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這么做的,馬上就做。可憐的小姑娘,恐怕她要悲哀地回家了。”勞里打開了他的書桌,仿佛給艾美寫信就是前幾個星期沒說完的那句話的恰當收尾。
但是他那天并沒有寫信,因為當他翻找著最好的紙張時,看到了一些東西,使他改變了意圖。桌子的一個抽屜里亂放著帳單、護照以及各種各樣的商業文件。喬的一些來信也在期間。另一個抽屜里放著艾美的三封來信,仔細地用她的藍絲帶束著,還有那已枯萎的小玫瑰,它們帶著甜蜜的暗示,放在抽屜的深處。勞里的表情半是后悔,半是開心,他收起喬所有的信件,把它們撫平、折疊起來,整整齊齊地放進桌子的一個小抽屜里。他站了一會兒,若有所思地轉著手上的指環,然后慢慢地將它卸了下來,和信放在一起,鎖上了抽屜。
他出去到圣-斯蒂芬教堂聽大彌撒,仿佛覺得那兒進行著葬禮。雖然他沒有被痛苦壓倒,可是較之給迷人的年輕女士寫信,這樣度過這一天剩下的時間似乎為更得體。
然而他不久便去發了信,也迅即得到了回復,因為艾美確實想家了,她以非常坦誠的信任態度承認了這一點。他們的信件來往頻繁,內容豐富。整個早春季節,定期飛鴻從未間斷。勞里賣掉了塑像,燒掉了他的歌劇,回到了巴黎。他希望不久某個人便會到達。他極想去尼斯,但是得有人請他,他才會去。而艾美是不會請他的,因為當時她自己正有些小小的經歷,使她寧愿避開我們的男孩的好奇目光。
弗雷德-沃恩回來了,向她提出了那個問題。她曾經決定回答:“愿意,謝謝。“現在她卻說:“不,謝謝。”說得客氣,但是堅定。因為,那一時刻來臨時,她沒了勇氣,她發現了除了金錢和地位,還需要某種東西來滿足一種新的渴求,這種渴求使她內心充滿了溫柔的希望與惶恐。”弗雷德是個好小伙子,但我想不是你會喜歡的那種。”這句話以及勞里說這句話時的表情,執拗地不斷出現在她的腦海;還有她自己不是用言語,而是用神色表達的意思:“我要為錢而結婚。”現在回憶起這些使她煩心。她但愿能收回那句話,那聽起來那么沒有女人氣。她不想讓勞里把她看成個無情的世俗女人。現在她不在乎當社交皇后了,她更想做一個可愛的婦人。盡管她對勞里說了那些可怕的話,他不記恨她,反而那么寬厚地接受了,并且比以前更親切,她感到異常高興。他的來信讓她感到十分熨貼,因為家信很不定期了,即使家信來了,也沒有他的信一半令人滿意。回復這些信件不僅是件樂事,也是個責任,因為喬堅持做鐵石心腸的人,這可憐的人兒絕望了,需要撫慰。喬本來應該作出努力,試著愛他的。那并不難做到,因為,有這樣一個可愛的男孩喜歡自己,很多人都會感到自豪喜悅的。然而,喬辦事從來不像別的女孩,因此,沒別的法子,只有對他非常客氣,待他如兄長。
在這種時期,要是所有的兄長們都能受到勞里這樣的對待,他們會比現在更幸福。艾美現在從不教訓他了。所有的問題她都征求他的意見,他做的每一件事她都感到趣味盎然。
她為他制作迷人的小禮物,每星期給他寄兩封信,信里滿是愉快的閑談、妹妹般的信任,以及她畫的那些很優美的風景畫習作。幾乎沒有哪個兄長得到過這樣的禮遇:妹妹們將他們的來信放在口袋里,反復閱讀品味。信短了便哭,信長了便吻著它,將它仔細珍藏。這不是要暗示艾美做了些可愛的傻事,可是,那個春天她的臉色肯定變得有點蒼白了,也愛沉思了。她大大喪失了社交的興趣。她常常獨自出門作畫,回來時卻從來拿不出多少幅畫給人看。我敢說,她是在研究大自然。她在玫瑰谷的平臺上一坐便是幾小時。她袖著手坐在那兒,要不便心不在焉地畫著腦中出現的任何圖像——雕刻在墳墓上的一個健壯的騎士,睡在草地上的一個年輕人,帽子蓋著眼睛;或者一個穿著華麗的鬈發姑娘,偎依在一個高個子先生的臂彎里,在舞廳繞場行進。按照最新的藝術時尚,兩個人的臉畫得模糊不清,這樣安全,但一點也不令人感到滿足。
嬸嬸以為艾美后悔她對弗雷德作出的回答,并且她沒法否認,又解釋不清。艾美任由嬸嬸想去。她謹慎地讓勞里知道弗雷德去了埃及。就這么多,但是勞里懂了。他好像是放心了,他帶著莊嚴的神氣自言自語——我確信她會改變主意的。可憐的家伙!這一切我都經歷過了。我同情他。”說完這些,他長吁一口氣,然后,仿佛對過去的事已盡到了義務,他把腳蹺到了沙發上,非常舒適地欣賞起艾美的來信。
在國外的人發生這些變化的同時,家里已經發生了變故。
但是談到貝思的健康衰退的信從來到不了艾美手中,她得到下一封信時,姐姐墳頭上的草已經綠了。她是在沃韋市得到這個悲哀的消息的,因為,五月的高溫迫使她們離開了尼斯。
她們經過日內瓦和意大利的湖泊,慢慢旅行到了瑞士。她堅強地接受了這件事。她默默地依從了家里人的意思,沒有縮短她的旅程。既然已經太晚了,無法和貝思道別,她最好還是呆下去,讓死別軟化她的痛苦。但是,她的心非常沉重,她渴望能呆在家里,每天她都渴盼地望著湖對面,等待勞里來安慰她。
很快,勞里真的來了。同一批郵件帶來了他們兩個的信件,但是他在德國,他過了幾天才收到信。他一讀完信,便打起背包,告別了他的游伴,出發去履行諾言。他心中充滿了喜悅與痛苦,希望與懸慮。
他非常熟悉沃韋市。小船一靠上那小碼頭,他便沿著湖岸向城樓匆匆走去。卡羅爾一家寄宿在那里。小伙子感到失望,因為全家人到湖邊散步去了。可是,不,那金發小姐也許在城堡花園里。要是先生愿意費心坐下,一瞬間她便會出現。然而,先生甚至一瞬間也等不了,說著話便出發親自去找小姐。
這是個令人心曠神怡的古老花園。它坐落在美麗的湖畔,高高的栗子樹發著沙沙聲,到處爬滿了常春藤,塔樓的黑影投射在灑滿陽光的湖面上。在那寬大低矮的城墻一角有個座位,艾美常來這里讀書,做活,或者看著身邊的美景安慰自己。那天她就坐在那里。她手撫著頭,心中彌滿鄉思,眼里盡是哀愁。她想著貝思,奇怪勞里為什么不來。她沒有聽見他穿過那邊庭院時發出的聲音,也沒有看到他在拱道里駐步。
拱道穿過地下小路通往花園。他站了一會兒,以新的眼光看著她,看到了以前無法看到的東西——艾美性格里溫柔的一面。她身上的一切都無聲地暗示出愛與痛苦——膝蓋上字跡弄污了的信件,束著頭發的黑色絲帶,臉上婦人般的痛苦與堅忍的表情;在勞里看來,甚至她脖子上的那個烏木制的小小十字架也十分使人感傷。那個十字架是他給她的,她作為唯一的裝飾佩戴在身上。假如他對她會怎樣接待他心存疑慮的話,她一抬頭看到他,他便放心了。因為,她丟下所有的東西,跑到他面前,用一種不容置疑的愛與渴盼的語調驚叫道——“哦,勞里,勞里,我就知道你會到我這兒來的!”我想,當時一切都說出來了,一切都安定了。他們一塊兒站在那里,有一會兒不說話了。那個深色腦袋護衛似地彎向那淺色腦袋。艾美感到沒有誰能像勞里那樣好地安慰她,支撐她。勞里認定艾美是世上唯一能代替喬使他幸福的女人。他沒有這樣告訴她,她并不失望,因為,兩個人都感覺到了這個事實。他們滿意了,樂于將其他的事交于沉默。
一會兒后,艾美回到了她的位置,她擦著眼淚,勞里收攏起剛才散開的紙張。他看到了各種各樣弄得破舊不堪的信件,還有一些含有暗示的繪畫習作。他從中發現了將來的吉兆。他在她身旁坐下時,艾美又感到羞澀了,想到剛才那樣沖動地迎接他,她臉紅得像朵玫瑰。
“我忍不住,我感到那么孤獨,那么悲傷,看到你那么高興。就在我開始擔心你不會來了時,抬起頭就發現了你,讓人多么驚喜,”她說,她徒勞地試圖神態自然地與他說話。
“我一收到信就來了。失去了親愛的小貝思,我真希望能說些什么話安慰你。可是我只能感受到,嗯——他說不下去了,因為他突然也變得羞怯起來,完全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他很想讓艾美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讓她痛快地哭一場,可是他不敢。因此他只是握住她的手,充滿同情地捏了一下,這樣的效果勝于言語。
“你不必說什么,這樣就讓我感到了安慰,”她輕輕地說,”貝思好了,她幸福了。我不應該希望她回來。可是,雖然我盼望見到家人,卻害怕回家。現在我們不談這件事吧,那會使我哭泣,我想在你逗留期間享受和你在一起的樂趣。你不需要馬上回去,是嗎?”“你要我的話我就不走,親愛的。”“我要,非常需要。嬸嬸和弗洛非常親切,而你就像我們的家庭成員,和你在一起共度時光我就不再寂寞。”艾美發自內心的話和神情都全然像一個想家的孩子,勞里馬上忘掉了羞怯,給了她正想要的東西——她習慣受到的愛撫以及她需要的那種親近的談話。
“可憐的小人兒,看上去你好像悲傷得快要生病了!我來照顧你,所以別再哭了。來,和我一起走走,坐在這里不動,風太涼了,”他用艾美喜歡的那種半是哄勸半是命令的語調說。他為她系上帽帶,讓她挽其他的胳膊,他們開始在長滿新葉的栗樹下沿著陽光燦爛的小路散起步來。他感到腳步更加輕松,艾美則感到滿心歡喜。她有個強健的肩膀,給她依靠,有個親切的面孔向她微笑,有個友好的聲音只和她愉快地談話。
這個古雅的花園曾經蔭護過許多戀人。它似乎是特意為戀人們建造的。花園里陽光和煦,十分幽靜,只有塔樓俯視著他們,寬闊的湖面帶走了他們綿綿情話的回聲,湖水在花園下面潺潺流過。有那么一個小時的陽光,這對新的情侶漫步交談,有時靠在城墻上歇息。他們在心靈感應中陶醉,這種感應彌漫于時間與空間。就在這時,毫無浪漫情調的晚餐鈴聲響了,告誡他們離開。艾美感到仿佛將孤獨與痛苦的重負留在了城堡的花園里。
卡羅爾太太一看到姑娘變化了的神情,便受到了一個新的念頭的啟發。她內心驚嘆道:“現在我明白了一切——這孩子一直盼望著小勞倫斯。我的天哪,我怎么就沒想到!”這個好太太考慮事情周到,值得贊揚。她什么也沒說,也沒露出明白此事的跡象,只是熱誠地敦促勞里留下來,請求艾美樂意與他為伴,這樣比太多的孤獨對她更有好處。艾美是溫順的典范。嬸嬸專注于照顧弗洛,于是,便由她招待她的朋友,她做得比往日更為體貼入微。
在尼斯時,勞里無所事事,艾美指責他。在沃韋,勞里從不閑混,卻總是散步、騎馬、劃船,或者精力非常充沛地學習。而艾美贊賞著他做的一切,并盡可能地向他學習。他說變化得歸于氣候,艾美并不反駁他。她自己的健康和情緒都恢復了,樂意有這相同的借口。
這令人心曠神怡的空氣對他們兩個都大為有益。大運動量使他們的身心都起了明顯的變化。身處綿延不斷的群山中的城堡之上,他們似乎有了更清晰的人生觀與責任感。清新的風兒吹走了心灰意懶的疑慮、虛妄的幻想和憂郁的迷惑;溫暖的春日陽光帶來了各種抱負、溫柔的希望、幸福的思想;湖水似乎沖走了往日的煩惱,亙古的大山似乎仁慈地俯視著他們,對他們說:“小孩們,互愛吧!”盡管有貝思離世這一新的痛苦,他們過得還是十分快樂。
太快樂了,勞里竟不忍用一個字眼打攪它。他驚奇自己這么快就治愈了第一次的愛情創傷,他曾經堅定地相信:那會是他最后一次也是他唯一的愛情。不久,他便從那驚奇中恢復過來。雖然表面上對喬不忠,可他想,喬的妹妹幾乎就是喬自己。他確信,除了艾美,他不可能這么快、這么深地愛上任何別的女人。他以此安慰自己。他的第一次求愛是暴風雨式的,他帶著交織著憐憫與遺憾的復雜感情回顧它,仿佛是在追溯久遠的往事。他不為它感到羞愧,而是把它作為人生中一次又苦又甜的經歷珍藏起來。痛苦結束了,他為之心存感激,他決心要讓他的第二次求愛盡可能平靜、簡單:沒必要設置場景,更沒必要告訴艾美他愛她。不用言語,她已知道,而且很早以前已給了他答復。一切發生得那么自然,沒有人能抱怨。他知道每個人都會喜歡,甚至喬也會的。然而,我們第一次的小小熱情被壓制了,我們便傾向于謹慎行事,慢慢作出第二次嘗試。所以勞里任由日子流逝,享受著每一個小時的快樂時光。他靜候命運安排他說出那一字眼,那個字將會結束他新的戀愛開初最甜蜜的部分。
他原意想象著結局發生在月光下的城堡花園,以最優雅莊重的形式進行。可是結果正好相反。中午在湖上幾句直率的談話,事情便定了下來。整個早上他們都在湖面泛舟,從背陽的圣然戈爾夫城劃到向陽的蒙特勒城,湖的一邊是薩瓦山,另一邊是伯納德山峰和南峭峰,美麗的沃韋市掩映在深谷中。山那邊是洛桑市,頭頂是無云的藍天,下面流著湛藍的湖水,富有畫趣的小舟點綴湖中,像是一只只白翼海鷗。
小船劃過希永時,他們一直談論著玻尼瓦爾德。后來他們抬頭看到了克拉朗,他們又談起了盧梭,在這里他寫下了《埃洛伊茲》。他們兩人都沒讀過那本書,但是知道那是個愛情故事。兩個人暗自懷疑那個故事有沒有他們自己的一半有趣。在他倆談話的小小間隙里,艾美用手輕撫著湖水。當她抬起頭時,看到勞里靠在槳上,眼神使她趕忙說話,她只是覺得要說點什么——“你一定累了,歇會兒吧。我來劃,這對我有好處。你來后我一直懶散,享樂。”“我不累,要是你愿意,你可以劃一支槳。這里地方夠大的,不過我得幾乎坐在中間,不然船就不能平衡,“勞里答道。
他似乎很喜歡這樣的安排。
處境沒得到改善,艾美感到尷尬,她在勞里讓出的三分之一的位子上坐下,甩開臉上的頭發,接過了一支槳。艾美劃船和干許多別的事情一樣好。盡管她用兩只手劃,勞里只用了一只手劃,船還是平穩地在水面上滑行。
“我們劃得多好啊!是不是?”艾美說,那時她不愿意有沉默。
“非常好,但愿我們能永遠地在一條船上劃槳,愿意嗎,艾美?”問話非常溫柔。
“愿意,勞里,”回答聲音很低。
于是兩個人都停槳不劃了。他們無意識地為映在湖水中隱隱約約的畫面重構了一幅優美動人的圖景,那便是人類的愛情與幸福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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