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氏《通典》為卷二百,而《禮典》乃人門之一,已占百卷,蓋其書本官禮之遺,宜其于禮事加詳也。然敘典章制度,不異諸史之文,而禮文疑似,或事變參差,博士經生,折中詳議,或取哉而徑行,或中格而未用,人于正文,則繁復難勝,削而去之,則事理未備。杜氏并為采輯其文,附著禮門之后,凡二十余卷,可謂窮天地之際,而通古今之變者矣。史遷之書,蓋于《秦紀》之后,存錄秦史原文。惜其義例未廣,后人亦不復踵行,斯并記言記事之窮,別有變通之法,后之君子所宜參取者也。
濫觴流為江河,事始簡而終巨也。東京以還,文勝篇富,史臣不能概見于紀傳,則匯次為《文苑》之篇。文人行業無多,但著官階貫系,略如《文選》人名之注,試榜履歷之書,本為麗藻篇名,轉覺風華消索;則知一代文章之盛,史文不可得而盡也。蕭統《文選》以還,為之者眾,今之尤表表者,姚氏之《唐文粹》,呂氏之《宋文鑒》,蘇氏之《元文類》,并欲包括全代,與史相輔,此則轉有似乎言事分書,其實諸選乃是春華,正史其秋實爾。
四部既分,集林大暢。文人當誥,則內制外制之集,自為編矣。宰相論思,言官白簡,卿曹各言職事,閫外料敵善謀,陸贄《奏議》之篇,蘇軾進呈之策,又各著于集矣。萃合則有名臣經濟、策府議林,連編累牘,可勝數乎!大抵前人著錄,不外別集、總集二條,蓋以一人文字觀也。其實應隸史部,追源當系《尚書》;但訓、誥乃《尚書》之一端,不得如漢人之直以記言之史目《尚書》耳。
名臣章奏,隸于《尚書》,以擬訓誥,人所易知。撰輯章奏之人,宜知訓誥之記言,必敘其事,以備所言之本末,故《尚書》無一空言,有言必措諸事也。
后之輯章奏者,但取議論曉暢,情辭慨切,以為章奏之佳也,不備其事之始末,雖有佳章,將何所用?文人尚華之習見,不可語于經史也。班氏董、賈二傳,則以《春秋》之學為《尚書》也,即《尚書》折入《春秋》之證也。其敘賈、董生平行事。無意求詳,前后寂寥數言,不過為政事諸疏、天人三策備始末爾。噫!
觀史裁者,必知此意,而始可與言《尚書》、《春秋》之學各有其至當,不似后世類鈔征事,但知方圓求備而已也。
書教下《易》曰:“蓍之德圓而神,卦之德方以智。”間嘗竊取其義,以概古今之載籍。撰述欲其圓而神,記注欲其方以智也。夫智以藏往,神以知來,記注欲往事之不忘,撰述欲來者之興起。故記注藏往似智,而撰述知來擬神也。藏往欲其賅備無遺,故體有一定,而其德為方;知來欲其決擇去取,故例不拘常,而其德為圓。《周官》三百六十,天人官曲之故可謂無不備矣。
然諸史皆掌記注,而未嘗有撰述之官;祝史命告,未嘗非撰述,然無撰史之人。如《尚書》警誥,自出史職,至于帝典諸篇,并無應撰之官。則傳世行遠之業,不可拘于職司,必待其人而后行,非圣哲神明,深知二帝三王精微之極致,不足以與此。此《尚書》之所以無定法也。
《尚韋》、《春秋》,皆圣人之典也。《尚書》無定法。而《春秋》有成例。故《書》之支裔,折入《春秋》。而《書》無嗣音。有成例者易循,而無定法者難繼,此人之所知也。然圓神方智,自有載籍以還,二者不偏廢也。
不能究六藝之深耳,未有不得其遺意者也。史氏繼《春秋》而有作,莫如馬、班,馬則近于圓而神,班則近于方以智也。
《尚書》一變而為左氏之《春秋》,《尚書》無成法而左氏有定例,以緯經也。左氏一變而為史遷之紀傳,左氏依年月而遷書分類例,以搜逸也。
遷書一變而為班氏之斷代,遷書通變化,而班氏守繩墨,以示包括也。就形貌而言,遷書遠異左氏,而班史近同遷書。蓋左氏體直,自為編年之祖;而馬、班曲備,皆為紀傳之祖也。推精微而言,則遷書之去左氏也近,而班史之去遷書也遠。蓋遷書體圓用神,多得《尚書》之遺;班氏體方用智,多得官禮之意也。
遷書紀、表、書、傳,本左氏而略示區分,不甚拘拘于題目也。《伯夷列傳》乃七十篇之序例,非專為伯夷傳也。《屈賈列傳》所以惡絳、灌之讒,其敘屈之文,非為屈氏表忠,乃吊賈之賦也。《倉公》錄其醫案,《貨殖》兼書物產,《龜策》但言卜筮,亦有因事命篇之意,初不沾沾為一人具始末也。《張耳陳余》,因此可以見彼耳。《盂子荀卿》,總括游士著書耳。名姓標題、往往不拘義例,僅取名篇,譬如《關雎》、《鹿鳴》,所指乃在嘉賓淑女,而或且譏其位置不倫,如孟子與三鄒子。或又摘其重復失檢,如子貢已在《弟子傳》,又見于《貨殖》。不知古人著書之旨,而轉以后世拘守之成法,反訾古人之變通,亦知遷書體圓而用神,猶有《尚書》之遺者乎!
遷《史》不可為定法,固《書》因遷之體,而為一成之義例,遂為后世不祧之宗焉。三代以下,史才不世出,而謹守繩墨,待其人而后行,勢之不得不然也。
然而固《書》本撰述而非記注,則于近方近智之中,仍有圓且神者,以為之裁制,是以能成家,而可以傳世行遠也。后史失班史之意,而以紀、表、志、傳,同于科舉之程式,官府之簿書,則于記注撰述,兩無所似,而古人著書之宗盲。不可復言矣。史不成家,而事文皆晦,而猶拘守成法,以謂其書固祖馬而宗班也。
而史學之失傳也久矣!
歷法久則必差,推步后而愈密,前人所以論司天也;而史學亦復類此。
《尚書》變而為《春秋》,則因事命篇,不為常例者,得從比事屬辭為稍密矣。《左》、《國》變而為紀傳,則年經事緯,不能旁通者,得從類別區分為益密矣。紀傳行之千有余年,學者相承,殆如夏葛冬裘,渴飲饑食,無更易矣。然無別識心哉,可以傳世行遠之具,而斤斤如守科舉之程式,不敢稍變;如治胥吏之簿書,繁不可刪。以云方智,則冗復疏舛,難為典據;以云圓神,則蕪濫浩瀚,不可誦識。蓋族史但知求全于紀、表、志、傳之成規,而書為體例所拘,但欲方圓求備,不知紀傳原本《春秋》,《春秋》原合《尚書》之初意也。《易》曰:“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紀傳實為三代以后之良法,而演習既久,先王之大經大法,轉為末世拘守之紀傳所蒙,易可不恩所以變通之道歟?
左氏編年,不能曲分類例,《史》、《漢》紀、表、傳、志,所以濟類例之窮也。族史轉為類例所拘,以致書繁而事晦:亦猶訓詁注疏,所以釋經,俗師反溺訓詁注疏而晦經旨也。夫經為解晦,當求無解之初;史為例拘,當求無例之始。例自《春秋》左氏始也,盍求《尚書》未入《春秋》之初意歟?
神奇化臭腐,臭腐復化為神奇,解《莊》書者,以謂天地自有變化,人則從而奇腐云耳。事屢變而復初,文飾窮而反質,天下自然之理也。《尚書》圓而神,其于史也,可謂天之至矣。非其人不行,故折入左氏,而又合流于馬、班,蓋自劉知幾以還,莫不以謂書教中絕,史官不得衍其緒矣。又自《隋。經籍志》著錄,以紀傳為正史,編年為古史,歷代依之,遂分正附,莫不甲紀傳而乙編年。則馬、班之史,以支子而嗣《春秋》,荀悅、袁宏,且以左氏大宗,而降為旁庶矣。
司馬《通鑒》病紀傳之分,而合之以編年。袁樞《紀事本末》又病《通鑒》之合,而分之以事類。按本末之為體也,因事命篇,不為常格;非深知古今大體,天下經綸,不能網羅隱括,無遺無濫。文省于紀傳,事豁于編年,決斷去取,體圓用神,斯真《尚書》之遺也。在袁氏初無其意,且其學亦未足與此,書亦不盡合于所稱。故歷代著錄諸家,次其書于雜史。自屬纂錄之家,便觀覽耳。但即其成法,沉恩冥索,加以神明變化,則古史之原,隱然可見。書有作者甚淺,而觀者甚深,此類是也。故曰:神奇化臭腐,而臭腐復化為神奇,本一理耳。
夫史為記事之書。事萬變而不齊,史文屈曲而適如其事,則必因事命篇,不為常例所拘,而后能起訖自如,無一言之或遺而或溢也。此《尚書》之所以神明變化,不可方物。降而左氏之傳,已不免于以文徇例,理勢不得不然也。以上古神圣之制作,而責于晚近之史官,豈不懸絕歟!不知經不可學而能,意固可師而仿也。且《尚書》固有不可盡學者也,即《紀事本末》,不過纂錄小書,亦不盡取以為史法,而特以義有所近,不得以辭害意也。斟酌古今之史,而定文質之中,則師《尚書》之意,而以遷《史》義例,通左氏之裁制焉,所以救紀傳之極弊,非好為更張也。
紀傳雖創于史遷,然亦有所受也。觀于《太古年紀》、《夏殷春秋》、《竹書紀年》,則本紀編年之例,自文字以來,即有之矣。《尚書》為史文之別具,如用左氏之例,而合于編年,即傳也。以《尚書》之義,為《春秋》之傳,則左氏不致以文徇例,而浮文之刊落者多矣。以《尚書》之義,為遷《史》之傳,則八書三十世家,不必分類,皆可仿左氏而統名曰傳。或考典章制作,或敘人事終始,或究一人之行,即列傳本體。或合同類之事,或錄一時之言,訓語之類。或著一代之文,因事命篇,以緯本紀。則較之左氏翼經,可無局于年月后先之累;較之遷《史》之分列,可無歧出互見之煩。又省而事益加朋,例簡而義益加精,豈非文質之適宜,古今之中道歟?至于人名事類,合于本末之中,難于稽檢,則別編為表,以經緯之;天象地形,輿眼儀器,非可本末該之,且亦難以文字著者,別繪為圖,以表明之。蓋通《尚書》、《春秋》之本原,而拯馬《史》、班《書》之流弊,其道莫過于此。
至于創立新裁,疏別條目,較古今之述作,定一書之規模,別具《圓通》之篇,此不具言。
邵氏晉涵云:紀傳史裁,參仿袁樞,是貌同心異。以之上接《尚書》家言,是貌異心同。是篇所推,于六藝為支子,于史學為大宗;于前史為中流砥柱,于后學為蠶叢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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