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道不離器,猶影不離形。后世服夫子之教者自六經,以謂六經載道之書,而不知六經皆器也。
《易》之為書,所以開物成務,掌于《春官》太卜,則固有官守而列于掌故矣。《書》在外史,《詩》領大師,《禮》自宗伯,樂有司成,《春秋》各有國史。三代以前,《詩》、《書》六藝,未嘗不以教人,不如后世尊奉六經,別為儒學一門,而專稱為載道之書者。蓋以學者所習,不出官司典守,國家政教;而其為用,亦不出于人倫日用之常。是以但見其為不得不然之事耳,未嘗別見所載之道也。
夫子述六經以訓后世,亦謂先圣先王之道不可見,六經即其器之可見者也。后人不見先王,當據可守之器而思不可見之道。故表章先王政教,與夫官司典守以示人,而不自著為說,以致離器言道也。夫子自述《春秋》之所以作,則云:“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見諸行事之深切著明。”則政教典章,人倫日用之外,更無別出著述之道,亦已明矣。秦人禁偶語《詩》、《書》,而云“欲學法令,以吏為師”。夫秦之悖于古者,禁《詩》、《書》耳。至云學法令者,以吏為師,則亦道器合一,而官師治教,未嘗分歧為二之至理也。其后治學既分,不能合一,天也。官司守一時之掌故,經師傳授受之章句,亦事之出于不得不然者也。然而歷代相傳,不廢儒業,為其所守先王之道也。而儒家者流,守其六籍,以渭是特載道之書耳。夫天下豈有離器言道,離形存影者哉?彼舍天下事物、人倫日用,而守六籍以言道,則固不可與言夫道矣。
《易》曰:“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矣。
然而不知道而道存,見謂道而道亡。大道之隱也,不隱于庸愚,而隱于賢智之倫者紛紛有見也。蓋官師治教合,而天下聰明范于一,故即器存道,而人心無越思。官師治教分,而聰明才智,不入于范圍,則一陰一陽,入千受性之偏,而各以所見為固然,亦勢也。夫禮司樂職,各守專官,雖有離婁之明,師曠之聰,不能不赴范而就律也。今云官守失傳,而吾以道德明其教,則人人皆自以為道德矣,故夫子述而不作,而表章六藝,以存周公舊典也,不敢舍器而言道也。而諸子紛紛,則已言道矣。莊生譬之為耳目口鼻,司馬談別之為六家,劉向區之為九流,皆自以為至極,而思以其道易天下者也。由君子觀之,皆仁智之見而謂之,而非道之果若是易也,夫道因器而顯,不因人而名也。自人有謂道者,而道始因人而異其名矣。仁見謂仁,智見謂智,是也。人自率道而行,道非人之所能據而有也。自人各謂其道,而各行其所謂,而道始得為人所有矣。墨者之道,許子之道,其類皆是也。
夫道自形于三人居室,而大備于周公、孔子,歷圣未嘗別以道名者,蓋猶一門之內,不自標其姓氏也。至百家雜出而言道,而儒者不得不自尊其所出矣。一則曰堯、舜之道,再則曰周公、仲尼之道,故韓退之謂“道與德為虛位”也。夫“道與德為虛位”者,道與德之衰也。
原道下人之萃處也,困賓而立主之名;言之龐出也,因非而立是之名。自諸子之紛紛言道,而為道病焉,儒家者流,乃尊堯、舜、周、孔之道,以為吾道矣。道本無吾,而人自吾之,以謂庶幾別于非道之道也。而不知各吾其吾,猶三軍之眾,可稱我軍,對敵國而我之也;非臨敵國,三軍又各有其我也。
夫六藝者,圣人郎器而存道;而三家之《易》,四氏之《詩》,攻且習者,不勝其入主而出奴也。不知古人于六藝,被服如衣食,人人習之為固然,未嘗專門以名家者也。后儒但即一經之隅曲,而終身殫竭其精力,猶恐不得一當焉,是豈古今人不相及哉?其勢有然也。古者道寓于器,官師合一,學士所肄,非國家之典章,即有司之故事,耳目習而無事深求,故其得之易也。
后儒即器求道,有師無官,事出傳聞,而非目見,文須訓故而非質言,是以得之難也。夫六藝并重,非可止守一經也;經旨閎深,非可限于隅曲也。而諸儒專攻一經之隅曲,必倍古人兼通六經之功能,則去圣久遠,于事固無足怪也。但既竭其心思耳目之智力,則必于中獨見天地之高深,因謂天地之大,人莫我尚也,亦人之情也。而不知待為一經之隅曲,未足窺古人之全體也。
訓詁章句,疏解義理,考求名物,皆不足以言道也。取三者而兼用之,則以萃聚之力,補遙溯之功,或可庶幾耳。而經師先已不能無牴牾,傳其學者,又復各分其門戶,不啻儒墨之辨焉。則因賓定主,而又有主中之賓;因非立是,而又有是中之非;門徑愈歧,而大道愈隱矣。
“上古結繩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百官以治,萬民以察。”夫文字之用,為治為察,古人未嘗取以為著述也;以文字為著述,起于官師之分職,治教之分途也。夫子曰:“予欲無言。”欲無言者,不能不有所言也。
孟子曰:“予豈好辨哉?予不得已也。”后世載筆之士,作為文章,將以信今而傳后,其亦尚念欲無言之旨,與夫不得已之情,庶幾哉言出于我,而所以為言,初非由我也。夫道備于六經,義蘊之匿于前者,章句訓詁足以發明之。事變之出于后者,六經不能言,固貴約六經之旨,而隨時撰述以究大道也。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立言與立功相準。蓋必有所需而后從而給之,有所郁而后從而宣之,有所弊而后從而救之,而非徒夸聲音采色,以為一己之名也。《易》曰:“神以知來,智以藏往。”知來,陽也;藏往,陰也;一陰一陽,道也。文章之用,或以述事,或以明理。事溯已往,陰也;理闡方來,陽也。其至焉者,則述事而理以昭焉,言理而事以范焉,則主適不偏,而文乃衷于道矣。遷、固之史,董、韓之文,庶幾哉有所不得已于言者乎?不知其故,而但溺文辭,其人不足道已。即為高論者,以謂文貴明道,何取聲情色采以為愉悅,亦非知道之言也。夫無為之治而奏薰風,靈臺之功而樂鐘鼓,以及彈琴遇文,風雩言志,則帝王致治,賢圣功修,未嘗無悅目娛心之適;而謂文章之用,必無詠嘆抑揚之致哉?
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蓋夫子所言,無非性與天道,而未嘗表而著之曰,此性此天道也。故不曰性與天道,不可得聞;而曰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聞也。所言無非性與天道,而不明著此性與天道者,恐人舍器而求道也。夏禮能言,殷禮能言,皆曰“無征不信”。
則夫子所言,必取征于事物,而非徒托空言,以為明道也。
曾子真積力久,則曰:“一以貫之。”子貢多學而識,則曰:“一以貫之。”非真積力久,與多學而識,則固無所據為一之貫也。訓詁名物,將以求古圣之跡也,而侈記誦者,如貨殖之市矣。撰述文辭,欲以闡古圣之心也,而溺光采者,如玩好之弄矣。異端曲學,道其所道,而德其所德,固不足為斯道之得失也。記誦之學,文辭之才,不能不以斯道為宗主,而市且弄者之紛紛忘所自也。宋儒起而爭之,以謂是皆溺于器而不知道也。夫溺于器而不知道者,亦即器而示之以道,斯可矣;而其弊也,則欲使人舍器而言道。夫子教人博學于文,而宋儒則曰:“玩物而喪志。”曾子教人辭遠鄙倍,而宋儒則曰:“工文則害道。”夫宋儒之言,豈非末流良藥石哉?然藥石所以攻臟腑之疾耳,宋儒之意,似見疾在臟腑,遂欲并臟腑而去之。將求性天,乃薄記誦而厭辭章,何以異乎?然其析理之精,踐履之篤,漢唐之儒,未之聞也。
孟子曰:“義理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義理不可空言也,博學以實之,文章以達之,三者合于一,庶幾哉周、孔之道雖遠,不啻累譯而通矣。
顧經師互詆,文人相輕,而性理諸儒,又有朱、陸之同異,從朱從陸者之交攻,而言學問與文章者,又逐風氣而不悟,莊生所謂“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悲夫!
邵氏晉涵曰:是篇初出,傳稿京師,同人素愛章氏文者皆不滿意,謂蹈宋人語錄習氣,不免陳腐取憎,與其平日為文不類,至有移書相規誡者。余諦審之,謂朱少白名錫庾。曰:“此乃明其《通義》所著一切,創言別論,皆出自然,無矯強耳。語雖渾成,意多精湛,未可議也。”族子廷楓曰:叔父《通義》,平日膾炙人口,豈盡得其心哉?不過清言高論,類多新奇可喜,或資為掌中之談助耳。不知叔父嘗自恨其名雋過多,失古意也。
是篇題目,雖似迂闊,而意義實多創辟。如云道始三人居室,而君師政教,皆出乎天;賢智學于圣人,圣人學于百姓;集大成者,為周公而非孔子,學者不可妄分周孔;學孔子者,不當先以垂教萬世為心;孔子之大,學周禮一言,可以蔽其全體;皆乍聞至奇,深思至確,《通義》以前,從未經人道過,豈得謂陳腐耶?
諸君當日詆為陳腐,恐是讀得題目太熟,未嘗詳察其文字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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