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鄭子長、孟堅氏不作,而專門之史學衰。陳、范而下,或得或失,粗足名家。至唐人開局設監,整齊晉、隋故事,亦名其書為一史;而學者誤承流別,不復辨正其體;于是古人著書之旨,晦而不明。至于辭章家舒其文辭,記誦家精其考核,其于史學,似乎小有所補;而循流忘源,不知大體,用功愈勤,而識解所至,亦去古愈遠而愈無所當。鄭樵生千載而后,慨然有見于古人著述之源,而知作者之旨,不徒以詞采為文,考據為學也。于是遂欲匡正史遷,益以博雅;貶損班固,譏其因襲;而獨取三千年來遺文故冊,運以別識心裁。
蓋承通史家風,而自為經緯,成一家言者也。學者少見多怪,不究其發凡起例,絕識曠論,所以斟酌群言,為史學要刪;而徒摘其援據之疏略,裁剪之未定者,紛紛攻擊,勢若不共戴天。古人復起,奚足當吹劍之一吷乎?若夫二十略中,《六書》、《七音》與《昆蟲草木》三略,所謂以史翼經,本非斷代為書,可以遞續不窮者比,誠所謂專門絕業,漢、唐諸儒不可得聞者也。
創條發例,巨制鴻編,即以義類明其家學。其事不能不因一時成書,粗就隱括,原未嘗與小學專家,特為一書者,絜長較短;亦未嘗欲后之人,守其成說,不稍變通。夫鄭氏所振在鴻綱,而末學吹求,則在小節。是何異譏韓、彭名將,不能鄒、魯趨蹌;繩伏、孔巨儒,不善作雕蟲篆刻耶?
夫史遷絕學,《春秋》之后,一人而已。其范圍千古、牢籠百家者,惟創例發凡,卓見絕識,有以追古作者之原,自具《春秋》家學耳。若其事實之失據,去取之未當,議論之未醇,使其生唐、宋而后,未經古人論定;或當日所據石室金匱之藏,及《世本》、《諜記》、《楚漢春秋》之屬,不盡亡佚;后之溺文辭而泥考據者,相與錙銖而校,尺寸以繩,不知更作如何掊擊也。今之議鄭樵者,何以異是?孔子作《春秋》,蓋曰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其義則孔子自謂有取乎爾。夫事即后世考據家之所尚也,文即后世詞章家之所重也。然夫子所取,不在彼而在此。則史家著述之道,豈可不求義意所歸乎?自遷、固而后,史家既無別識心裁,所求者徒在其事其文。
惟鄭樵稍有志乎求義,而綴學之徒,囂然起而爭之。然則充其所論,即一切科舉之文詞,胥吏之簿籍,其明白無疵,確實有據。轉覺賢于遷、固遠矣。
雖然,鄭君亦不能無過焉。馬、班父子傳業,終身史官,固無論矣。司馬溫公《資治通鑒》,前后一十九年,書局自隨,自辟僚屬,所與討論,又皆一時名流;故能裁成絕業,為世宗師。鄭君區區一身,僻處寒陋,獨犯馬、班以來所不敢為者而為之,立論高遠,實不副名;又不幸而與馬端臨之《文獻通考》,并稱于時,而《通考》之疏陋,轉不如是之甚。末學膚受,本無定識,從而抑楊其間,妄相擬議,遂與比類纂輯之業,同年而語,而衡短論長,岑樓寸木且有不敵之勢焉,豈不誣哉!
答客問上癸巳在杭州,聞戴征君震與吳處士穎芳談次,痛詆鄭君《通志》。其言絕可怪笑,以謂不足深辨,置弗論也。其后學者,頗有皆謷。因假某君敘說,辨明著述源流。自謂習俗浮議,頗有摧陷廓清之功。然其文上溯馬、班,下辨《通考》,皆史家要旨,不盡為《通志》發也。而不知者又更端以相詰難,因作《答客問》三篇。
客有見章子《續通志敘書后》者,問于章子曰:《通志》之不可輕議,則既聞命矣。先生之辨也,文繁而不可殺,其推論所及,進退古人,多不與世之尚論者同科;豈故為抑揚,以佐其辨歟?抑先生別有說歟?夫學者皆稱二十二史,著錄之家,皆取馬、班而下,至于元、明而上,區為正史一門矣。
今先生獨謂唐人整齊晉、隋故事,亦名其書為一史,而學者誤承流別。不復辨正其體焉。豈晉、隋而下,不得名為一史歟?觀其表志成規,紀傳定體,與馬、班諸史,未始有殊;開局設監,集眾修書,亦時勢使然耳。求于其實,則一例也。今云學者誤承流別。敢問晉、隋而下,其所以與陳、范而上,截然分部者安在?
章子曰: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義,昭乎筆削。筆削之義,不僅事具始末,文成規矩已也。以夫子“義則竊取”之旨觀之,固將綱紀天人,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變,而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詳人之所略,異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輕,而忽人之所謹,繩墨之所不可得而拘,類例之所不可得而泥,而后微茫杪忽之際,有以獨斷于一心。及其書之成也,自然可以參天地面質鬼神,契前修而俟后圣,此家學之所以可貴也。陳、范以來,律以《春秋》之旨,則不敢謂無失矣。然其心裁別識,家學具存;縱使反唇相議,至謂遷書退處士而進奸雄,固書排忠節而飾主闕,要其離合變化,義無旁出,自足名家學而符經旨;初不盡如后代纂類之業,相與效子莫之執中,求鄉厚之無刺,侈然自謂超遷軼固也。若夫君臣事跡,官司典章,王者易姓受命,綜核前代,纂輯比類,以存一代之舊物,是則所謂整齊故事之業也。
開局設監,集眾修書,正當用其義例,守其繩墨,以待后人之論定則可矣,豈所語于專門著作之倫乎?
《易》曰:“茍非其人,道不虛行?!笔凡挪皇莱?。面對世變易不可常,及時纂輯所聞見,而不用標別家學、決斷去取為急務,豈特晉、隋二史為然哉?班氏以前,則有劉向、劉歆、楊雄、賈逵之《史記》;范氏以前,則有劉珍、李尤、蔡邕、盧植、楊彪之《漢記》。其書何嘗不遵表志之成規,不用紀傳之定體?
然而守先待后之故事,與筆削獨斷之專家,其功用足以相資,而流別不能相混,則斷如也。溯而上之,百國寶書之于《春秋》,《世本》、《國策》之于《史記》,其義猶是耳。
唐后史學絕,而著作無專家。后人不知《春秋》之家學,而猥以集眾官修之故事,乃與馬、班、陳、范諸書,并列正史焉。于是史文等于科舉之程式,胥吏之文移,而不可稍有變通矣。間有好學深思之士,能自得師于古人,標一法外之義例,著一獨具之心裁,而世之群怪聚罵,指目牽引為言詞,譬若猵狙見冠服,不與龁決毀裂,至于盡絕不止也。鄭氏《通志》之被謗,凡以此也。
嗟乎!道之不明久矣?!读洝方允芬?。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鬃又鳌洞呵铩芬?,蓋曰:“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見諸行事之深切著明。”然則典章事實,作者之所不敢忽,蓋將即器而明道耳。其書足以明道矣,籩豆之事,則有司存,君子不以是為瑣瑣也。道不明而爭于器,實不足而竟于文,其弊與空言制勝、華辯傷理者,相去不能以寸焉,而世之溺者不察也。太史公曰:“好學深思,心知其意?!碑斀裰溃驳弥庵?,而與論作述之旨哉?
答客問中客曰:孔子自謂“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庇衷弧昂霉琶粢郧笾??!毕囊笾Y,夫子能言,然而無征不信,慨于文獻之不足也。今先生謂作者有義旨,而籩豆器數,不為瑣瑣焉,毋乃悖于夫子之教歟?馬氏《通考》之詳備,鄭氏《通志》之疏舛,三尺童子所知也。先生獨取其義旨,而不責其實用,遂欲申鄭而屈馬,其說不近于偏耶?
章子曰:天下之言,各有攸當;經傳之言,亦若是而已矣。讀古人之書,不能會通其旨,而徒執其疑似之說,以爭勝于一隅,則一隅之言。不可勝用也。天下有比次之書,有獨斷之學,有考索之功,三者各有所主,而不能相通?!读洝分诘浼?,猶天之有日月也。讀《書》如無《詩》,讀《易》如無《春秋》,雖圣人之籍,不能于一書之中,備數家之攻索也。《易》曰“不可為典要”,而《書》則偏言“辭尚體要”焉;讀《詩》不以辭害志,而《春秋》則正以一言定是非焉。向令執龍血鬼車之象,而征粵若稽古之文,托熊蛇魚旐之夢,以紀春王正月之令,則圣人之業荒,而治經之旨悖矣。若云好古敏求,文獻征信,吾不謂往行前言可以滅裂也。多聞而有所擇,博學而要于約,其所取者有以自命,而不可概以成說相拘也。大道既隱,諸子爭鳴,皆得先王之一端,莊生所謂“耳目口鼻,皆有所明,不能相通”者也。
目察秋毫,而不能見雷霆;耳辨五音,而不能窺泰山。謂耳目之有能有不能,則可矣;謂耳聞目見之不足為雷霆山岳,其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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