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家有三條硬漢

　　但是，到了這天的天色黑盡，二嫂卻例外地回到了學校。我預感到她很可能是為了這件事才來的，大概已經和阿四約好了。

　　果真如此！

　　二嫂說，阿四的姨媽本來就說定了要讓阿四去看戲的，當天晚上還得留她過一夜。她爸爸也同意了。但為了保險，二嫂自己也陪了我們兩個一起去，同去同回，阿四就用不著在那里過夜。這樣，即使讓阿四的爸爸知道了，也不會有什么太大的問題。

　　“不過我先對你說明白，今晚上到了戲臺下，我就得把阿四完全交給你，今后你可不能再三心兩意辜負了她的心意。要不，二嫂就得和你算賬！”

　　于是，在二嫂的安排下，過不了一個鐘頭，我們已順順利利地來到了鄰村的戲臺下，還讓我和阿四坐上了一張長凳。二嫂卻拖了阿四的姨媽到什么地方去說話。

　　這天演的戲，其實就是原來的戲班子在鎮上演過的那出戲，炒冷飯，我們當然不會有多少看的興趣。但我們兩個再一次身挨身坐在一起，感情狀態已和那次偶然的相遇完全不同，使我一開頭就心頭翻滾著一股說不出的甜美滋味。阿四的態度顯然也有了很大的變化，既有點怕羞的樣子，卻又是那么的溫順和隨和，似乎處處都信托我，時時都不想離開我一步。

　　我們的座位距離戲臺相當的遠，已接近農田的邊緣，周圍全是一片黑黝黝的夜色，別的觀眾又大都在我們的前頭。自然，坐下不久，我們的手已情不自禁地故伎重演，相互握成了一個拳頭，還不住地貼合著手心，表示著心頭的愛意和歡快。

　　這樣默默地坐了很久，還是阿四先開口說話。

　　“我爸爸……”她說，“我爸爸很想叫你到我家去坐坐，他說，要是你肯去，他想和你說幾句話?！?/p>

　　“你大概早就知道你爸爸要和我說的是什么吧？”

　　“不，我不知道他要說的是什么。真的，他平時不喜歡多說話，我常常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姑媽說，她可以陪了你一起來，來的日子也可以由你定?！?/p>

　　“可是我有點怕，怕你爸爸會罵我?！?/p>

　　“罵你什么？”

　　我笑著舉了舉我們相互握著的拳頭：“這不，讓你爸爸知道了他一定會罵我。”

　　阿四笑了。她笑著用這只拳頭在我大腿上重重地擂了一下：“我都不怕，你還怕些什么？你放心，我可不是傻丫頭，會把這樣的事也去對爸爸說！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顧慮也沒有……”

　　她這一說，我心頭的熱火燒得更旺，四面一看，見周圍沒人注意，便迅速抽出臂膀把她的身子緊抱了一下。但阿四使勁掙脫了。

　　“你啊，現在怎么能行！小心我姑媽和姨媽在什么地方看著呢！”

　　“什么時候才行？”

　　“等你到我家里來見過了我爸爸，什么都說定了，就什么都依著你……”

　　可以說，這天晚上我們實際上并不是在看戲，一直在那里親親密密地說著話。我說了我家里的種種情況；她也十分具體地說了她家里的所有情況。我這才知道她家就在我們學校附近的街道盡頭，那是一個孤零零的小院子，有大小四間屋子，她住的是一間偏房。她吞吞吐吐地對我說，雖是偏房，倒還正氣，一個人住著很寬敞，把小床換成了大床也沒問題。

　　我一邊聽她說話，一邊盡在考慮是不是當場就定下了到她家去和她爸爸見面的日子。話已經到了嘴邊，沒想到這時候戲臺上卻出現了一件怪事：鑼鼓聲突然停息了，上來了一個身穿長衫的人，忙著在向觀眾們拱手作揖，一邊大聲說道：“對不起，各位鄉親父老，剛得了一個消息，有一支日本兵隊伍天黑后出了城，朝我們這一帶開來了，目標是哪里還不清楚，只知道現在離開沙頭鎮大概還有十幾里路。為了安全起見，我們的戲只能半途收場了，出于無奈，請各位多多包涵。”

　　他的話還沒說完，戲臺下已到處是亂哄哄的喊叫聲和議論聲，看戲的人都紛紛走散了。一下子發生了這么個意外，我也免不得有點不安。

　　二嫂和阿四的姨媽很快趕了過來。二嫂很有主見，說，趕快動身回去，免得阿四的爸爸擔心，好在日本兵還在十幾里路以外，走快點能夠趕在他們前頭到家。于是和阿四的姨媽告了別，我們便匆匆上路。

　　一路走去，阿四的神情態度完全變了，臉色慘白，顯得異常緊張，一直沉默著不再說一句話。好不容易到了鎮外，看看鎮里還是一片寧靜，連狗叫聲也沒有，二嫂放心了，阿四才松了一口氣。臨別時她看了看我，一扭身便緊跟著她姑媽走了。

　　學校里的幾個男女教師聽說日本兵下鄉的風聲，聚在辦公室里議論著這件事。他們知道我是跟了二嫂一起去看戲的，問了我外面的一些情況——既然鎮里鎮外到處都一片寧靜，大家就安心睡覺。

　　睡到了下半夜，我被什么聲響鬧醒了。李先生告訴我，日本兵已在半夜前進了鎮，隊部駐扎在鎮中心的關帝廟里，機關槍就架在戲臺兩旁。據說為了那天演戲的事，他們把鎮長扣押了起來，留在鎮公所里的鄉丁已被繳了械；有不少商家也遭了殃，被單獨行動的士兵們又搶又砸。有的年輕婦女已遭到了強暴。這些都是小黃先生去打聽來的，他不放心家里的兩個姐妹，又一次溜回家去打聽了。

　　我首先想到的自然是阿四一家，還有二嫂。李先生怕的是日本兵到學校里來，他已經安排兩個女教師躲進了平時最不愿進去的莫氏祖宗牌位堂。但我們都手無寸鐵，能有什么對付的辦法，只能穿上了衣服眼睜睜地等待著災禍的來臨。

　　三更時分，小黃先生帶著他的兩個姐妹逃到學校里來了，他說學?？偹闶莻€公共教育機構，比留在家里安全一點。他讓他的兩個姐妹也躲進了牌位堂。他還說，有一家民房起火了，火已經燒得很旺，滿天火光。他走得匆忙，沒看清是誰家的屋子，好像就在我們學校附近的鎮頭上。

　　我一聽大驚失色了，會是阿四家的房子嗎？

　　我連忙開出后門去看，根據阿四對我說過的情況，正是她家那個孤零零的院子，差不多已完全被燒成了灰燼。嚇得我一屁股軟倒在臺階上。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我實在還是個很不成熟的大孩子，少年氣盛，只知道感情用事——我很快站起了身子，根本不考慮事情的后果，不顧性命地朝火場奔去，唯一的目的就是想知道阿四他們一家的命運怎么樣？他們是不是在起火前已經逃出了屋子？阿四是不是又一次遭到了日本鬼子的強暴？

　　奔出還沒多遠，猛聽得后面有人在叫我，還追上來把我拉住了。原來是二嫂。我這才想起二嫂的家，就在學校的后門外。二嫂二話沒說就把我拖進了她家的后門。

　　“你啊，現在跑到火場去，不是去白白送死嗎？幸虧我一直在后門口望著這場火，這才見到了你！對你說吧，阿四一家都逃走了！她爸爸本來想叫我們一家也跟了他們一起走，但我怕老的小的會拖累他們，把他們害了……”

　　“你見到了阿四沒有？”

　　“沒見到。她跟著兩個哥哥先一步走了。她爸爸說，阿四好好的，什么事也沒有，不過你們的婚事只好以后看著再說了?！?/p>

　　“阿四家是怎么一回事？”

　　二嫂遲疑了片刻說：“是兩個日本兵自己撞到他家去送死的。他們沒有防著這個‘花姑娘’家里隱藏著三個不怕死的硬漢子。要是日本兵白天去，他家只有阿四一個人，恐怕她要遭殃；夜里去，她爸爸和兩個哥哥都在家，她爸爸怎能忍受得了這塊心頭肉遭受野獸的糟蹋？他豁出了老命，又有兩個身強力壯的兒子沖在前頭，還對付不了那兩個昏頭昏腦的小鬼子？還沒等鬼子動槍就把他們解決了?；鹗前⑺乃职肿约河H手放的，潑上了一大桶桐油，為的是消滅痕跡……只可惜為了女兒的清白把一家子的家當都豁出去了！”

　　“他們都逃到哪里去了？”

　　“我當然不便去問他?？刹恢赖裙碜娱L官發現有兩個士兵失蹤，會兇狠到怎么個地步？對了，你回到學校以后千萬不能對別人提起這件事。能有辦法走，你就馬上走吧，我們去看戲的時候已經有人看出你和阿四的那個親密模樣，在日本人的威脅利誘下，眾口難遮，怕會查到你的頭上去?，F在日本兵還在四處作惡，大概還來不及清點人數，好在從這里往南很快能出鎮，只要出了鎮你就能逃過這場災禍。”

　　“我能去追上阿四他們一起走嗎？”

　　“快別說傻話！以后的事只能看你們的緣分！快走，快走，趕快逃出鬼門關去吧！”

　　在二嫂的再三勸導和催促下，我終于聽從了她的話。我甚至沒有再回到學校去，就這樣孤身一人逃離了沙頭鎮，逃離了這個曾給我留下了一場青春美夢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