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氏完全小學的校舍原是莫氏家族的祠堂,很大,有兩個前后連在一起的大院。除了最后面的廳堂里保留著他們家族的祖宗牌位以外,別的大小房屋都由學校使用。男教師的宿舍在陰森森的后院,女教師的宿舍在光線明亮的前院。本地教師小黃先生本來是住在家里的,自從那天看過了戲以后,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也住進了我們的宿舍,男宿舍里擠了三張床。
每到星期天下午,我多半一個人在教師辦公室里看書,李先生多半在女宿舍里陪伴著小唐先生,鄭先生有事沒事喜歡在男宿舍里和小黃先生說笑閑聊。
一個星期六的晚上,鄭先生有事回縣城去了。李先生和小唐先生占了辦公室,盡在那里彈琴唱歌。我準備早點上床了。進了宿舍,見平時從不看書的小黃先生把煤油燈放到了床邊,躺在床上看書看得十分上勁。
“看什么好書,看得那么入神?”
小黃先生拿起書在我面前晃了晃,封面上印的是“性史”兩個大字。這使我嚇了一大跳。我雖從未聽說過《性史》這本書,但從書名的字面上可以推測,那該是一本什么樣的書。
“我這里還有第二本,都是鄭先生借給我看的,你也想看看嗎?包你一看就會入迷!”
“不,我只看正正當當的文藝書,不看這類書。”
“難得能看到這樣的書,為什么不想看?書呆子!”
我睡下不久,門外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接著有個女孩子在門口叫喚:“阿德哥,你在這里嗎?我到你家里也去過了,爸爸讓我把買藥的錢送還給你,他在城里買不到你要的藥。”
“阿四嗎?好,好!快進來!快到這里來坐一下,我正有話要和你說呢!”
“什么話?”阿四說著已來到了小黃先生的床邊。
聽得出,兩個人在那里拉扯了一會,那女孩子連聲說著“不,不,”還是在床邊坐了下來。
小黃先生小聲說了些什么,阿四輕輕笑了,然后是翻動書頁的聲音,接下去就不再有什么動靜。
我早就聽出這個阿四正是那天和我一起看戲的阿四,心里不由有點亂得慌。我相信,小黃先生肯定在讓她看那類下流書了,這使我想想就很害怕,誰知道書里寫的是些什么樣的下流事。我特別害怕小黃先生趁機對阿四做出什么下流事來。他既然愛看這類下流書,當然會做這類下流事。
我多么希望阿四快點離開小黃先生回家,可是她卻一直默不出聲地留在那里。如果他們在那里說著話,倒還能讓我放心一點,但他們就是不說一句話。這讓我惱恨得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突然,阿四求饒似地一聲哼叫,然后是小黃先生壓低了嗓門的嘻笑。我都快要忍無可忍了。幸而,阿四終于在一陣拉扯聲中快步離開了床,嘴里說著“我以后再不理睬你了”,便重重關上房門走了。
小黃先生得意洋洋地哼著小調準備睡覺了,他來到我的床邊,拉開帳門,看了我一下:“怎么,你還醒著?”
“干嗎?”
“你知道剛才來的那個姑娘是個什么樣的人嗎?”
“我怎么會知道?”
“她是我們鎮上出名的破爛貨,三年前小小年紀就被兩個日本兵強奸過了,失了身的人還有誰肯要?她爸爸到處托人想早點給她找到婆家,到現在也還嫁不出去。人倒是長得蠻討人喜歡的,太可惜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小黃先生回家去了。星期一早晨,卻不見他來上課,說是有病請假。下午,他才拐著雙腿,臉上帶著一處烏青塊,病殃殃地來到了學校。
我聽到有兩個高年級的學生在廁所里悄悄議論,說小黃先生是被鎮上航船老大一家父子三人打傷了,因為他太不要臉,摸了阿四的身子,還想和阿四親嘴呢。當天晚上,我還聽到剛從縣城回學校的鄭先生和小黃先生在大聲爭吵。
我知道了以后免不得在心頭暗暗稱快。不過我也為自己捏了一把汗,幸好那天晚上和阿四在一起看戲的時候沒有做出更多見不得人的事來,否則也可能闖下大禍了。
我們學校里有一個專為教師們買菜燒飯和打掃房間的女校工,人人都叫她二嫂。二嫂最喜歡說笑話。她有好幾次說要給我在鎮上找個漂亮、能干又肯吃苦耐勞的好媳婦,我從不把這當作一回事。
有一天吃完晚飯,二嫂突然悄悄拉住了我,說她有個內侄女兒已經在暗中看上我了,家里的長輩也都中意,問我是不是有意思到她這個熱心媒人的家里去相相親?
“二嫂就是喜歡開玩笑!”我不當一回事地說。
“這回可不是和你開玩笑。對你說吧,那小姑娘長得像一朵白蘭花,手腳很勤快,為人特別規矩和聽話,十七歲,年紀也相當;就是她家門戶低了一點,不大配得上你們城里的讀書人家。不過他們一家人靠賣力氣換吃飯,人手多,在我們鎮上也稱得上是不愁吃穿的上好人家。怎么樣,走一趟吧,我家就在學校后門外,近得很,幾分鐘就到。”
“問題是我家里很窮,養個媽媽已經很不容易了,哪還討得起老婆!”我還是笑著回答。
“人家要的是人品,并不貪圖你的什么財禮,白把個如花似玉的黃花閨女送給你做老婆,你還牽絲攀藤不想要?到了洞房花燭夜,小夫妻倆恩恩愛愛的,你就懂得二嫂對你的這片好心了!”
“可我平時不大出校門,他們家怎么會看中我呢?”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實話對你說,他們一家人都是搖航船的,大概你趁船的次數多了,就被他們相中你這個文質彬彬的規矩老實人。”
我本來就隱約聽出二嫂給我說媒的可能是阿四,果然是她!
這使我一下子沒了主張。
“好吧,讓我考慮考慮,等我下次回家去問問我媽媽。”
我自己也不明白當時我為什么沒有一口回絕了二嫂。也許因為阿四的身世和處境太讓我同情,不忍心過分傷害了她。
第二天傍晚,我到學校后門外的公用河埠上去洗衣服,正巧碰上阿四也在那里洗衣服。她穿的還是那套藍底白花的布衫褲,一看就看出了是她。她洗的是滿滿一盆衣服,卷起了褲腿,站在淺水里低頭忙碌著。
我沒招呼她,蹲下身洗我自己的衣服。
阿四終于直起腰來休息了,看見了我,卻也不說一句話。但過沒多久,刷的一下子,我手里的衣服已全部被她搶走了。
“你這是干嗎啊?”等我回過了神來,笑著問。
她還是不說話,卻特別賣力地把我的幾件衣服洗凈、擰干,交還到了我的手里。“你看,我這不是很方便的事嗎?看你洗衣服的樣子,就知道你不是這種料。”
“這可太讓我不好意思了。謝謝你。你天天都得洗這么多的衣服嗎?”
“你不是知道我爸爸和兩個哥哥天天都得在船上賣力氣的嗎,回家來一身臭汗,衣服哪能不天天洗?我慣了。我洗完衣服還得去淘米洗菜燒飯,吃完飯再洗碗筷,一到傍晚就難得有空的時間。都怪我媽媽死得太早,他們三個從船上回來又天天都得喝老酒……這些我姑媽沒對你說清楚嗎?”
聽她提到了她的姑媽(那指的當然是二嫂),我頓時緊張了起來,忙說:“你這么忙,我就走了,耽誤了你的正事讓你挨罵不好。”
“不,等一下,我還得問你一句話……”她略略猶豫了一下,“這個月你什么時候才回家?”
“回家?回家的日子還沒定,怎么樣?”我更加緊張了,因為我意識到她問這件事的目的用意是什么。這該怎么辦?她把我和二嫂說的話完全當了真。實際上我相信我媽媽決不會同意我那么小年紀就討老婆的,何況她……
我甚至顧不上和她說聲再見,匆匆走了。
這以后過了一個星期,二嫂大概已經看出了我的心思,不再和我提起這件事。但阿四還是不肯放過我。星期天下午,別的四個教師都被校長叫到他家里去議事,只留下我在教師辦公室值班。我看書看得正入神,沒想到阿四竟已悄悄出現在我的身旁,都把我嚇了一大跳。她說,她在家門口見到別的四個先生都沿著河岸朝西走去,想必學校里只留下了我一個人,就跑來和我說說話。
她一邊說,一邊盡是朝院子里四處探望著。等她看出了學校里確實沒有別的任何人,突然從身后拿出了一個小小的荷葉包,硬是塞到了我的手里。
“你不是想吃我做的點心嗎?這是幾塊新豆瓣米糕,一早做了讓他們帶上船去的,冷了,我又給你蒸了一下,趕快趁熱吃了。”
說完這句話,她就一溜煙似的逃出了校門。
阿四為我洗衣服和私贈豆瓣糕的情意,太令我感動。但我真的能討她做老婆嗎?
我開始認真考慮了這個問題。
從心底里說,自從那天晚上和她在戲臺下偷偷拉過了一次手,我就時時都想念著她,盼望著能和她再次見上面。當時我還不知道她已經在暗中看上了我呢,以為那不過是一場空歡喜而已。現在事實已明擺著,她的確已經在暗中看上了我,只要我愿意,她今后不但能夠和我永遠生活在一起,還作好了一切準備,心甘情愿地愿意和我同睡一張床,讓我抱她,親她,愛對她怎么樣就怎么樣。天下還有比這更讓我快活和幸福的事嗎?
說她三年前被日本兵強奸了,誰知道姓黃的是不是有意在污蔑她;即便是事實,那也不能說是她的錯,何況那時候她年紀還這么小。這件事只要瞞過了媽媽不就成了?
這里我得說一說,在那個年代,早婚是一種十分普遍的風氣,尤其是鄉下地方。男的不到二十,女的不到十八就成家的多得很呢。如果真像二嫂說的那樣她家根本不需要我家的財禮,白把個讓人喜歡不盡的阿四讓我和她親親熱熱地在一起過日子,我為什么還要猶豫不決呢!
可不知道她家的房子大不大?要是能騰出一間屋子給我們小夫妻做新房,老實說,讓我住到她家去我也是愿意的,只要阿四高興就行。
正好,有一天我聽說附近有個大村莊晚上也要演戲,就故意在二嫂面前說,我很想去看戲,可又不認識路,真希望能找個同伴一起去。
“你想找什么人做伴啊?”二嫂笑著問。
我不答,只是朝她有所示意地一笑。
二嫂很快領會了我的意思,她沉吟了片刻說:“阿四倒也最喜歡看戲,讓她帶你去再好不過了,她姨媽家就住在那個村里。但我們鄉下地方比不得你們城里人,不作興男女約了同來同往到戲臺下去談情說愛。這件事有點難,我沒一點把握。要是阿四原本要去,還好辦,我可以偷偷對她說一下,叫她到什么地方去等你。不過讓她爸爸知道了可不是兒戲的事。他是個老腦筋,只知道明媒正娶。你連相親也不去相,就私下約了她一起去看戲,讓鎮上的人聽說了會閑言碎語當笑話講。”
我一聽害怕了,就打了退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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