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譏佞人。《公羊傳》。夫子嘗曰:“惡佞口之覆邦家者。”是佞為邪僻之名矣。或人以為“雍也仁而不佞”。或人雖甚愚,何至惜仁人以不能為邪僻?且古人自謙稱不佞,豈以不能邪僻為謙哉?是則佞又聰明才辨之通稱也。荀子著《性惡》,以謂圣人為之“化性而起偽”。偽于六書,人為之正名也。荀卿之意,蓋言天質(zhì)不可恃,而學問必藉于人為,非謂虛誑欺罔之偽也。而世之罪荀卿者,以謂誣圣為欺誑,是不察古人之所謂,而遽斷其是非也。
古者文字無多,轉(zhuǎn)注通用,義每相兼。諸子著書,承用文字,各有主義,如軍中之令,官司之式,自為律例;其所立之解,不必彼此相通也。屈平之靈修,莊周之因是,韓非之參伍,鬼谷之捭闔,蘇張之縱衡,皆移置他人之書而莫知其所謂者也。佛家之根、塵、法、相,法律家之以、準、皆、各、及、其、即、若,皆是也。
馮煖問孟嘗君,收責反命,何市而歸?則曰:“視吾家所寡有者。”學問經(jīng)世,文章垂訓,如醫(yī)師之藥石偏枯,亦視世之寡有者而已矣。以學問文章,徇世之所尚,是猶既飽而進粱肉,既暖而增狐貉也。非其所長,而強以徇焉,是猶方飽粱肉,而進以糠秕;方擁狐貉,而進以裋褐也。其有暑資裘而寒資葛者,吾見亦罕矣。
寶明珠者,必集魚目;尚美玉者,必競碔砆.是以身有一影,而罔兩居二三也。罔兩乃影旁微影,見《莊子》注。然而魚碔砆之易售,較之明珠美玉為倍捷也。珠玉無心,而碔砆有意,有意易投也。珠玉難變,而碔砆能隨,能隨易合也。珠玉自用,而碔砆聽用,聽用易愜也。珠玉操三難之勢而無一定之價,碔砆乘三易之資而求價也廉,碔砆安得不售,而珠玉安得不棄乎?
鴆之毒也,犀可解之;瘴之厲也,檳榔蘇之。有鴆之地,必有犀焉;瘴厲之鄉(xiāng),必有檳榔。天地生物之仁,亦消息制化之理有固然也。漢儒傳經(jīng)貴專門,專門則淵源不紊也。其弊專己守殘,而失之陋。劉歆《七略》,論次諸家流別,而推《官禮》之遺焉,所以解專陋之瘴厲也。唐世修書置館局,館局則各效所長也。
其弊則漫無統(tǒng)紀,而失之亂。劉知幾《史通》,揚榷古今利病,而立法度之準焉,所以治散亂之瘴厲也。學問文章,隨其風尚所趨,而瘴厲時作者,不可不知檳榔犀角之用也。
所慮夫藥者,為其偏于治病,病者服之可愈,常人服之,或反致于病也。
夫天下無全功,圣人無全用。五谷至良貴矣,食之過乎其節(jié),未嘗不可以殺人也。是故知養(yǎng)生者,百物皆可服。知體道者,諸家皆可存。六經(jīng)三史,學術(shù)之淵源也。吾見不善治者之瘴厲矣。
學問文章,聰明才辨,不足以持世;所以持世者,存乎識也。所貴乎識者,非特能持風尚之偏而已也,知其所偏之中,亦有不得而廢者焉。非特能用獨擅之長而已也,知己所擅之長,亦有不足以該者焉。不得而廢者,嚴于去偽,風尚所趨,不過一偏,惟偽托者,并其偏得亦為所害。而慎于治偏,真有得者,但治其偏足矣。則可以無弊矣。不足以該者,闕所不知,而善推能者;無有其人,則自明所短,而懸以待之,人各有能有不能,充類至盡,圣人有所不能,庸何傷乎?
今之偽趨逐勢者,無足責矣。其間有所得者,遇非己之所長,則強不知為知,否則大言欺人,以謂此外皆不足道。夫道大如天,彼不幾天者,曾何足論。己處門內(nèi),偶然見天,而謂門外之天皆不足道,有是理乎?曾見其人,未暇數(shù)責。亦可以無欺于世矣。夫道公而我獨私之,不仁也;風尚所趨,循環(huán)往復,不可力勝,乃我不能持道之平,亦入循環(huán)往復之中,而思以力勝,不智也。不仁不智,不足以言學也。不足言學,而囂囂言學者乃紛紛也。
知難為之難乎哉?知之難乎哉?夫人之所以謂知者,非知其姓與名也,亦非知其聲容之與笑貌也;讀其書,知其言,知其所以為言而已矣。讀其書者,天下比比矣;知其言者,千不得百焉。知其言者,天下寥寥矣;知其所以為言者,百不得一焉。然而天下皆曰:我能讀其書,知其所以為言矣。此知之難也。人知《易》為卜筮之書矣,夫子讀之,而知作者有憂患,是圣人之知圣人也;人知《離騷》為詞賦之祖矣,司馬遷讀之,麗悲其志,是賢人之知賢人也。夫不具司馬遷之志,而欲知屈原之志,不具夫子之憂,而欲知文王之憂,則幾乎罔矣。然則古之人,有其憂與其志,不幸不得后之人有能憂其憂、志其志,而因以湮沒不章者,蓋不少矣。
劉彥和曰:“《儲說》始出,《子虛》初成,秦皇、漢武恨不同時;既同時矣,韓囚馬輕。”蓋悲同時之知音不足恃也。夫李斯之嚴畏韓非,孝武之俳優(yōu)司馬,乃知之深,處之當,而出于勢之不得不然,所謂跡似不知而心相知也。賈生遠謫長沙,其后召對宣室,文帝至云:“久不見生,自謂過之”,見之乃知不及。
君臣之際,可謂遇矣;然不知其治安之秦,而知其鬼神之對,所謂跡似相知而心不知也。劉知幾負絕世之學,見輕時流,及其三為史臣,再入東觀,可謂遇矣;然而語史才則千里降追,議史事則一言不合,所謂跡相知而心不知也。夫跡相知者,非如賈之知而不用,即如劉之用而不信矣。
心相知者,非如馬之狎而見輕,即如韓之讒而遭戮矣。丈夫求知于世,得如韓、馬、賈、劉,亦云盛矣;然而其得如彼,其失如此。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此遇合之知所以難言也。
莊子曰:“天下之治方術(shù)者,皆以其有為不可加矣。”夫“耳目口鼻,皆有所明,而不能相通”。而皆以己之所治,為不可加,是不自知之過也。
天下鮮自知之人,故相知者少也。凡封己護前不服善者,皆不甚自知者也。
世傳蕭穎士能識李華《古戰(zhàn)場文》,以謂文章有真賞。夫言根于心,其不同也如面。穎士不能一見而決其為華,而漫云華足以及此,是未得謂之真知也。
而世之能具蕭氏之識者,已萬不得一;若夫人之學業(yè),固有不止于李華者,于世奚賴焉?凡受成形者,不能無殊致也;凡稟血氣者,不能無爭心也。有殊致,則入主出奴,黨同伐異之弊出矣。有爭心,則挾恐見破,嫉忌詆毀之端開矣,惠子曰:“奔者東走,追者亦東走;東走雖同,其東走之心則異。”今同走者眾矣,亦能知同走之心歟?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此同道之知所以難言也。
歐陽修嘗慨《七略》四部,目存書亡,以謂其人之不幸。蓋傷文章之不足恃也。然自獲麟以來,著作之業(yè),得如馬遷、班固,斯為盛矣。遷則藏之名山,而傳之其人,固則女弟卒業(yè),而馬融伏閣以受其書,于今猶日月也。
然讀《史》、《漢》之書,而察徐廣、裴駰、服虔、應劭諸家之詁釋,其間不得遷、固之意者,十常三四焉。以專門之攻習,猶未達古人之精微,況泛覽所及,愛憎由己耶?夫不傳者,有部目空存之慨;其傳者,又有推求失旨之病,與愛憎不齊之數(shù)。若可恃,著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此身后之知所以難言也。
人之所以異于木石者,情也。情之所以可貴者,相悅以解也。賢者不得達而相與行其志,亦將窮而有與樂其道;不得生而隆遇合于當時,亦將歿而俟知己于后世。然而有其理者,不必有其事;接以跡者,不必接以心。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嗟乎!此伯牙之所以絕弦不鼓,而卞生之所以抱玉而悲號者也。夫鷃鵲啁啾,和者多也。
茅葦黃白,靡者眾也。鳳高翔于千仞,桐孤生于百尋,知其寡和無偶,而不能屈折以從眾者,亦勢也。是以君子發(fā)憤忘食,暗然自修,不知老之將至,所以求適吾事而已;安能以有涯之生,而逐無涯之毀譽哉?
釋通《易》曰:“惟君子為能通天下之志。”說者謂君子以文明為德,同人之時,能達天下之志也。《書》曰:“乃命重、黎,絕地天通。”說者謂人神不擾,各得其序也。夫先王懼人有匿志,于是乎以文明出治,通明倫類,而廣同人之量焉;先王懼世有夢治,于是乎以人官分職,絕不為通,而嚴畔援之防焉。自六卿分典,五史治書,內(nèi)史、外史、太史、小史、御史。學專其師,官守其法,是絕地天通之義也。數(shù)會于九,書要于六,雜物撰德,同文共軌,是達天下志之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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