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一直睡到天色大亮才醒來,小表姐已經不在床上。吃早飯的時候大姨媽問:“小表姐說你睡得很好,是嗎?”
“是的。”我回答道。
我回家的時候,小表姐非要送我不行。她送我出了鎮,過了橋,又沿河來到了山腳下的密樹林邊上,這才留住了腳步。
“不知道今后什么時候我們再能見上面了?!彼f,“回去向二姨媽問好。昨天晚上的事你不會對她說吧?”
“你放心好了。”
“我們只能在這里告別了,”她的雙眼突然發紅了,卻轉動著臉朝四面看了看,然后往樹林里倒退了幾步,“你不想和小表姐告別一下嗎?”
我已經懂得了她的意思,毫不猶豫地跑上前去把她的身子緊緊地擁抱了一下,還用臉貼了貼她的臉,就像昨天晚上她和我做的那樣。
她笑了。但她的笑臉上已經掛滿了淚水,嗚咽著說:“你沒讓你小表姐白親熱你一場……以后可別把你小表姐忘了……”
我記不得當時是怎么回答她的,實際上我不回答她她也一定能知道。我怎么會忘了她啊。這次去做客,她教會我的事情太多了,而且都是人的一生中至關重要的大事。那里面既包含著人的天性和天賦的感情,也包含著人的理性和應有的品格。尤其是,她還讓我體會到了人活著有多么美好。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念念不忘地想念著小表姐,想念著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兩個月以后的一天,媽媽對我說,小表姐成親的日子快到了,大姨媽托人帶來口信說,他們一家準備都搬到那山鄉地方去長住。“聽說男方家境不壞,那女婿為人也很好,就是山鄉地方衛生條件差一點,可不知道你小表姐能不能習慣?”
我想到小表姐將要和一個不相識的大男人同睡一張床,那大男人將要抱著小表姐盡和她親熱的時候,心里難受得都快要發瘋了。我相信小表姐一定會非常討厭那個從未見過面的山里人,真不知道她會怎樣去忍受和對付。
歲月匆匆,三年過去了。我們家鄉已陷入了日本侵略軍的勢力范圍內。我為了求生,小小年紀就憑著以往爸爸教我讀的兩年古文,裝出一副大人模樣,到一個鄉村初級小學去當教師。一次回家,媽媽突然流著眼淚對我說,小表姐死了,她懷上了雙胞胎,山鄉地方收生婆缺少經驗,斷送了母子三條命。
我聽后發呆了,拼命忍著眼淚卻忍不住,還是陪著媽媽一起嚎啕大哭了一場。
這以后我明明知道小表姐已經死了,卻總是覺得她依然生活在那個小鎮的大雜院里,住在那間收拾得干干凈凈、貼滿了月份牌美女畫的房間里,到了晚上就換上一身淡粉紅內衣褲,躺在床上輕輕哼唱著“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但是,我知道實際上小表姐早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如果她還活著,真不知道她過的該是怎么樣的一種生活了。
這樣,到了二十歲那一年,我自以為已經成了個堂堂男子漢以后,由于某種機緣,另有一個女孩子又走進了我的情感世界,給我帶來了更多的刺激和無奈。我終于把小表姐漸漸淡忘了,忘不了的只是她教會我懂得的該怎樣去對待男女私情的問題——該有怎樣的愛心、品格和自律精神。
二十歲那年春季,我在沙頭鎮私立莫氏完全小學當教師。沙頭鎮地處物產豐富的沿江沙土平原的交通要道,歷來都是全縣的一個商業中心,即便在那個動亂的年代,鎮上的市面也仍然相當興隆。莫氏小學是由當地莫氏大家族創辦的,歷史已很悠久,因為有學田租米收入可供開支,教師的待遇特別好,堪稱全縣第一流。供飯,餐餐四菜一湯,每月還能得到八斗大米折價的薪水,可以確保我媽媽在家過著粗菜淡飯的生活。
當年三四月間,那一帶發生了時疫,人們以為幾年沒演社戲得罪了神明才受到了應有的懲罰。雖然縣城里的日本憲兵隊嚴禁鄉下地方演戲,但當地的鄉紳們還是給憲兵隊的翻譯官偷偷送去了一筆錢,又買通了鎮公所,在鎮上的關帝廟前演出了一場夜戲。
難得能看戲,我們全校五個教師都去看了。有一個學生家長特意為我們在靠近關帝廟墻壁處放了一張寬寬的高腳凳,居高臨下,占了最好的位子。
三男兩女五個教師,姓李的男教師是教務主任,家里已經有了妻室,卻和漂亮的小唐先生關系密切得已成了公開的秘密;另一個姓鄭的女教師是個二十六七的寡婦,為人卻十分活潑開朗,平時最喜歡和年輕的當地教師黃先生說笑打鬧。戲開場不到一個鐘頭,李先生和小唐先生就雙雙提前回學校了;又過了不久,鄭先生也說要回去了,還把小黃先生拖了一起走。于是高腳凳上只剩下了我一個外鄉人,留下的空位子很快都被當地的老鄉們擠得滿滿的。
我歷來愛好文藝,每次看戲都看得十分入神,何況這天晚上演出的是“大戲”,到了半夜有“女吊”(“女性吊死鬼”簡稱“女吊”)出場。我在魯迅先生的作品中早就讀到過對“女吊”的描寫,知道那是一個十分可怕的鬼魂,卻從沒親眼看到過,所以一心期盼著“女吊”早點出場。
這時候我漸漸聞到身邊傳來了一陣淡淡的雪花膏香味,從擠坐在我一旁的人身上可以感覺到那是一個女孩子。不過我絲毫也沒有加以注意。
“女吊”終于出場了。她在凄厲悲愴的長號聲中飄飄忽忽出來后,一直讓長發遮著臉,不住地兜圈子,然后面對著觀眾猛把頭發一甩,亮出了一張慘白色的、拖長了紅舌頭的可怕的鬼臉。
“媽啊!”那邊上的人一聲尖叫,一下子抱住了我的臂膀,“太可怕了!把我嚇了個半死!”
“演戲嘛,有什么可怕的?!蔽倚÷曊f,身子往凳子邊上讓,差點掉下凳子去。
“不,我不看!我不看!”她還是抱著我的手臂不放。過了好久,等“女吊”進場了,她才松開雙手繼續看戲。
“你是小學里的先生吧?”她小聲問。
“你怎么知道?”
“我當然知道。我爸爸和兩個哥哥都是搖航船的,我常常在船上給他們燒茶水、點心,你每次來乘船我都見到你。我還常常見到你在小學校門口的操場上帶學生們做早操。我小時候也在你們學校里讀過
書,讀到初小畢業?!?/p>
“是嗎?”我笑笑說,“以后我來乘航船,就向你討點心吃?!?/p>
“好啊,只怕你不肯吃呢??上椰F在不再上船了。日本人在城外的運河邊上也設了一個崗哨,專門盤查過往的船,所以爸爸不許我再跟著他們上船了?!?/p>
說話間,我已經看清了她是怎么一個人,十六七歲模樣,長著一張圓圓的臉,童花頭,使她的臉看上去顯得有點扁,但并不難看,加上一對特別大的大眼睛,帶點像天真爛漫的小貓模樣。
她把她的一只手隨意放在身邊的凳上,正巧碰上了我的一只手。我想移開又覺得太顯小心翼翼了,便讓她碰著。又看了一會戲,不知不覺間她的手已經擱在我的手背上。
說來慚愧,這一下,我比當年和小表姐摟抱在一起時還更快地滋長了壞念頭——大概因為已經到了年紀的緣故吧,青春的熱血頓時在我全身涌動,臉上燙得像火燒。我毫不猶豫地翻轉了手,讓我的手心合上了她的手心,還把所有的指頭插進了她所有的手指間,相互抱成了一個拳頭。
她沒做聲,也沒朝我看一下,只是略略挨近了身子,使我們的行動更加隱蔽一點,不至被旁人看到。
戲在繼續演下去,我已經失去了看戲的心思,很想和她多說幾句話,卻又找不到該說的話題。
這樣過了不知道有多長時間,我正想問問她叫什么名字,突然,她警覺地伸長脖子在傾聽著些什么,接下去就很快放開了我的手,說聲“爸爸在叫我了”,溜下高腳凳,急急鉆出人群走了。
果然,我聽到遠遠的地方有個粗嗓門在“阿四、阿四”地連聲大叫。
直到她忙著往外跑的時候,我才看清她穿的是一身藍底白花的衣裳。我總算知道了她的小名叫阿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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