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似人藏其心,不可測度也。言者心之聲,善觀人者,觀其所言而已矣。人不必皆善,而所言未有不托于善也。善觀人者,察其言善之故而已矣。夫子曰:“始吾于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恐其所言不出于意之所謂誠然也。夫言不由中,如無情之訟,辭窮而情易見,非君子之所患也。
學術之患,莫患乎同一君子之言,同一有為言之也,求其所以為言者,咫尺之間,而有霄壤之判焉,似之而非也。
天下之言,本無多也。言有千變萬化,宗旨不過數端可盡,故曰言本無多。人則萬變不齊者也。以萬變不齊之人,而發為無多之言,宜其跡異而言則不得不同矣。譬如城止四門,城內之人千萬,出門面有攸往,必不止四途,而所從出者,止四門也。然則趨向雖不同,而當其發軔不得不同也。非有意以相襲也,非投東而偽西也,勢使然也。
樹藝五谷,所以為烝民粒食計也。儀狄曰:“五谷不可不熟也。”問其何為而祈熟,則曰:“不熟無以為酒漿也。”教民蠶桑,所以為老者衣帛計也。蚩尤曰:“蠶桑不可不植也。”詰其何為而欲植,則曰:“不植無以為旌旗也。”夫儀狄、蚩尤,豈不誠然須粟帛哉?然而斯民衣食,不可得而賴矣。
《易》曰:“陰陽不測之謂神。”又曰:“神也者,妙萬物而為言者也。”孟子曰:“大而化之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此神化神妙之說所由來也。夫陰陽不測,不離乎陰陽也。妙萬物而為言,不離乎萬物也。圣不可知,不離乎充實光輝也。然而曰圣曰神曰妙者,使人不滯于跡,即所知見以想見所不可知見也。學術文章,有神妙之境焉。末學膚受,泥跡以求之。其真知者,以謂中有神妙,可以意會而不可以言傳者也。不學無識者,窒于心而無所入,窮于辨而無所出,亦曰可意會而不可言傳也。故君子惡夫似之而非者也。
伯昏瞀人謂列御寇曰:“人將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也,乃汝不能使人毋汝保也。”然則不能使人保者下也,能使人毋保者上也,中則為人所保矣。
故天下惟中境易別,上出乎中而下不及中,恒相似也。學問之始,未能記誦,博涉既深,將超記誦。故記誦者,學問之舟車也。人有所適也,必資乎舟車;至其地,則舍舟車矣。一步不行者,則亦不用舟車矣。不用舟車之人,乃托舍舟車者為同調焉。故君子惡夫似之而非者也。程子見謝上蔡多識經傳,便謂玩物喪志,畢竟與孔門“一貫”不似。
理之初見,毋論智愚與賢不肖,不甚遠也;再思之,則恍惚而不可恃矣;三思之,則眩惑而若奪之矣。非再三之力,轉不如初也。初見立乎其外,故神全,再三則入乎其中,而身已從其旋折也。必盡其旋折,而后復得初見之至境焉。故學問不可以憚煩也。然當身從旋折之際,神無初見之全,必時時憶其初見,以為恍惚眩惑之指南焉,庶幾哉有以復其初也。吾見今之好學者,初非有所見而為也,后亦無所期于至也,發憤攻苦,以謂吾學可以加人而已矣。泛焉不系之舟,雖日馳千里,何適于用乎?乃曰學問不可以憚煩。故君子惡夫似之而非者也。
夫言所以明理,而文辭則所以載之之器也。虛車徒飾,而主者無聞,故溺于文辭者,不足與言文也。《易》曰:“物相雜,故曰文。”又曰:“其旨遠,其辭文。”《書》曰:“政貴有恒,詞尚體要。”《詩》曰:“辭之輯矣,民之洽矣。”《記》曰:“毋剿說,毋雷同,則古昔,稱先王。”傳曰:“辭達而已矣。”曾子曰:“出辭氣,斯遠鄙倍矣。”經傳圣賢之言,未嘗不以文為貴也。蓋文固所以載理,文不備則理不明也。且文亦自有其理。
妍媸好丑,人見之者,不約而有同然之情,又不關于所載之理者,即文之理也。故文之至者,文辭非其所重爾,非無文辭也。而陋儒不學,猥曰“工文則害道”。故君子惡夫似之而非者也。
陸士衡曰:“雖杼軸于予懷,怵他人之我先;敬傷廉而愆義,亦雖愛而必捐。”蓋言文章之士,極其心之所得,常恐古人先我而有是言;茍果與古人同,便為傷廉愆義,雖可愛之甚,必割之也。韓退之曰:“惟古于文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剿襲。”亦此意也。立言之士,以意為宗,蓋與辭章家流不同科也。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宇宙遼擴,故籍紛揉,安能必其所言古人皆未言耶?此無傷者一也。人心又有不同,如其面焉。茍無意而偶同,則其委曲輕重,必有不盡同者,人自得而辨之。此無傷者二也。著書宗旨無多,其言則萬千而未有已也,偶與古人相同,不過一二,所不同者,足以概其偶同。
此無傷者三也。吾見今之立言者,本無所謂宗旨,引古人言而申明之,申明之旨,則皆古人所已具也。雖然,此則才弱者之所為,人一望而知之,終歸覆瓿,于事固無所傷也。乃有黠者,易古人之貌,而襲其意焉。同時之人有創論者,申其意而諱所自焉。或聞人言其所得,未筆于書,而遽竊其意以為己有,他日其人自著為書,乃反出其后焉。且其私智小慧,足以彌縫其隙,而更張其端,使人懵然莫辨其底蘊焉。自非為所竊者覿面質之,且窮其所未至,其欺未易敗也。又或同其道者,亦嘗究心反覆,勘其本末,其隱始可攻也。然而盜名欺世,已非一日之厲矣。而當時之人,且曰某甲之學,不下某氏,某甲之業,勝某氏焉,故君子惡夫似之而非者也。
萬世取信者,夫子一人而已。夫子之言不一端,而賢者各得其所長,不肖者各誤于所似。“誨人不倦”,非瀆蒙也:“予欲無言”,非絕教也:“好古敏求”,非務博也:“”一以貫之“,非遺物也。蓋一言而可以無所不包,雖夫子之圣,亦不能也。得其一言,不求是而求似,賢與不肖,存乎其人,夫子之所無如何也。
孟子善學孔子者也,夫子言仁知,而孟子言仁義;夫子為東周,而孟子王齊、梁;夫子“信而好古”,孟子乃曰:“盡信書,則不如無書。”而求孔子者,必自孟子也。故得其是者,不求似也;求得似者,必非其是者也。然而天下之誤于其似者,皆曰吾得其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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