卡住了,我確實沒有辦法證明美玉爸爸留給我的木頭和預言都是真的。從我六歲時答應美玉不讓她一個人面對末日起,我就沒有懷疑過這一切的真實性。我依靠著木頭和預言的支撐活了一輩子,雖然我不知道它們是真的還是假的。
“可是我確實活到了今天。”
“這說明不了什么。”克莉絲汀說,“毀掉這根木頭吧,人類都要滅亡了。”
“美玉的爸爸說,沒有遺留,就不曾存在。我們總該留下點什么。”
“可是我從木頭上讀到的,是所有人的遺憾。毀掉這些遺憾,也許就能終結這場可怕的末日。”
我沉默了一會兒,我想是的,如果木頭和預言都是真的,那么毀掉木頭就是毀掉了預言,關于末日的一切也就不攻而破了。
“讓我想想吧,有時候我更愿意留一點遺憾。”我說,“我想先去找到鸚鵡,你跟我一起去嗎?”
“末日都來了,我想回家。”
我突然抱住了克莉絲汀,她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了?”克莉絲汀說。
“沒什么,我突然覺得有些冷。”
克莉絲汀緘默了一下,也用雙手圈緊了我。
“我也是呢。”
我把額頭搭在克莉絲汀的肩膀,我們坐在同一頭牛上,美玉的爸爸說只有我可以活下去。
“這該死的紅太陽把我曬得都老成了這個樣子,你怎么都沒有事情?”
“嗯,可能是因為我擦了防曬霜吧……”
“跟我走吧,興許能活下去……”
跟我走吧,興許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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