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沒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漢氏之初,《春秋》分為五,《詩》分為四;然而治《公羊》者,不議《左》、《谷》;業韓《詩》者,不雜齊、魯,專門之業,斯其盛也。自后師法漸衰,學者聰明旁溢,異論紛起。于是深識遠覽之士,懼《爾雅》訓詁之篇,不足以盡絕代離辭,同實殊號,而綴學之徒,無由匯其指歸也;于是總《五經》之要,辨六藝之文,石渠《雜議》之屬,班固《藝文志》《五經雜議》十八篇。始離經而別自為書,則通之為義所由仿也。劉向總校《五經》,編錄三禮,其于戴氏諸記,標分品目,以類相從,而義非專一;若《檀弓》、《禮運》諸篇,俱題通論,則通之定名所由著也。《隋志》有《五經通義》八卷,注,梁有九卷,不著撰人。《唐志》有劉向《五經通義》九卷,然唐以前,記傳無考。
班固承建初之詔,作《白虎通義》;《儒林傳》稱《通義》,固本傳稱《通德論》,后人去義字,稱《白虎通》,非是。應劭愍時流之失,作《風俗通義》。
蓋章句訓詁,末流浸失,而經解論議家言,起而救之。二子為書,是后世標通之權輿也。自是依經起義,則有集解、杜預《左傳》、范寧《谷梁》、何晏《論語》。集注、荀爽《九家易》、崔靈恩《毛詩》、孔倫裴松之《喪服經傳》。異同、許慎(五經異義》、賀玚《五經異同評》。然否何休《公羊墨守》、鄭玄《駁議》、譙周《五經然否論》。諸名;離經為書,則有六藝、鄭玄論。圣證、王肅論。匡謬、唐顏師古《匡謬正俗》。兼明宋邱光庭《兼明書》。諸目。其書雖不標通,而體實存通之義,經部流別,不可不辨也。若夫堯、舜之典,統名《夏書》;《左傳》稱《虞書》為《夏書》。
馬融、鄭玄、王肅三家,首篇皆題《虞夏書》。伏生《大傳》,首篇亦題《虞夏傳》。《國語》、《國策》,不從周記;《太史》百三十篇,自名一子;本名《太史公書》,不名《史記》也。班固《五行》、《地理》,上溯夏、周。《地理》始《禹貢》,《五行》合《春秋》,補司馬遷之闕略,不必以漢為斷也。
古人一家之言,文成法立,離合銓配,推理是視,固未嘗別為標題,分其部次也。梁武帝以遷、固而下,斷代為書,于是上起三皇,下訖梁代,撰為《通史》一編,欲以包羅眾史。史籍標通,此濫觴也。嗣是而后,源流漸別。總古今之學術,而紀傳一規乎史遷,鄭樵《通志》作焉;《通志》精要,在乎義例。蓋一家之言,諸子之學識,而寓于諸史之規矩,原不以考據見長也。后人議其疏陋,非也。統前史之書志,而撰述取法乎官《禮》,杜佑《通典》作焉;《通典》本劉秩《政典》。合紀傳之互文,紀傳之文,互為詳略。而編次總括乎荀、袁,荀悅《漢紀》三十卷,袁宏《后漢紀》三十卷,皆易紀傳為編年。司馬光《資治通鑒》作焉;匯公私之述作,而銓錄略仿乎孔、蕭,孔逭《文苑》百卷、昭明太子蕭統《文選》三十卷。裴潾《太和通選》作焉。此四子者,或存正史之規,《通志》是也。自《隋志》以后,皆以紀傳一類為正史。或正編年之的,《通鑒》。或以典故為紀綱,《通典》。
或以詞章存文獻,《通選》。史部之通,于斯為極盛也。大部總達,意存掌故者,當隸史部,與論文家言不一例。至于高氏《小史》、唐元和中,高峻及子迥。姚氏《統史》唐姚康復。之屬,則撙節繁文,自就隱括者也。羅氏《路史》、宋羅泌。鄧氏《函史》明鄧元錫,之屬,則自具別裁,成其家言者也。譙周《古史考》、蘇轍《古史》、馬骕《繹史》之屬,皆采摭經傳之書,與通史異。范氏《五代通錄》,宋范質以編年體,紀梁、唐、晉、漢、周事實。熊氏《九朝通略》,宋熊克合呂夷簡《三朝國史》、王偉《兩朝國史》、李燾洪邁等《四朝國史》,以編年體為九朝書。標通而限以朝代者也;易姓為代,傳統為朝,李氏《南、北史》,李延壽。薛歐《五代史》,薛居正、歐陽修俱有《五代史》。斷代而仍行通法者也。已上二類,雖通數代,終有限斷,非如梁武帝之《通史》,統合古今。其余紀傳故事之流,補緝纂錄之策,紛然雜起。雖不能一律以繩,要皆仿蕭梁《通史》之義,而取便耳日,史部流別,不可不知也。夫師法失傳,而人情怯于復古,末流浸失,而學者囿于見聞。訓詁流而為經解,一變而入于子部儒家,應劭《風俗通義》、蔡邕《獨斷》之類。再變而入于俗儒語錄,程、朱語錄,記者有未別擇處,及至再傳而后浸失,故曰俗儒。三變而入于庸師講章。蒙存淺達之類,支離蔓衍,甚于語錄。不知者習而安焉,知者鄙而斥焉,而不知出于經解之通,而失其本旨者也。載筆匯而有通史,一變而流為史鈔,小史統史之類,但節正史,并無別裁,當入史鈔。向來著錄,入于通史,非是。史部有史鈔,始于《宋史》。再變而流為策士之括類,《文獻通考》之類,雖仿《通典》,而分析次比,實為類書之學。書無別識通裁,便于對策敷陳之用。三變而流為兔園之摘比。《綱鑒合纂》及《時務策括》之類。不知者習而安焉,知者鄙而斥焉,而不知出于史部之通,而亡其大原者也。且《七略》流而為四部,類例顯明,無復深求古人家法矣。然以語錄講章之混合,則經不為經,子不成子也;策括類摘之淆雜,則史不成史,集不為集也。四部不能收,九流無所別,紛壇雜出,妄欲附于通裁,不可不嚴其辨也。夫古人著書,即彼陳編,就我創制,所以成專門之業也。后人并省凡目,取便檢閱,所以入記誦之陋也。夫經師但殊章句,即自名家;費直之《易》,申培之《詩》,《儒林傳》言其別無著述訓詁,而《藝文志》有《費氏說》、《申公魯詩》,蓋即口授章句也。史書因襲相沿,無妨并見;如史遷本《春秋》、《國策》諸書,《漢書》本史遷所記及劉歆所著者,當時兩書并存,不以因襲為嫌。專門之業,別具心裁,不嫌貌似也。剿襲講義,沿習久而本旨已非,明人修《大全》,改先儒成說以就己意。摘比典故,原書出而舛訛莫掩。記誦之陋,漫無家法,易為剽竊也。然而專門之精,與剽竊之陋,其相判也,蓋在幾希之間,則別擇之不可不慎者也。
通史之修,其便有六:一曰免重復,二曰均類例,三曰便銓配,四曰平是非,五曰去牴牾,六曰詳鄰事。其長有二:一曰具剪裁,二曰立家法。其弊有三:一曰無短長,二曰仍原題,三曰忘標目。何謂免重復?夫鼎革之際,人物事實,同出并見。勝國無征,新王興瑞,即一事也;前朝草竊,新主前驅,即一人也。
董卓、呂布,范、陳各為立傳,禪位冊詔,梁、程并載全文,所謂復也。《通志》總合為書,事可互見,文無重出,不亦善乎?何謂均類例?夫馬立《天官》,班創《地理》;《齊志。天文》,不載推步;《唐書。藝文》,不敘淵源。依古以來,參差如是。鄭樵著《略》,雖變史志章程,自成家法;但六書七音,原非沿革,昆蟲草木,何嘗必欲易代相仍乎?惟通前后而勒成一家,則例由義起,自就隱括。《隋書。五代史志》,梁、陳、北齊、周、隋。終勝沈、蕭、魏氏之書矣。沈約《宋志》、蕭子顯《南齊志》、魏收《魏志》,皆參差不齊也。何謂便銓配?包羅諸史,制度相仍;推人物挺生,各隨時世。自后妃宗室,標題著其朝代;至于臣下,則約略先后,以次相比。《南、北史》以宗室分冠諸臣之上,以為識別。歐陽《五代史》,始標別朝代。然子孫附于祖父,世家會聚宗支。《南、北史》王謝諸傳,不盡以朝代為斷。一門血脈相承,時世盛衰,亦可因而見矣。即楚之屈原,將漢之賈生同傳;周之太史,偕韓之公子同科;古人正有深意,相附而彰,義有獨斷,末學膚受,豈得從而妄議耶?
何謂平是非?夫曲直之中,定于易代。然晉史終須帝魏,而周臣不立韓通;雖作者挺生,而國嫌宜慎,則亦無可如何者也。惟事隔數代,而衡鑒至公,庶幾筆削平允,而折衷定矣。何謂去牴牾?斷代為書,各有裁制,詳略去取,亦不相妨。惟首尾交錯,互有出入,則牴牾之端,從此見矣。居攝之事,班殊于范;二劉始末,劉表、劉焉。范異于陳。統合為編,庶幾免此。
何謂詳鄰事?僭國載紀,四裔外國,勢不能與一代同其終始;而正朔紀傳,斷代為編,則是中朝典故居全,而藩國載紀乃參半也。惟南北統史,則后梁、東魏悉其端,而五代匯編,斯吳、越、荊、潭終其紀也。凡此六者,所謂便也。
何謂具剪裁?通合諸史,豈第括其凡例,亦當補其缺略,截其浮辭,平突填砌,乃就一家繩尺。若李氏《南、北》二史,文省前人,事詳往牒,故稱良史。
蓋生乎后代,耳目聞見,自當有補前人,所謂憑藉之資,易為力也。
何謂立家法?陳編具在,何貴重事編摩?專門之業,自具體要。若鄭氏《通志》,卓識名理,獨見別裁,古人不能任其先聲,后代不能出其規范。雖事實無殊舊錄,而辨名正物,諸子之意,寓于史裁,終為不朽之業矣。凡此二者,所謂長也。
何謂無短長?纂輯之書,略以次比,本無增損,但易標題,則劉知幾所謂“學者寧習本書,怠窺新錄”者矣。何謂仍原題?諸史異同,各為品目,作者不為更定,自就新裁。《南史》有《孝義》而無《列女》,詳《列女》篇。《通志》稱《史記》以作時代,《通志》漢、魏諸人,皆標漢、魏,稱時代,非稱史書也。
而《史記》所載之人,亦標《史記》,而不標時代,則誤仍原文也。一隅三反,則去取失當者多矣。何謂忘題目?帝王、后妃、宗室、世家,標題朝代,其別易見。臣下列傳,自有與時事相值者,見于文詞,雖無標別,但玩敘次,自見朝代。至于《獨行》、《方伎》、《文苑》、《列女》諸篇,其人不盡涉于世事,一例編次。若《南史》吳逵、韓靈敏諸人,幾何不至于讀其書不知其世耶?凡此三者,所謂弊也。
《說文》訓通為達,自此之彼之謂也。通者,所以通天下之不通也。讀《易》如無《書》,讀《書》如無《詩》。《爾雅》治訓詁,小學明六書,通之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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