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慧私智,一知半解,未必不可攻古人之間,拾前人之遺;此論于學術,則可附于不賢識小之例,存其說以備后人之采擇可也。若論于文辭,則無關大義,皆可置而不論。即人心不同如面,不必強齊之意也。果于是非得失,后人既有所見,自不容默矣,必也出之如不得已,詳審至再而后為之。
如國家之議舊章,名臣之策利弊,非有顯然什百之相懸,寧守舊而毋妄更張矣。茍非深知此意,而輕議古人,是庸妄之尤,即未必無尺寸之得,而不足償其尋丈之失也。方氏刪改大家,有必不得已者乎?有是非得失,顯然什百相懸者乎?有如國家之議舊章,名臣之策利弊,寧守舊而毋妄更張之本意者乎?在方氏亦不敢自謂然也。然則私心勝氣,求勝古人,此方氏之所以終不至古人也。凡能與古為化者,必先于古人繩度尺寸不敢逾越者也。蓋非信之專而守之篤,則入古不深,不深則不能化。譬如人于朋友,能全管、鮑通財之義,非嚴一介取與之節者,必不能也。故學古而不敢曲泥乎古,乃服古而謹嚴之至,非輕古也。方氏不知古人之意,而惟徇于文辭;且所得于文辭者,本不甚深,其私智小慧,又適足窺見古人之當然,而不知其有所不盡然,宜其奮筆改竄之易易也。
古文公式古文體制源流,初學入門,當首辨也。蘇子瞻《表忠觀碑》,全錄趙抃奏議,文無增損,其下即綴銘詩。此乃漢碑常例,見于金石諸書者,不可勝載,即唐、宋八家文中,如柳子厚《壽州安豐孝門碑》,亦用其例,本不足奇。王介甫詫謂是學《史記》儲侯王年表,真學究之言也。李耆卿謂其文學《漢書》,亦全不可解。此極是尋常耳目中事,諸公何至怪怪奇奇,看成骨董?且如近日市井鄉閭,如有利弊得失,公議興禁,請官約法,立碑垂久,其碑即刻官府文書告諭原文,毋庸增損字句,亦古法也。豈介甫諸人,于此等碑刻猶未見耶?當日王氏門客之訾摘駭怪,更不值一笑矣。
以文辭而論,趙清獻請修表忠觀原奏,未必如蘇氏碑文之古雅。史家記事記言,因襲成文,原有點審涂改之法。蘇氏此碑,雖似鈔繕成文,實費經營裁制也。
第文辭可以點竄,而制度則必從時。此碑篇首“臣抃言”三字,篇末“制曰可”三字,恐非宋時奏議上陳、詔旨下達之體,而蘇氏意中,揣摩《秦本紀》“丞相臣斯昧死言”及“制曰可”等語太熟,則不免如劉知幾之所譏,貌同而心異也。余昔修《和州志》,有《乙亥義烈傳》,專記明末崇禎八年闖賊攻破和州,官吏紳民男婦殉難之事。用紀事本末之例,以事為經,以人為緯,詳悉具載。而州中是非哄起。蓋因闖賊怒拒守而屠城,被屠者之子孫,歸咎于創議守城者陷害滿城生命,又有著論指斥守城者部署非法,以致城陷;甚至有誣創議守城者縋城欲逃,為賊擒殺,并非真殉難者。余搜得鳳陽巡撫朱大典奏報和州失陷,官紳殉難情節,乃據江防州同申報,轉據同在圍城逃脫難民口述親目所見情事,官紳忠烈,均不可誣。余因全錄奏報,以為是篇之序。中間文字點竄,甚有佳處。然篇首必云:“崇禎九年二月日,巡撫鳳陽提督軍務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臣朱大典謹奏,為和城陷賊,官紳殉難堪憐,乞賜旌表,以彰義烈事。”其篇末云:“奉旨,覽奏憫惻,該部察例施行。”此實當時奏陳詔報式也。或謂中間奏文,既已刪改古雅,其前后似可一例潤色。余謂奏文辭句,并無一定體式,故可點竄古雅,不礙事理。前后自是當時公式,豈可以秦、漢之衣冠,繪明人之圖像耶?蘇氏《表忠觀碑》,前人不知,而相與駭怪,自是前人不學之過。蘇氏之文,本無可議。至人相習而不以為怪,其實不可通者,惟前后不遵公式之六字耳。夫文辭不察義例,而惟以古雅為徇,則“臣抃言”三字,何如“岳曰於”三字更古?“制曰可”三字,何如“帝曰俞”三字更古?舍唐、虞而法秦、漢,未見其能好古也。
汪鈍翁撰《睢州湯烈婦旌門頌序》,首錄巡按御史奏報,本屬常例,無可訾,亦無足矜也。但汪氏不知文用古法,而公式必遵時制,秦、漢奏報之式,不可以改今文也。篇首著監察御史臣粹然言,此又讀《表忠觀碑》“臣抃言”三字太熟,而不知蘇氏已非法也。近代章奏,篇首敘銜,無不稱姓,亦公式也!粹然何姓,汪氏豈可因摩古而刪之?且近代章奏,銜名之下,必書謹奏,無稱言者。一語僅四字,而兩違公式,不知何以為古文辭也!婦人有名者稱名,無名者稱姓,曰張曰李可也。近代官府文書,民間詞狀,往往舍姓而空稱曰氏,甚至有稱為該氏者,誠矚俚俗不典;然令無明文,胥吏茍有知識,仍稱為張為李,官所不禁,則猶是通融之文法也。汪氏于一定不易之公式,則故改為秦、漢古款,已是貌同而心異矣。至于正俗通行之稱謂,則又偏舍正而徇俗,何顛倒之甚耶?結句又云“臣謹昧死以聞”,亦非今制。
汪氏平日以古文辭高自矜詡,而庸陋如此,何耶?汪之序文,于臣粹然言句下,直起云“睢州諸生湯某妻趙氏,值明末李自成之亂”云云,是亦未善。
當云“故明睢州諸主湯某妻趙氏,值李自成之亂”,于辭為順。蓋突起似現在之人,下句補出值明末李自成,文氣亦近滯也。學文者。當于此等留意辨之。
古文十弊余論古文辭義例,自與知好諸君書,凡數十通;筆為論著,又有《文德》、《文理》、《質性》、《黠陋》、《俗嫌》、《俗忌》諸篇,亦詳哉其言之矣。
然多論古人,鮮及近世。茲見近日作者,所有言論與其撰著,頗有不安于心,因取最淺近者,條為十通,思與同志諸君相為講明,若他篇所已及者不復述,覽者可互見焉。此不足以盡文之隱,然一隅三反,亦庶幾其近之矣。
一曰,凡為古文辭者,必先識古人大體,而文辭工拙,又其次焉。不知大體,則胸中是非,不可以憑,其所論次,未必俱當事理。而事理本無病者,彼反見為不然而補救之,則率天下之人而禍仁義矣。有名士投其母氏行述,請大興朱先生作志。敘其母之節孝。則謂乃祖衰年病廢臥床,溲便無時,家無次丁,乃母不避穢褻,躬親薰濯。其事既已美矣。又述乃祖于時蹙然不安,乃母肅然對曰:“婦年五十,今事八十老翁,何嫌何疑?”嗚呼!母行可嘉,而子文不肖甚矣。本無芥蒂,何有嫌疑?節母既明大義,定知無是言也。此公無故自生嫌疑,特添注以斡旋其事,方自以謂得體,而不知適如冰雪肌膚,剜成瘡痏,不免愈濯愈痕瘢矣。人茍不解文辭,如遇此等,但須據事直書,不可無故妄加雕飾;妄加雕飾,謂之剜肉為瘡,此文人之通弊也。
二曰,《春秋》書內不諱小惡。歲寒知松柏之后雕,然則欲表松柏之貞,必明霜雪之厲,理勢之必然也。自世多嫌忌,將表松柏,而又恐霜雪懷慚,則觸手皆荊棘矣。但大惡諱,小惡不諱,《春秋》之書內事,自有其權衡也。
江南舊家,輯有宗譜。有群從先世為子聘某氏女,后以道遠家貧,力不能婚,恐失婚時,偽報子殤,俾女別聘。其女遂不食死,不知其子故在。是于守貞殉烈,兩無所處。而女之行事,實不愧于貞烈,不忍泯也。據事直書,于翁誠不能無歉然矣。第《周官》媒氏禁嫁殤,是女本無死法也。《曾子問》,娶女有日,而其父母死,使人致命女氏。注謂恐失人嘉會之時,是古有辭昏之禮也。今制,婿遠游,三年無聞,聽婦告官別嫁,是律有遠絕離昏之條也。
是則某翁詭托子殤,比例原情,尚不足為大惡而必須諱也。而其族人動色相戒,必不容于直書,則匿其辭曰:“書報幼子之殤,而女家誤聞以為婿也。”夫千萬里外,無故報幼子殤,而又不道及男女昏期,明者知其無是理也。則文章病矣。人非圣人,安能無失?古人敘一人之行事,尚不嫌于得失互見也;今敘一人之事,而欲顧其上下左右前后之人,皆無小疵,難矣。是之謂八面求圓,又文人之通弊也。
三曰,文欲如其事,未聞事欲如其人者也。嘗見名士為人撰志,其人蓋有朋友氣誼,志文乃仿韓昌黎之志柳州也,一步一趨,惟恐其或失也。中間感嘆世情反復,已覺無病費呻吟矣。末敘喪費出于貴人,及內親竭勞其事。
詢之其家,則貴人贈賻稍厚,非能任喪費也。而內親則僅一臨穴而已,亦并未任其事也。且其子俱長成,非若柳州之幼子孤露,必待人為經理者也。詰其何為失實至此,則曰:仿韓志柳墓終篇有云:“歸葬費出觀察使裴君行立,又舅弟盧遵,既葬子厚,又將經紀其家。”附紀二人,文情深厚,今志欲似之耳。余嘗舉以語人,人多笑之。不知臨文摹古,遷就重輕,又往往似之矣。
是之謂削趾適屨,又文人之通弊也。
四曰,仁智為圣,夫子不敢自居。瑚璉名器,子貢安能自定。稱人之善,尚恐不得其實;自作品題,豈宜夸耀成風耶?嘗見名士為人作傳,自云吾鄉學者,鮮知根本,惟余與某甲,為功于經術耳。所謂某甲,固有時名,亦未見必長經術也。作者乃欲援附為名,高自標榜,恧矣!又有江湖游士,以詩著名,實亦未足副也。然有名實遠出其人下者,為人作詩集序,述人請序之言曰:“君與某甲齊名,某甲既已棄言,君烏得無題品?”夫齊名本無其說,則請者必無是言,而自詡齊名,借人炫己,顏頰不復知忸怩矣!且經援服、鄭,詩攀李、杜,猶曰高山景仰;若某甲之經,某甲之詩,本非可恃,而猶藉為名,是之謂私署頭銜,又文人之通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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