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獨(dú)孤及（一）

　　及字至之，河南洛陽人。天寶未以道舉高第，補(bǔ)華陰尉。代宗立，以左拾遺召，遷禮部員外郎，歷濠、舒二州刺史，加檢校司封郎中，徙常州刺史。卒年五十三，謚曰憲。著有毗陵集。

　　○夢遠(yuǎn)游賦（并序）

　　老氏稱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大哉圣人之知微乎！夫生者，一氣之暫聚耳，有天地之和、自然之力，以運(yùn)其行止，節(jié)其夭壽，非智力之所能扶明矣。而舉世，莫不保持形骸，謂為已有，特執(zhí)迷妄，往而不返。小者攘禮樂、竊忠信以賈譽(yù)，大者盜天地之權(quán)，至於忘身。道德之衰，皆此物也。余生於浮而長於妄，汩沒當(dāng)世，與群動(dòng)俱，智不能逃形於名聲之韁鎖、脫屣於冠冕之籠檻。及其世界顛倒，萬物反覆，始返照收視，以觀身世，然後知一生之患假合，豈直芻狗土苴。勢焰聚沫而已？則我之身也，與百憂偕長，況重險(xiǎn)之中乎？思欲沖三清，出五濁，乘凌虛極，與造物者為伍，莫有由矣。嘗中夜夢飛太空，若有以名讜見誚者。覺而自失，乃為賦以狀遠(yuǎn)游，且旌悟道之晚也。其詞曰：

　　仰太素兮，觀元精之煙カ；孰官司乎物物兮，得流形而為人？太遺吾八卦，藏天地於文字；黼而黻之，為圣為智。裒衣之徒相與擊建鼓而揭日月兮，奔孝慈而走仁義；其弊也古是而今非，身賤而名貴。驂ほ及還兮，道路屯云而奔波；絢煥葛兮，玉帛鐘鼓之駢羅。霍（一作夔）兮心懸天地而火馳，蒼黃兮得未終也而失已。繼之百骸與日月并走，五藏與哀樂交戰(zhàn)；羲和未及弭轡，榮枯紛而萬變。何生涯之傺兮，蹇吾降此中州？憑世道以上下若涉水而迷津兮，與吹萬同其波流；況世緒央軋兮，如棼絲之相つ。見辰極之低昂兮，知杞人之殷憂；顧兔呀以蝕月兮，天地閉而云愁。鳳凰焚其故巢兮，繞舊國以失儔；埃盍翁以上薄兮，虞羅紛其四周。

　　吾始未知夫六合湫隘之若此，孰與吾兮遠(yuǎn)游？豈無太清之路兮，夫何漫漫而迢遞？望帝鄉(xiāng)之低徊兮，微白之與偕逝。澄予神於遙夜，與顥氣期於無垠。真境氵勿穆以傍感，精誠薰然而來親；炊乘夢以奮飛，博至靈以上賓。望見碧落，天地如掌；洞開八門，別有萬象。亭亭物外，乘化直上；身世雙遣，（一作遺）獨(dú)與道往。其往也，泛兮若游魚振鱗而泳清川，ぁ兮若翔雁得順風(fēng)而緣秋天。忽不知予誰之身？夫何為者？深（本集作{冖米}）入空界，七曜在下。問予津於混茫兮，蹇徜徉以延佇。若有人兮縹緲，指人間以唁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睽？天固桎若以禮義，梏若以機(jī)事；盍支離其德，而超乎物累？使逸翮可得而第樊兮，孰云夫吾毛之自異？天運(yùn)地載，剛?cè)嵘伞Ｇё內(nèi)f化，如環(huán)無端；彼興廢與往復(fù)，同大壑之波瀾。將令歸根，明徵其源；則吾與若皆幻也，又奚睢盱於其間？幻未始有封，物未始有疆。成則虧，進(jìn)則傷；無汩而和，無易而方。山立其中央，善汝行，密汝藏，道將自光。吾在大羅之上，元都之所；乾坤為家，日月為宇；噓吸元?dú)猓筇撝拢ㄒ魬簦┥幸荒诵模鲋^道阻；游乎無窮，吾顧見汝。奉真告以自省兮，五情匿其增熱。哀攀龍之無階兮，思過天之曷月？未知去下方幾萬億兮，退將返遵吾歸轍。修玉虛以下降，濟(jì)銀漢以中歇。憑東井以俯視，識故國之城闕；千門萬戶，遙如蟻穴。百川綺分，五岳羅列；覓舊山與喬木，才依希而明滅。見伊川大道，鞠為戎狄；歷陽故人，半作魚鱉。曩之奔命於市朝者，如紛紜飛馳，囁囁嗤嗤；敝辟蹁躚，肖翹陸離。若蟣虱之聚壞絮、蜘蛛之乘游絲。吾乃今日識群動(dòng)之變態(tài)兮，莞然倚長空而{}之。

　　亦既自得，周覽未畢；惕焉形開，萬象如失。群有儼以偕作，百慮繽其來歸；乃夙昔之人寰，始故時(shí)之喧卑。向之俯仰忻戚，無非妄者，然後知我之生也，與妄皆生。邪氣乘之，萬緣合并；為憂為患，為虧為盈。彼君子方碌碌然自以為覺，猶飾妄以賈名。安知圣人不以世界為重狴，死生為大夢？視變化與品類，亦猶神交飛動(dòng)。與遺物以顧身兮，悟生浮而質(zhì)陋；以一氣之倏忽，與萬化而紛糅；視俄（本集作<羽戈>）然，寄形宇宙。尚何能濡首於榮辱之境，甘心於哀樂之圃？鷦鷯于飛，載翩載翻，君子至止。棲息化元，獨(dú)立道樞怡神不渾，萬物轉(zhuǎn)薄，吾真長存。止水不波，浮無根；與時(shí)盈虛，委質(zhì)乾坤。倚伏相軋，吉兇同源；物各自爾，予欲無言。優(yōu)哉游哉！聊以窮年。

　　○漢光武渡滹沱冰合賦（以上天無親惟德是輔為韻）

　　昔漢光武收河北之年，馳馬將進(jìn)，滹沱在前；為敵所迫，當(dāng)冰不堅(jiān)。及軍裝隱轔以登岸，殺氣崢嶸而塞川；意者欲定神器於茲曰彰圣人之動(dòng)天。若非使不道者喪、有德者王，則水不能以造次而結(jié)，冰不能以斯須而壯；變浩浩之流，為峨峨之狀。擁高旌以進(jìn)，雷長轂以上；及企路以全軍，又迎風(fēng)而破浪。於時(shí)進(jìn)隔關(guān)於長津，顧邀遮其後塵。患勢莫之?dāng)常瑳]不可振；求一徑而莫遂，惟群臣之不親。賴王霸至誠之力，協(xié)光武至圣之德；人從悅已之詐，天贊勤王之直。故得舟楫不設(shè)，衣裳不濡；避地以往，乘冰以趨。一水之上，兩軍相殊。使後人視水則有，求冰則無；望飛塵而惆悵，對寒流而踟躕。由是知天人之合發(fā)，與神祗而相符。不然，則何以延十二之祚，總四七之輔；滅新室流毒之日，作漢氏中興之主？受命之瑞也，亦何異元女降於軒轅，白魚躍於周武？燕趙之間，清流イイ；高風(fēng)以遠(yuǎn)，遺躅於是。

　　○慶鴻名頌（并序）

　　唐興百三十有八載，皇帝在宥，天下鑄五兵為農(nóng)器，棲萬姓於壽域，道證德洽，神人以和。春正月，冢臣上將、卿士庶尹，省三老五更、公侯伯子男，相與揭厲皇猷，請?jiān)雒魈枴Ｉ淆踔t而未許也，僉曰：“陛下孝達(dá)神明，道超先產(chǎn)，以德則符廣運(yùn)，以時(shí)則復(fù)大樸，以功則保定丕業(yè)，格於上下，而尊稱猶淺，鴻名未光，億兆之心何戴？神祗之望何塞？”天子南響而讓者九，不得已而俞之，乃命有司，具昭告之禮。二月乙酉，備法駕，朝太清宮，敕宮神以灑掃，詔月將使警蹕。云動(dòng)天旋，至於靈壇，報(bào)功乎三清，祈褫乎上元。景戌，享太廟，用明水越席、玉豆之禮。芮蕭以合薌，灌鬯以報(bào)魄，神休擁而萬靈接，精意陳而六幽感。丁亥，朝群臣於蓬萊前殿。於是四方人大和會(huì)，命太尉班五瑞，合六樂，遂展禮奉策，虔受大號，曰開元天地大寶圣文神武證道孝德皇帝。是日也，解商野之三綱，受涂山之萬玉，大赦天下，與人更始。協(xié)時(shí)月，同度量，贊俊杰，書云物，恤高年，禮大祗，接天瑞，受地，撫柔萬邦，存省其安危。遂迎日推，布慶行賜，扇薰風(fēng)，調(diào)元?dú)猓厍q之大統(tǒng)，操三皇之遺珠，垂其衣裳，與天地合符。樂遍禮崇，乘輿乃入，然後屏椒房而徹黃屋，徜徉乎大庭氏之館。泊兮凝神，兮存真，想洪崖霓裳而下鳳闕，蹁躚左右，上千萬壽。凡遭逢昌運(yùn)，沐浴圣涯，而不能頌人、賦江漢，吉甫、仍叔之罪也。臣敢有二事，乃作頌曰：

　　穆穆宮，敷時(shí)繹思。天有成命，孝孫受之。鋪衍下土，報(bào)功神祗。我瑞如山，我福孔夷。圣敬攸感，上元豈私？誕受鴻名，載揚(yáng)緝熙。風(fēng)動(dòng)行，雨飛露垂。昆蟲昭蘇，草木阜滋。恭已南面，無為之師。柏皇尊盧，萬代一時(shí)。昭假遲遲，上帝是祗。永錫多祜，萬壽無期。

　　○阮公嘯臺(tái)頌（并序）

　　按《晉陽秋》，阮公諱籍，字嗣宗，陳留尉氏人也。夫云蒸於山，不擇時(shí)而出，故公以全德生於衰世。於時(shí)中州多故，大道浸（闕）缺於用者知膏火自鑠，逃於累者懼木雁兩傷。公由是內(nèi)張道機(jī)，外隳天彀，土梗圣智，比糠軒冕。遂登廣武以覽古，望梁臺(tái)而寓詞，埋照於竹林，放神於蓬池，德充也爾。其興懷昔游，故為東平相；怡情善釀，故受步兵校尉。弛張蘧甯這際，出處夷惠之表，否泰莫得介於靈府，名實(shí)不足汨其沖氣。螭蟠龍臥，與道偕隱，所以沈吟志全，慷慨神王，獨(dú)立長嘯，遺榮此臺(tái)。當(dāng)其寓興也，蓋將豪視泰山，囊括浩氣，頹然自得，與造化者為友。故卷其用而懷之，世莫得而窺也。其外物所感，則寄之翰墨焉。謂道莫至於專氣抱一，於是著《釋老論》；哀莫大於矯時(shí)死名，於是有《吊比干文》；情動(dòng)於中而形於言，賦《詠懷詩》；問道蘇門，笑而不答，作《大人先生傳》。歲在元，余登大梁之墟。墟中之人方誦公遺塵，嘆元風(fēng)蕪沒，議樂石以旌朽壤。余采其故事之存於糟粕者，勒而為《嘯臺(tái)頌》。頌曰：

　　天下多故，賢人谷恥。隱於沈飲，以俟傾否。越禮逃用，晦德忘已。不知我者，為我狂且。長嘯懷人，詠古著書。感時(shí)而慟，非必窮途。沔彼汴水，東流無返。亦是人非，荒臺(tái)可踐。升高延佇，想見青眼。道烏乎在？日逝日遠(yuǎn)。（一本作“五運(yùn)相錯(cuò)，三徵交戾。天地之氣，有時(shí)而閉。居子迷陽，亦既懸解。萬象離境，一杯韜世。大辯不言，至清無徒。泠然長嘯，味道之樞。神和天倪，跡寄窮途。物我兩忘，獨(dú)與化俱。湯湯汴河，東流不返。之子已往，德音日遠(yuǎn)。荒臺(tái)未傾，嘉樹勿翦。升高延佇，思見青眼。山有萊，隰有薇。逝者不作，吾誰與歸？望古刻石，永昭清徽。”）

　　○敕與吐蕃贊普書

　　敕吐蕃贊普外甥；朕共贊普，代為與國。自我元宗至道大明孝皇帝與生（一作甥）贊普和親結(jié)好，將六十年。仰思當(dāng)時(shí)之約，豈為一朝之故？實(shí)欲相恤災(zāi)患，永同休戚，使代代子孫，為兄弟甥舅，如手足之相衛(wèi)、辱齒之相依。自爾便息戍罷兵，二境無征戰(zhàn)之苦，金玉綺繡，問遺往來，道路相望，歡好不絕，贊普寧忘之乎？自我國家有安祿山、史思明之難，朕謂言贊普必有恤鄰救患之意，豈知乘我之疊，恣其侵軼，煞略河湟之人，爭奪隴之地？又與朕叛臣仆固懷恩共扇誘回紇等諸蕃，同惡相濟(jì)，犯我都邑，三年之間，三至在下。此實(shí)贊普茍窺分寸之利，自棄一家之信，不念婚姻之好，忍絕甥舅之歡，累代親鄰，一朝并棄。有目有耳者，皆為贊普羞之。夫以小國伐大國，且勞師襲遠(yuǎn)，而助叛臣，有是三者，神宜悔怒。果然懷恩自斃，回紇來降，羌渾諸蕃，內(nèi)難外散，天實(shí)有眼，心可負(fù)乎？

　　朕頃以背盟不祥，絕親不義，寧人負(fù)我，我不負(fù)人，所以含垢數(shù)年，未忍致討。既不得已，方思用師，正欲悉天下精兵，長驅(qū)西向，吊人問罪，然後凱旋，上以雪宗廟之讎恥，下以釋將士之憤怒。自料以德征暴，以大攻小，以信討詐，以義伐不義，當(dāng)如沸湯沃雪、猛火焚柘，人神同力，何往不濟(jì)？籌議之次，適會(huì)彼國使來，云愿修前好，復(fù)如舊日。覽書見意，良和憮然，欲不許則人來歸我，欲許則信不可恃。是以遣御史中丞楊濟(jì)往諭朕意，且探誠款。九月，濟(jì)與彼國宰相某乙等同到，得所寄書，然後知事皆由衷，言無虛謬。再披來旨，朕甚嘉之。何者？自非圣哲，人誰無過？過而能改，亦古人之所善。追思六十年之舅甥，有先祖、先贊普之誓約，言在史冊，信結(jié)天地，豈以小不忍而隳大體，使百姓疲於甲兵，兩主遂為仇讎？貳過遷怒，朕所不取，敬依來請，彼此結(jié)和，而今而後，不復(fù)念惡。已令內(nèi)外屯戍，罷柝解嚴(yán)，凡我二國，洗瑕遷善。經(jīng)略封疆，素有分地，各守土宇，爾無有侵，永為親好，復(fù)如開元中故事。昊天上帝，山川鬼神，實(shí)聞朕言，無謂不信。冬寒，贊普外甥比平安。遣書指不多及。

　　○策賢良問

　　問：天六地五，經(jīng)緯斯列；內(nèi)和外順，禮樂攸興。體也備而後成，履也踐而乃立。厥語則興導(dǎo)諷誦，厥德則祗庸孝友。而大道之行，本無制作；忠信之薄，翻為亂首。終以六君子繇此，振三代之英；四豪士違之嬰五伯之罪。焉往可以還厚反樸？何適可以持盈守成？郁乎文哉！周監(jiān)二代。綱羅奔放，沿革多端。至若緇布裳，夏居冬雉，弓夭詢於五物，嚌啐正於三命。示惠而加折節(jié)，訓(xùn)恭而置房。間問殷聘，三挾一，詩懷祝嘏，絲纟不尸賓。抗木虞筐，桑<匚單>{艸租}館，然衤冥總，盎氵兌瓢齋，茍敬之儀，甫之節(jié)，此等之物，各為何興？用之安所？舍之何從？經(jīng)邦之略，焉假設(shè)施？別白書之，無或曖昧。

　　○策宰相科問

　　問：圣人握天下之圖，居域中之大，莫不仗群材而康庶績，資多士以牧黎元？夢想傅巖之野，佇思溪之上，遂得乘箕入相，就三命而作鹽梅；投餌朝，封四履而稱師父。故知英靈間出，千載一賢；皇化軌躅，殊途共貫。我大唐道冠犧軒，功高媧燧，長楚必割，翹木無遺。虛席旌賢，甯衣納善，降賢良之制，下徽辟之書。子等并藏器待時(shí)，懸標(biāo)俟扣，深識宰相之體，妙達(dá)經(jīng)邦之術(shù)。欲使陰陽調(diào)六律，風(fēng)雨應(yīng)四時(shí)，一百姓之心，平九州之利，馀糧棲畝，外戶不扃，亭障無虞，關(guān)河罷戍，漁者虛湍瀨，田者讓肥腴，路不拾遺，市無二價(jià)。眷言於此，何道以致？至如九儀八座之指歸，四師六典之題目，并馭人之大體，撫俗之良規(guī)，幸陳名義之端，無致疏遺之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