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林道,公也;學,私也。君子學以致其道,將盡人以達于天也。人者何?
聰明才力,分于形氣之私者也。天者何?中正平直,本于自然之公者也。故曰道公而學私。
道同而術異者,韓非有《解老》、《喻老》之書,《列子》有《楊朱》之篇,墨者述晏嬰之事;作用不同,而理有相通者也。述同而趣異者,子張難子夏之交,荀卿非孟子之說,張儀破蘇秦之從。宗旨不殊,而所主互異者也。
渥洼之駒,可以負百鈞而致千里;合兩渥洼之力,終不可致二千里。言乎絕學孤詣,性靈獨至,縱有偏闕,非人所得而助也。兩渥洼駒,不可致二千里;合兩渥洼之力,未始不可負二百鈞而各致千里。言乎鴻裁絕業,各效所長,縱有牴牾,非人所得而私據也。
文辭非古人所重,草刨討論,修飾潤色,固已合眾力而為辭矣:朔于盡善,不期于矜私也。丁敬禮使曹子建潤色其文,以謂“后世誰知定吾文者”,是有意于欺世也。存其文而兼存與定之善否,是使后世讀一人之文,而獲兩善之益焉,所補豈不大乎?
司馬遷襲《尚書》、《左》、《國》之文。非好同也,理勢之不得不然也。司馬遷點竄《尚書》、《左》、《國》之文,班固點竄司馬遷之文,非好異也,理勢之不得不然也。有事于此,詢人端末,豈必責其親聞見哉?張甲述所聞于李乙,豈盜襲哉?人心不同,如其面也。張甲述李乙之言,而聲容笑貌,不能盡為李乙,豈矯異哉?
孔子學周公,周公監二代,二代本唐、虞,唐、虞法前。故曰“道之大原出于天。”蓋嘗觀于山下出泉,沙石隱顯,流注曲直,因微漸著,而知江河舟楫之原始也;觀于孩提嘔啞,有聲無言,形揣意求,而知文章著述之最初也。
有一代之史,有一國之史,有一家之史,有一人之史。整齊故事,與專門家學之義不明,詳《釋通》、《答客問》。而一代之史,鮮有知之者矣;州縣方志,與列國史記之義不明,詳《方志》篇。而一國之史,鮮有知之者矣;譜牒不受史官成法,詳《家史》篇。而一家之史,鮮有知之者矣;諸子體例不明,文集各私撰著,而一人之史,鮮有知之者矣。
展喜受命于展禽,則卻齊之辭,謂出展禽可也,謂出展喜可也。弟子承師說而著書,友生因咨訪而立解,后人援古義而敷言,不必諱其所出,亦自無愧于立言者也。
子建好人譏訶其文,有不善者,應時改定;譏訶之言可存也,改定之文亦可存也。意卓而辭躓者,潤丹青于妙筆;辭豐而學疏者,資卷軸于腹笥。
要有不朽之實,取資無足諱也!
陳琳為曹洪作書上魏太子,言破賊之利害,此意誠出曹洪,明取陳琳之辭,收入曹洪之集可也。今云:“欲令陳琳為書,琳頃多事,故竭老夫之恩。”又云:“怪乃輕其家丘,謂為倩人。”此掩著之丑也,不可入曹洪之集矣。
譬彼禽鳥,志識其身,文辭其羽翼也。有大鵬千里之身,而后可以運垂天之翼。鷃雀假雕鶚之翼,勢未舉而先躓矣,況鵬翼乎?故修辭不忌夫暫假,而貴有載辭之志識,與己力之能勝而已矣。噫!此難與溺文辭之末者言也!
諸子一家之宗旨,文體峻潔,而可參他人之辭。文集,雜撰之統匯,體制兼該,而不敢入他人之筆。其故何耶?蓋非文采辭致,不如諸子;而志識卓然,有其離文字而自立于不朽者,不敢望諸子也。果有卓然成家之文集,雖入他人之代言,何傷乎!
莊周《讓王》、《漁父》諸篇,辨其為真為贗;屈原《招魂》、《大招》之賦,爭其為玉為鷃.固矣夫!文士之見也!
醴泉,水之似醴者也。天下莫不飲醴,而獨恨不得飲醴泉。甚矣!世之貴夫似是而非者也!
著作之體,援引古義,襲用成文,不標所出,非為掠美,體勢有所不暇及也。亦必視其志識之足以自立,而無所藉重于所引之言;且所引者,并懸天壤,而吾不病其重見焉,乃可語于著作之事也。考證之體,一字片言,必標所出。所出之書,或不一二而足,則必標最初者。譬如馬、班并有,用馬而不用班。最初之書既亡,則必標所引者。譬如劉向《七略》既亡,而部次見于《漢。藝文志》;阮孝緒《七錄》既亡,而闕目見于《隋?經籍志》注。
則引《七略》、《七錄》之文,必云《漢志》、《隋注》。乃是慎言其余之定法也。書有并見,而不數其初,陋矣;引用逸書而不標所出,使人觀其所引,一似逸書猶存。罔矣。以考證之體,而妄援著作之義,以自文其剽竊之私焉,謬矣。
文辭,猶三軍也;志識,其將帥也。李廣入程不識之軍,而旌旗壁壘一新焉,固未嘗物物而變,事事而更之也。知此意者,可以襲用成文,而不必己出者矣。
文辭,猶舟車也;志識,其乘者也。輪欲其固,帆欲其捷,凡用舟車,莫不然也;東西南北,存乎其乘者矣。知此義者,可以以我用文,而不致以文役我者矣。
文辭,猶品物也;志識,其工師也。橙橘楂梅,庖人得之,選甘脆以供籩實也;醫師取之,備藥毒以療疾疢也。知此義者,可以同文異取,同取異用,而不滯其跡者矣。古書斷章取義,各有所用,拘儒不達,介介而爭。
文辭,猶金石也;志識,其爐錘也。神奇可化臭腐,臭腐可化神奇。知此義者,可以不執一成之說矣。有所得者即神奇,無所得者即臭腐。
文辭,猶財貨也;志識,其良賈也。人棄我取,人取我與,則賈術通于神明。知此義者,可以斟酌風尚而立言矣。風尚偏趨,貴有識者持之。
文辭,猶藥毒也;志識,其醫工也。療寒以熱,熱過而厲甚于寒;療熱以寒,寒過而厲甚于熱。良醫當實甚,而已有反虛之憂,故治偏不激,而后無余患也。
知此義者,可以拯弊而處中矣。
轉桔槔之機者,必周上下前后而運之。上推下挽,力所及也;正前正后,力不及也。倍其推,則前如墜;倍其挽,則后如躍;倍其力之所及,以為不及之地也。人之聰明知識,必有力所不及者,不可不知所倍以為之地也。
五味之調,八音之奏,貴同用也。先后嘗之,先后聽之,不成味與聲矣。
郵傳之達,刻漏之宜,貴接續也。并馳同止,并直同休,不成郵與漏矣。書有數人共成者,歷先后之傳而益精,獲同時之助而愈疏也。先后無爭心,而同時有勝氣也;先后可授受,而同時難互喻也;先后有補救,而同時鮮整暇也。
人之有能有不能者,無論凡庶圣賢,有所不免者也。以其所能而易其不能,則所求者,可以無弗得也。主義理者拙于辭章,能文辭者疏于征實,三者交譏而未見有已也。義理存乎識,辭章存乎才,征實存乎學,劉子玄所以有三長難兼之論也。一人不能兼,而咨訪以為功,未見古人絕業不可復紹也。
私心據之,惟恐名之不自我擅焉,則三者不相為功,而且以相病矣。
所謂好古者,非謂古之必勝乎今也,正以今不殊古,而于因革異同,求其折衷也。古之糟魄,可以為今之精華。非貴糟魄而直以為精華也,因糟魄之存,而可以想見精華之所出也。如類書本無深意,古類書尤不如后世類書之詳備;然援引古書,為后世所不可得者,藉是以存,亦可貴寶矣。古之疵病,可以為后世之典型;非取疵病而直以之為典型也,因疵病之存,而可以想見典型之所在也。如《論衡》最為偏駁,然所稱說,有后世失其傳者,未嘗不藉以存。是則學之貴于考征者,將以明其義理爾。
出辭氣,斯遠鄙悖矣。悖者修辭之罪人,鄙則何以必遠也?不文則不辭,辭不足以存,而將并所以辭者亦亡也。諸子百家,悖于理而傳者有之矣,未有鄙于辭而傳者也。理不悖而鄙于辭,力不能勝;辭不鄙而悖于理,所謂五谷不熟,不如荑稗也。理重而辭輕,天下古今之通義也。然而鄙辭不能奪悖理,則妍媸好惡之公心,亦未嘗不出于理故也。
波者水之風,風者空之波,夢者心之華,文者道之私。止水無波,靜空無風,至人無夢,至文無私。
演口技者,能于一時并作人畜、水火、男婦、老稚千萬聲態,非真一口能作千萬態也。千萬聲態,齊于人耳,勢必有所止也。取其齊于耳者以為止,故操約而致聲多也。工繪事者,能于尺幅并見遠近、淺深、正側、回互千萬形狀,非真尺幅可具千萬狀也。千萬形狀齊于人目,勢亦有所止也。取其齊于目者以為止,故筆簡而著形眾也。夫聲色齊于耳目,義理齊于人心,等也。
誠得義理之所齊,而文辭以是為止焉,可以與言著作矣。
天下有可為其半,而不可為其全者。偏枯之藥,可以治偏枯;倍其偏枯之藥,不可以起死人也。此說見《呂氏春秋》。天下有可為其全,而不可為其半者。
樵夫擔薪兩鈞,捷步以趨,去其半而不能行;非力不足,勢不便也。
風尚所趨,必有其弊,君子立言以救弊,歸之中正而已矣。懼其不足奪時趨也,而矯之或過,則是倍用偏枯之藥而思起死人也。僅取救弊,而不推明斯道之全量,則是擔薪去半,而欲恤樵夫之力也。
十寸為尺,八尺曰尋。度八十尺而可得十尋,度八百寸而不可得十尋者,積小易差也。一夫之力,可耕百畝,合八夫之力而可耕九百畝者,集長易舉也。學問之事,能集所長,而不泥小數,善矣。
風會所趨,庸人亦能勉赴;風會所去,豪杰有所不能振也。漢廷重經術,卒史亦能通六書,吏民上書,訛誤輒舉劾。后世文學之士,不習六書之義者多矣。
義之俗書,見譏韓氏。韓氏又云:“為文宜略識字。”豈后世文學之士,聰明智力不如漢廷卒史之良哉?風會使然也。越人相矜以燕語,能為燕語者,必其熟游都會,長于閱歷,而口舌又自調利過人者也。及至燕,則庸奴賤婢,稚女髫童,皆燕語矣。以是矜越語之丈夫,豈通論哉?仲尼之門,五尺童子羞稱五霸。必謂五尺童子,其才識過于管仲、狐、趙諸賢焉,夫子之所不許也。五谷之與稊稗,其貴賤之品,有一定矣。然而不熟之五谷,猶遜有秋之稊稗焉。而托一時風會所趨者,詡然自矜其途轍,以謂吾得寸木,實勝彼之岑樓焉,其亦可謂不達而已矣。尊漢學,尚鄭、許,今之風尚如此;此乃學古,非即古學也。居然唾棄一切,若隱有所恃。
王公之仆圉,未必貴于士大夫之親介也。而是仆圉也,出入朱門甲第,詡然負異而驕士大夫曰:“吾門大。”不知士大夫者固得叱而系之,以請治于王公,王公亦必撻而楚之,以謝閑家之不飭也。學問不求有得,而矜所托以為高,王公仆圉之類也。
“喪欲速貧,死欲速朽”,有子以謂非君子之言。然則有為之言,不同正義,圣人有所不能免也。今之泥文辭者,不察立言之所謂,而遽斷其是非,是欲責人才過孔子也。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