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五

　　好事與壞事似乎商量過的，總是交替著上場。我們回到華村時卻被華老爹攔在了村外面，華老爹說他等到了他要等的人了，他等了一輩子，卻不希望會出現，那個人就是我。

　　我不解地問，我又不是第一天來這里，為什么以前不說。

　　他說當年有個女巫告訴他，當一個光頭來到華村，那就是華村毀滅的時候。我說很多東西信則有，不信則無。有時候一個人堅持了很久的事情只是因為感覺堅持太久放棄不值得，卻不知道不放棄也許更不值。

　　華老爹堅持自己這么多年來的觀念說，我信！

　　于是洪水來了，華村在一瞬間從我眼前消失，我被一個大浪打到了太極亭上，渾渾噩噩，感覺自己在亭里仰臥著，好像睜開的眼睛清晰地看著周圍安寧的一切，朦朧間坐起身來無數次，卻始終感覺自己下一刻還是躺著，突然感覺自己的人生許多時候就像那一刻一樣昏昏沉沉，睡不著，醒不了。

　　醒來后，我發現太極亭已經被沖到很遙遠的地方，而我回去后再也找不到華村了。后來我在海邊找到了華一朵的尸體，她的胸口插著一把劍，那便是天地玄黃。那時候有只烏龜告訴我，那劍是定海神針，劍不動水就不動，劍一動水就跟著劍動，于是劍帶水、水推劍引發了洪水。最后是華一朵的身體擋住了它，洪水最終才退去。他說也只有這根定海神針，若是換了另外一根棒狀的定海神針，雖然華一朵不會被刺死，但是洪水也不可能消停。

　　華一朵就算談不上拯救世界，起碼救了我。我后悔把朵朵比作洋蔥，因為我發現原來她是一朵花，艷若海棠，海棠無香，可沒有什么是完美的，馥郁與它絕緣，若反之，海棠將教人害怕，它將成為可愛得足以殺人的花朵，幸而不是，有缺的美，美得讓人留有殘念。完美是可怕的，事不可盡，亢龍有悔卻已然無路可退，完美預示著終結。月尚有陰晴圓缺，何況是人。海棠無香，倒沒有什么不完美的。我才明白原來女人最美的時刻并不是只有一次。

　　我料理好了一切，便在村子原址住了下來，一直納悶那只會說話的烏龜到底是這么回事？漸漸地有人開始在那里搭建房子，那里變成了村莊名曰：又一村。

　　如此過去好多年，直到我再次遇到了二味，那時候她已經成了一名俠客，而且與朝廷勢不兩立。據我所知，所有俠客都與朝廷勢不兩立，俠客生性自由，不受束縛，開心便笑，不快便報以老拳。而朝廷要百姓做到的卻是：讓你笑便笑，讓你不快了你還得笑。笑到后來每個人肚子都憋了一大口氣，放個屁都能把人崩飛。

　　朝廷、俠客、百姓，我感覺就像華村的人、狗和羊。原本華村是沒有羊的，可是因為華村的狗咬了別村的羊，于是華村就有羊了。后來狗又把羊咬了，咬死了，唯一的好處是可以吃羊肉了。就像后來狗把人咬了，自己死了，好處在于可以吃狗肉了。羊、狗、人，最后活下來的只有人。狗撈到的好處是舒舒服服地咬了自己想咬的，干了自己想干的，而其付出的代價是生命。羊最無辜，一直被咬，直到咬死。人呢，你咬我我就殺了你，撥皮抽筋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你咬羊我打你一頓再吃羊肉，永遠不打算吃虧。狗和羊不懂什么叫吃虧，所以它們吃了虧。哪天它們知道了，那就說不定誰吃虧了。總而言之，羊是安分守己的，每天除了吃草不干別的，狗是為理想可以付出一切的，哪怕理想再小，代價再大。人呢，人是可以選擇的，可以選擇做羊，每天吃草養肉，可以做狗，把羊咬死，抑或做人，殺狗宰羊也可以，掛羊頭賣狗肉也可以……

　　二味說要報仇，但只字不提關于大鵬酒家的一切。這么多年來二味跟著她的師父走南闖北學得一身功夫，發誓要報仇雪恨。我問她當初為何不告而別。她說那天早上她在墻上留下話出去買早點，回來卻找不到我了。之后她一直在破廟等我，我細想之下才發現原來我再也沒有回到過那里。

　　那天我跟著二味回到她住的客棧，里面卻有一個男人等著。他自稱荊軻，是一名游俠，我才知道原來游俠比俠客高檔，因為游俠能做俠客的師父。可是我在他身上找到了很熟悉的感覺，于是又開始了回憶，這次就容易多了，因為我一下就想了起來，他就是將大鵬酒家諸人伏誅的那個武官！

　　我問二味：你師父以前是干嘛的？

　　二味答：師父以前是為朝廷辦事的，后來改過自新，做了游俠。

　　我又問：你有沒有和他說你的身世？

　　二味答：“說了一些，但是我沒有告訴師父我偷偷在查我父母的案子。”

　　我一時分不清這到底是巧合還是荊軻在算計二味，只能靜觀其變。于是看到他經常和一些人偷偷交涉，似乎在謀劃什么。有一天二味對我說：燕國失利，師父要去投奔秦國。我問：他不是游俠么？二味說：游俠就是要到處游的。我說那你師父應該叫魚蝦。

　　當年我已經二十三歲了，我漸漸查出了荊軻準備殺了樊於期、偷了燕國督亢一帶的地圖做投名狀去投奔秦王，這荊軻本就是燕王身邊的密探。

　　那天荊軻上了船，我攔下了二味說我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過一陣子趕去。荊軻提著樊於期的人頭說你們趕快，燕王估計會找上門來的。又對著樊於期的頭嘆道：我就像這風，你就像這易水，風笑嘻嘻易水憨。我為他加了一句：壯士一去兮不復返。他完全聽不懂，但這就是我送他的讖書，他不知道我在那地圖里放了一把匕首。無論是他殺了秦王，或是秦王殺了他，我都高興，因為他是我的仇人，而秦王是天下的仇人。宿命老兒留下我這一條線，就是為了報仇的。

　　我沒有告訴二味那些事，因為荊軻在她心中是美好的，二味聽說荊軻刺秦失敗身死，于是荊軻在她心中便越發美好了。秦國有關部門強烈譴責燕國使用如此不堪入目的政治手段，燕國卻得到了啟發，又組織了多次暗殺行動，秦王隨即發動軍事打擊，這樣燕國才真的亡了，所有臣子全部被秦王殺死，我告訴二味我們的仇人已經被秦王殺死了，不必報仇了。二味卻在籌劃著如何刺秦，因為她以為秦王殺了荊軻，所以是她的仇人，其實秦王殺了荊軻，幫我們報了仇，應該是我們的恩人。

　　人的心理作用真的很重要，那天秦王出巡，二味說她等到機會了，這輩子只有這一次機會，我死活攔不住她。于是就拿出老酒為她踐行。她問我這是什么酒，我說三碗倒，沒有人喝過第四碗。她說都要死的人了，喝兩碗應該沒事。于是喝下了兩碗，沒站起身來就倒下了。

　　事后我問她怎么喝兩碗就倒了，她說女的大概身子弱。其實那就是普通米酒，如果我說沒有人喝過一碗，估計她聞一聞便倒下了，感覺這東西，一半是被人捧的，一半是自己騙自己的。

　　如此二味錯過了一生中唯一一次刺秦的機會，她放棄了。我提議讓她陪我一起找半天樓，一起做神仙。我對她說做神仙的好處在于可以跳出人、狗、羊的圈子，于是我們踏上了旅途。一路上我們也曾遇到過許多尋找半天樓的人，但是他們最后都離開了我們，回到自己的路上，我卻決定繼續尋找。

　　后來，二味離開了我，她說她到了，當時我卻什么都沒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