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先生嘗言:“見生之人,不當作傳。”自是正理。但觀于古人,則不盡然。按《三國志》龐淯母趙娥,為父報仇殺人,注引皇甫《烈女傳》云:“故黃門侍郎安定梁寬為其作傳。”是生存之人,古人未嘗不為立傳。李翱撰《楊烈婦傳》,彼時楊尚生存。恐古人似此者不乏。蓋包舉一生而為之傳,《史》、《漢》列傳體也;隨舉一事而為之傳,《左氏》傳經體也:朱先生言,乃專指列傳一體爾。
邵念魯與家太詹,嘗辨古人之撰私傳,曰:“子獨不聞鄧禹之傳,范氏固有本歟?”按此不特范氏,陳壽《三國志》,裴注引東京、魏、晉諸家私傳相證明者,凡數十家。即見于隋、唐《經籍》、《藝文志》者,如《東方朔傳》、《陸先生傳》之類,亦不一而足,事固不待辨也。彼挾兔園之冊,但見昭明《文選》、唐宋八家鮮入此體,遂謂天下之書,不復可旁證爾。
往者聘撰《湖北通志》,因恃督府深知,遂用別識心裁,勒為三家之學。
人物一門,全用正史列傳之例,撰述為篇。而隋、唐以前,史傳昭著,無可參互詳略施筆削者,則但揭姓名,為《人物表》。說詳本篇《序例》。其諸史本傳,悉入《文征》,以備案檢。所謂三家之學,《文征》以擬《文選》。
其于撰述義例,精而當矣。時有僉人,窮于宦拙,求余薦入書局,無功冒餐給矣。值督府左遷,小人涎利構讒,群刺蜂起,當事惑之,檄委其人校正。
余方恃其由余薦也,而不虞其背德反噬,昧其平昔所服膺者,而作譸張以罔上也。別有專篇辨例。乃曰《文征》例仿《文選》、《文苑》,《文選》、《文苑》本無傳體,因舉《何蕃》、《李赤》、《毛穎》、《宋清》諸傳,出于游戲投贈,不可入正傳也。上官乃亟贊其有學識也,而又陰主其說,匿不使余知也。
噫!《文苑英華》有傳五卷,蓋七百九十有二,至于七百九十有六,其中正傳之體,公卿則有兵部尚書梁公李峴,節鉞則有東川節度盧坦,皆李華撰傳。文學如陳子昂,盧藏用撰傳。節操如李紳,沈亞之撰傳。貞烈如楊婦、李翱。竇女,杜牧。合于史家正傳例者,凡十余篇,而謂《文苑》無正傳體,真喪心矣!
宋人編輯《文苑》,類例固有未盡,然非僉人所能知也。即傳體之所采,蓋有排麗如碑志者,庾信《邱乃敷敦崇傳》之類。自述非正體者,《陸文學自傳》之類。立言有寄托者,《王承福傳》之類。借名存諷刺者,《宋清傳》之類。投贈類序引者,《強居士傳》之類。俳諧為游戲者,《毛穎傳》之類。
亦次于諸正傳中;不如李漢集韓氏文,以《何蕃傳》入雜著,以《毛穎傳》入雜文,義例乃皎然矣。
習固辨論烏乎起?起于是非之心也;是非之心烏乎起?起于嫌介疑似之間也;烏乎極?極于是堯非桀也。世無辨堯、桀之是非,世無辨天地之高卑也。
目力盡于秋毫,耳力窮乎穴蟻;能見泰山,不為明目,能聞雷霆,不為聰耳。
故堯、桀者,是非之名,而非所以辨是非也。嫌介疑似,未若堯、桀之分也。推之而無不若堯、桀之分,起于是非之微,而極于辨論之精也,故堯、桀者,辨論所極;而是非者,隱微之所發端也。
隱微之創見,辨者矜而寶之矣。推之不至乎堯、桀,無為貴創見焉。推之既至乎堯、桀,人亦將與固有之堯、桀而安之也。故創得之是非,終于無所見是非也。
堯、桀無推者也。積古今之是非而安之如堯、桀者,皆積古今人所刨見之隱微而推極之者也。安于推極之是非者,不知是非之所在也。不知是非之所在者,非竟忘是非也,以謂固然而不足致吾意焉爾。
觸乎其類而動乎其思,于是有見所謂誠然者,非其所非而是其所是,矜而寶之,以謂隱微之創見也。推而合之,比而同之,致乎其極,乃即向者安于固然之堯、桀也。向也不知所以,而今知其所以,故其所見有以異于向者之所見,而其所云實不異于向者之所云也。故于是非而不致其思者,所矜之創見,皆其平而無足奇者也。
酤家釀酒而酸,大書酒酸減直于門,以冀速售也。有不知書者,入飲其酒而酸,以謂主人未之知也。既去而遺其物,主家追而納之,又謂主人之厚己也,屏人語曰:“君家之酒酸矣,益減直而急售?”主人聞之而啞然也。
故于是非而不致其思者,所矜之創見,乃告主家之酒酸也。
堯、桀固無庸辨矣。然被堯之仁,必有幾,幾于不能言堯者,乃真是堯之人也;遇桀之暴,必有幾,幾于不能數桀者,乃真非桀之人也。千古固然之堯、桀,猶推始于幾,幾不能言與數者,而后定堯、桀之固然也。故真知是非者,不能遽言是非也;真知是堯非桀者,其學在是非之先,不在是堯非桀也。
是堯而非桀,貴王而賤霸,尊周、孔而斥異端,正程、朱而偏陸、王,吾不謂其不然也;習固然而言之易者,吾知其非真知也。
朱陸天人性命之理,經傳備矣。經傳非一人之言,而宗旨未嘗不一者,其理著于事物,而不托于空言也。師儒釋理以示后學,惟著之于事物,則無門戶之爭矣。
理,譬則水也;事物,譬則器也。器有大小淺深,水如量以注之,無盈缺也。今欲以水注器者,姑置其器,而論水之挹注盈虛與夫量空測實之理。爭辨窮年,未有已也,而器固已無用矣。
子夏之門人,問交于子張。治學分而師儒尊知以行聞,自非夫子,其勢不能不分也。高明沉潛之殊致,譬則寒暑晝夜,知其意者,交相為功,不知其意,交相為厲也。宋儒有朱、陸,千古不可合之同異,亦千古不可無之同異也,末流無識,爭相詬詈,與夫勉為解紛,調停兩可,皆多事也。然謂朱子偏于道問學,故為陸氏之學者,攻朱氏之近于支離;謂陸氏之偏于尊德性,故為朱氏之學者,攻陸氏之流于虛無;各以所畸重者,爭其門戶,是亦人情之常也。但既自承朱氏之授受,而攻陸、王,必且博學多聞,通經服古,若西山、鶴山、東發、伯厚諸公之勤業,然后充其所見,當以空言德性為虛無也。今攻陸、王之學者,不出博洽之儒,而出荒俚無稽之學究,則其所攻,與其所業相反也。問其何為不學問,則曰支離也;詰其何為守專陋,則曰性命也。是攻陸、王者,未嘗得朱之近似,即偽陸、王以攻真陸、王也,是亦可謂不自度矣。
荀子曰:“辨生于末學。”朱、陸本不同,又況后學之曉曉乎?但門戶既分,則欲攻朱者,必竊陸、王之形似;欲攻陸、王,必竊朱子之形似。朱子之形似必繁密,陸、王之形似必空靈,一定之理也。而自來門戶之交攻,俱是專已守殘,束書不觀,而高談性天之流也。則自命陸、王以攻朱者,固偽陸、王;即自命朱氏以攻陸、王者,亦偽陸、王,不得號為偽朱也。同一門戶,而陸、王有偽,朱無偽者,空言易而實學難也。黃、蔡、真、魏,皆承朱子而務為實學,則自無暇及于門戶異同之見,亦自不致隨于消長盛衰之風氣也。是則朱子之流別,優于陸、王也。然而偽陸、王之冒于朱學者,猶且引以為同道焉,吾恐朱氏之徒,叱而不受矣。
傳言有美疢,亦有藥石焉。陸、王之攻朱,足以相成而不足以相病。偽陸、王之自謂學朱而奉朱,朱學之憂也。蓋性命、事功、學問、文章,合而為一,朱子之學也。求一貫于多學而識,而約禮于博文,是本末之兼該也。
諸經解義不能無得失,訓詁考訂不能無疏舛,是向傷于大禮哉?且傳其學者,如黃、蔡、真、魏皆通經服古,躬行實踐之醇儒,其于朱子有所失,亦不曲從而附會,是亦足以立教矣。乃有崇性命而薄事功,棄置一切學問文章而守一二章句集注之宗旨,因而斥陸譏王,憤若不共戴天,以謂得朱之傳授,是以通貫古今、經緯世宙之朱子,而為村陋無聞、傲狠自是之朱子也。且解義不能無得失,考訂不能無疏舛,自獲麟絕筆以來,未有免焉者也。今得陸、王之偽,而自命學朱者,乃曰:墨守朱子,雖知有毒,猶不可不食。又曰:朱子實兼孔子與顏、曾、孟子之所長。噫!其言之是非,毋庸辨矣。朱子有知,憂當何如邪?
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氣。”不動心者,不求義之所安,此千古墨守之權輿也。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能充之以義理,而又不受人之善,此墨守之似告子也。然而藉人之是非以為是非,不如告子之自得矣。
藉人之是非以為是非,如傭力佐斗,知爭勝而不知所以爭也。故攻人則不遺余力,而詰其所奉者之得失為何如,則未能悉也。故曰:明知有毒,而不可不服也。
末流失其本,朱子之流別,以為優于陸、王矣。然則承朱氏之俎豆,必無失者乎?曰:奚為而無也。今人有薄朱氏之學者,即朱氏之數傳而后起者也。其與朱氏為難,學百倍于陸、王之末流,思更深于朱門之從學,充其所極,朱子不免先賢之畏后生矣。然究其承學,實自朱子數傳之后起也,其人亦不自知也。而世之號為通人達士者,亦幾幾乎褰裳以從矣;有識者觀之,齊人之飲井相捽也。性命之說,易入虛無。朱子求一貫于多學而識,寓約禮于博文,其事繁而密,其功實而難;雖朱子之所求,未敢必謂無失也。然沿其學者,一傳而為免齋、九峰,再傳而為西山、鶴山、東發、厚齋,三傳而為仁山、白云,四傳而為潛溪、義烏,五傳而為寧人、百詩,則皆服古通經,學求其是,而非專己守殘,空言性命之流也。自是以外,文則入于辭章,學則流于博雅,求其宗旨之所在,或有不自知者矣。生乎今世,因聞寧人、百詩之風,上溯古今作述,有以心知其意,此則通經服古之緒,又嗣其音矣。
無如其人慧過于識而氣蕩乎志,反為朱子詬病焉,則亦忘其所自矣。
夫實學求是,與空談性天不同科也,考古易差,解經易失,如天象之難以一端盡也。歷象之學,后人必勝前人,勢使然也。因后人之密而貶羲、和,不知即羲、和之遺法也。今承朱氏數傳之后,所見出于前人,不知即是前人之遺緒,是以后歷而貶羲、和也。蓋其所見,能過前人者,慧有余也。抑亦后起之智慮所應爾也,不知即是前人遺蘊者,識不足也。其初意未必遂然,其言足以懾一世之通人達士,而從其井捽者,氣所蕩也。其后亦遂居之不疑者,志為氣所動也。攻陸、王者出偽陸、王,其學猥陋,不足為陸、王病也。
貶朱者之即出朱學,其力深沉,不以源流互質,言行交推;世有好學而無真識者,鮮不從風而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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