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爾夫婦來到客廳,恰好碰上老伯爵夫人正在玩牌,以便動一動腦筋,她雖然也像皮埃爾或兒子每次出門回來時那樣說:“是該回來了,該回來了,我親愛的,大家都等急了。回來就好了,謝天謝地。”在把禮物遞交給她時,她也是那幾句老話:“可貴的不是禮物,親愛的,謝謝你心里還惦記著我這個老太婆……”但這一次皮埃爾來的不是時候,她的牌剛打了一半,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使她很不高興。她打完了牌,才去看禮物。給她的禮物是一只做工考究的牌匣,一只淺藍色的塞佛爾蓋杯,杯上繪有幾個牧羊女。還有一只繪有老伯爵遺像的金鼻煙壺,遺像是皮埃爾約請彼得堡一位微型畫畫家特意繪制的(伯爵夫人早就想要一只這樣的鼻煙壺了)。她此刻不想哭,因此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遺像,然后就擺弄起那個精巧的牌匣來了。
“謝謝你,親愛的,你可使我高興了,”她像往常一樣說。
“不過,你總算回來了。這太好了。你媳婦也鬧得太不像話了,你真該管教一下你的媳婦,成什么體統。你不在家,她簡直要發瘋了,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記不住。”她又重復她那一套話,“你看看,別洛娃,(安娜?拿莫菲耶夫娜)他給我們帶來了一個多好的盒子。”
別洛娃也把禮物夸獎了一番,也稱贊了送給她的衣料。
雖然皮埃爾、娜塔莎、尼古拉、瑪麗亞伯爵夫人和杰尼索夫有許多話要說,但是他們不愿在老伯爵夫人面前說,倒不是有什么事要瞞著她,而是因為老伯爵夫人在許多方面落后了。如果當著她的面談話,就得回答她提出的一些早已過時的問題,有些話還得反復地說,如告訴她某人去世了,某人結婚了。就這樣,她可能還記不住。按照慣例,他們在客廳里圍著茶炊喝茶,皮埃爾則回答伯爵夫人提出的問題,例如瓦西里公爵是否見老,瑪麗亞?阿列克謝耶夫娜是否來信問候,是否惦念她等等。這些問題她自己并不關心,別人也不感興趣……
喝茶的時候這種誰也不感興趣而又無法避免的問題始終談個不停,家里的成年人都圍著茶炊旁的圓桌喝茶,索尼婭就坐在靠近茶炊的地方。孩子們和男女家庭教師已用過茶了,他們在隔壁起居室里談笑風生。這邊喝茶時大家都坐在固定的老地方,尼古拉坐在爐邊的小桌旁,茶已給他端在桌子上了。老米爾卡是一代名犬米爾卡生的母狗,這只狗的臉上長滿白毛,烏黑的兩只大眼睛比平時瞪得更大,它這時躺在尼古拉身旁的安樂椅上。杰尼索夫鬈曲的頭發和絡腮胡子都已花白,他敞開將軍服,坐在瑪麗亞伯爵夫人身旁。皮埃爾坐在妻子和老伯爵夫人中間。他談到許多他認為老太太會感興趣并且聽得明白的事。
他談到外部社會上的事,他也談到老太太的同輩人,他們當年也確實活躍過一陣子,而現在天各一方,像她一樣安度晚年,似乎正在收獲著早年種下莊稼的最后一批谷穗。老伯爵夫人認為她那一代才真正是正統的一代。娜塔莎從皮埃爾興致勃勃的樣子看出來,他這一次旅行一定很有趣,才有說不完的話,但是當著老伯爵夫人的面,又不好把一切都說出來。杰尼索夫不是這個家的成員,他不明白皮埃爾為什么說起話來如此拘謹,同時,由于他對現狀不滿,因此很想了解一下目前彼得堡的情況。于是,他就不斷慫恿皮埃爾講講謝苗諾夫團剛剛發生的事情,談談阿拉克切耶夫的情況,講講圣經會的建立。皮埃爾講得起勁時,就有點忘乎所以,這時尼古拉和娜塔莎就趕忙把話題轉到伊萬公爵和瑪麗亞?安東諾夫娜伯爵夫人的健康上來。
“那么,戈斯涅爾,塔塔利諾娃,還在那么瘋瘋癲癲地繼續干嗎?”杰尼索夫問道。
“繼續干?”皮埃爾幾乎是喊起來了。“他們現在干得比任何時候都賣勁了。圣經會現在已相當于政府了。”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親愛的朋友?”她已喝完茶,看來想在飯后找一個借口發脾氣。“你說的政府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哦,媽媽您知道是這么一回事”尼古拉插話說,他知道該如何翻譯成母親能聽懂的話,“亞歷山大?尼古拉耶維奇?戈里津公爵創辦了一個團體,據說他現在很有權勢。”
“阿拉克切耶夫和戈里津,”皮埃爾脫口而出,“如今大權在手,可他們,看到到處是陰謀詭計,弄得草木皆兵。”
“咳,戈里津公爵有什么錯?他德高望重。我以前常在瑪麗亞?安東諾夫娜家見到他,”老伯爵夫人生氣地說。她看到大家都默不作聲,心中的氣更大,就接著說:“現在大家都學會了說長道短,妄加評論。圣經會有什么不好?”她站起身來(大家也都跟著站起來),板著臉,朝起居室她的桌旁走去。
在一陣難堪的沉默中,傳來了隔壁屋里孩子的笑語聲。顯然,那邊一定有什么令人開心的事情。
“好了,好了!”在一片歡樂聲中,小娜塔莎的喊聲蓋過了所有的人。皮埃爾和瑪麗亞伯爵夫人,和尼古拉交換了眼色,會心地笑了。(皮埃爾一直看著娜塔莎。)
“多么美妙的音樂啊!”他說。
“準是安娜?瑪卡羅夫娜的襪子織好了。”瑪麗亞伯爵夫人說。
“哦,我去看看,”皮埃爾一躍而起,說,“你知道,”他在門口放慢腳步說,“我為什么特別喜歡這種音樂?因為它讓我知道一切平安。我今天回家,離家越近,就越是耽心。我一走進前廳,聽見安德留沙朗朗的笑聲,我就知道,孩子們都好……”
“我懂,我懂得這種感情,”尼古拉附和說,“不過,我不用過去了。我知道,她織的襪子太神奇了。”
皮埃爾到孩子們房里去了,那邊喊聲更高,笑聲也更歡了。“安娜?瑪卡羅夫娜,”皮埃爾說。“你到這里中間來,聽口令,現在我要數一、二、三,數到三的時候,你就站到這里來,我來抱你。好,一,二,……”傳來皮埃爾的聲音,接著是一片沉默。“三!”屋里傳來孩子們的歡叫聲。
“兩只,兩只!”孩子們叫喊道。
他們說的是兩只襪子,安娜?瑪卡羅夫娜有一個絕招,能用一副針同時織出兩只襪子。每次織好以后,她總是得意洋洋地當著孩子們的面,從一只襪子里抽出另一只襪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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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不久,孩子們來道晚安。孩子們同所有在座的人一一吻別,男女家庭教師也行過禮,然后就出去了。只有德薩爾和他的學生小尼古拉留了下來。德薩爾低聲叫小尼古拉下樓去。
“不,德薩爾先生,我要求姑媽讓我留在這兒。”
小尼古拉同樣小聲回答說。
“姑媽,讓我留在這兒吧。”小尼古拉走到姑母面前說。他又興奮,又激動,臉上露出懇求的神色。瑪麗亞伯爵夫人看了他一眼,對皮埃爾說:
“只要您在這兒,他就不樂意走了……”
“德薩爾先生,過一會我就把他送到您那兒去,晚安。”皮埃爾把手伸給那位瑞士教師,接著含笑轉向小尼古拉說:“我們沒見過面呢。瑪麗亞,他長得真像……”他轉身對瑪麗亞伯爵夫人說。
“是像爸爸嗎?”孩子的臉紅了,他用敬慕的、明亮的眼睛從上到下打量著皮埃爾。皮埃爾向他點點頭,又接著談被孩子打斷的話題。瑪麗亞伯爵夫人在十字布上繡花,娜塔莎目不轉睛地望著丈夫。尼古拉和杰尼索夫站起來要煙斗抽煙,他又向一直守著茶炊無精打采的索尼婭接過茶,又詢問皮埃爾有關這次外出了解到的消息,小尼古拉,這個長著一頭卷發的孱弱的孩子,坐在沒人注意的一個角落里,雙眼閃閃發光,從衣領里伸出細脖子,他的滿頭卷發的頭向著皮埃爾,在偶而體驗到某種新的強烈的感情時,他會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
接著,眾人的話題轉到當時對最高當局的一些流言,其中包含了大多數人通常最感興趣的國內政治問題。杰尼索夫因在軍界失意而對政府不滿,現在聽說彼得堡出了丑聞十分高興,于是對皮埃爾所述情況發表了一通尖刻的評論。
“過去不得不作德意志人,現在就得陪塔塔利諾娃和克律德涅夫人團團轉跳舞,還得捧讀艾加特豪森之流的著作。哎,要是把波拿巴那個寶貝放出來就好了,他就會把一切胡涂思想掃除掉,把謝苗諾夫團交給施瓦茨這樣的大兵來指揮,成何體統?”他大喊大叫地說。
尼古拉雖然不像杰尼索夫那樣專門挑毛病,但他仍然認為議論政府可是一件大事情,而甲出任大臣,乙擔任總督,皇帝說什么話,大臣說什么話,都是很重大的事。他認為國家大事,匹夫有責,所以也向皮埃爾詢問各種問題。只是他們倆人問到的不外乎一些有關政府高級部門的軼聞。
娜塔莎十分了解丈夫的心思和脾氣,她看出皮埃爾早想轉換話題,看出他早就想傾吐他內心深處的一些想法。他這次要去彼得堡,就是想同他的新友費奧多爾公爵一起商量此事。于是她問皮埃爾,他跟費奧多爾的事怎么樣了。
“什么事?”尼古拉問。
“也就是那些事,”皮埃爾向四周看了一下,說,“大家都看到,情況已經糟到不能再糟的地步,一切正直的人們都有責任來盡力挽救局勢。”
“那么正直的人們該做些什么呢?”尼古拉微微皺起眉頭說。“他們能做些什么呢?”
“應該做的是……”
“我們到書齋里去吧,”尼古拉說。
娜塔莎早就想到該喂孩子了,聽見保姆叫喚她,就到育兒室去了。瑪麗亞伯爵夫人也跟著她去了。男人們走進書齋去,小尼古拉趁姑父不注意,也跟著溜了進去,躲在靠窗的寫字臺的幽暗角落里。
“你說該怎么辦?”杰尼索夫說。
“都是些空想。”尼古拉說。
“情況是這樣。”皮埃爾沒有坐下就開始講了。他在房間里踱來踱去,有時又停下,一邊含混不清地說著,一邊很快地打著手勢。“彼得堡目前的情況就是這樣,皇帝不過問任何國家大事。他已完全陷入了神秘主義之中(而無論何人迷信神秘主義,皮埃爾都是無法容忍的)。他只圖清靜。而只有那些喪盡天良、寡廉鮮恥的人,如馬格尼茨基、阿拉克切耶夫之流,盡干傷天害理的事,亂砍亂殺,禍國殃民,才能使他得到清靜……如果你不親自來抓經濟,只貪圖安寧,那么你的管家越厲害,你的目的就更容易達到,你同意嗎?”他問尼古拉。
“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尼古拉說。
“咳,整個國家要崩潰了。法庭里盜竊案數不勝數,軍隊里只有鞭笞,出操,屯墾,人民在遭受苦難,教育遭到扼殺。新生的事物,正統的事物都遭到摧殘和壓制。大家都明白,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弦繃得太緊就會繃斷的。”皮埃爾說(自有政府以來,人們在觀察政府行為時都這么說)。“我在彼得堡只給他們說了一點。”
“對誰說?”杰尼索夫問。
“這您知道,”皮埃爾皺著眉頭,意味深長地望著他說。
“就是對費奧多爾公爵和他們那一幫人說。獎勵教育事業,熱心支持慈善事業,這固然很好,但也只是用心良好而已,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更需要另外的東西。”
尼古拉這時才發現他的小侄兒在場,就沉下臉朝他走去。
“你在這兒干什么?”
“什么?讓他待在這里吧!”皮埃爾抓住尼古拉的手臂,又說:“我對他們說,那樣是不夠的,現在需要另外的東西。大家都在等待著,弦繃得太緊,隨時可能斷。當大家都在等待著那不可避免的變革時,就需要更多的人,更加加強團結,緊密攜手,共同努力,來抗御那將要來臨的災難。年富力強的人都已經被拉過去了,蛻化變質了,腐化墮落了。有的沉湎于女色,有的醉心于名位,有的追求金錢和權勢,都投奔到那個陣營去了。像你我這樣有獨立人格的人,自有主見的人就根本找不到了。我說,要擴大我們的社會圈子。我們的口號是:不能光停留在口頭上的道德,而應要獨立和行動。”
尼古拉從侄兒身邊走開,忿忿不平地挪過一把椅子坐下,聽皮埃爾談著,他不以為然地干咳著,眉頭越皺越緊。
“那么,這些行動又要達到什么目的呢?”他喊叫道。“你對政府又是抱什么態度呢?”
“抱這樣的態度!協助的態度。如果政府允許我們的組織也無需保密。我們的組織不僅不同政府作對,而且是一個真正的保皇派。這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紳士組織。我們的目的是不讓普加喬夫來殺害你我的子孫,不讓阿拉克切耶夫把我送到屯墾區去。我們是為了公眾的利益,為了大眾的安全才攜起手來為了共同的目的而奮斗。”
“是的,但是秘密組織總是敵對的、有害的,只能產生惡果。”尼古拉說。
“為什么?難道拯救歐洲的道德聯盟(當時還不敢妄想俄國能拯救歐洲)有什么害處嗎?道德聯盟是一種美德的聯盟,那就是愛,那就是互助,就是耶穌基督在十字架上所宣揚的東西。”
娜塔莎在談話中間走了進來,愉快地看著她丈夫。并不是丈夫的談話本身使她高興。她對丈夫所談的事不感興趣,他講的這些,她早就知道了(并且她知道皮埃爾所講的都是他內心里的想法),但是當她看到他興高采烈、神采奕奕的樣子她心里就特別高興。
這里還有一個被眾人所遺忘從翻領里伸出細脖子的孩子,他也是那么興高采烈、十分激動地望著皮埃爾。皮埃爾的每一句話卻深深地印在他的心上,他的手指在不安地動著,以致于不知不覺把姑父桌上的火漆和鵝毛筆都捏斷了。
“完全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樣,這就是所謂的德意志的道德聯盟,這也就是我所建議的東西。”
“哦,老弟,道德聯盟只對吃臘腸的人(德國人)有好處,但是我對它不了解,說也說不清楚。”杰尼索夫大聲地斷言道。
“到處都很腐敗,很糟糕,這個事實我承認,不過對道德聯盟我不了解,也不喜歡。什么暴動,什么聯盟!無非是要我,完全聽你的指揮。”
皮埃爾微笑了一下,娜塔莎則放聲大笑,尼古拉卻把眉頭皺得更緊,他開始盡力向皮埃爾說明,不會發生任何變革,他所說的危險是他自己想象出來的。對此,皮埃爾作出了相反的論證,由于他的思維能力更強些,思想更敏捷,因而使尼古拉陷于窘境。這就使他更感到氣惱,因為他不是憑推理,而是憑比推理更有力的直覺認為自己的看法是完全正確的。
“我要向你說明白,”他站起來說,神經質地把煙斗移到嘴角,又把煙斗干脆扔開。“我無法向你證明。你說我們的一切都腐敗了,必須進行一次改革,我看沒有這個必要。你說,宣誓是有條件的,關于這個問題我要向你說清楚,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這一點你也知道,但是你們要是組織秘密團體反對政府,不管是什么樣的政府,我的職責是維護政府,如果阿拉克切耶夫現在下命令,要我帶領一個騎兵連討伐你們,我就毫不猶豫,立即出動。至于你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吧。”
他說完這一番話后,接著是一陣難堪的沉默。娜塔莎終于打破沉默率先開口。當然,她的發言是替丈夫辯護,而對哥哥則是攻擊。她的辯解雖然笨拙無力,但她卻達到了目的。于是,交談又開始了,但已沒有尼古拉剛才說完話時那種舌戰的敵對氣氛了。
當大家都站起來,準備去吃晚飯的時候,小尼古拉?博爾孔斯基走到皮埃爾面前,他臉色蒼白,但明亮的眼睛炯炯有神。
“皮埃爾叔叔…您……不……要是爸爸活著,他會同意您的看法嗎?”他問。
皮埃爾突然明白了,當他在談話時,這孩子頭腦里一定展開過一場特殊的、強烈的感情波瀾和復雜的、獨立思考的活動。他回想了他所說過的話,后悔不該讓孩子聽見。但不管如何,他還得回答他。
“我想他會贊成的。”他勉強地答了一句,就走出了書齋。
孩子低下頭去,似乎這時他才突然發現,他把桌上的東西弄壞了。他漲紅了臉,向尼古拉走過去。
“姑父,原諒我,我不是故意的。”他指著折斷的火漆和鵝毛筆說。
尼古拉氣得哆嗦了一下。
“算了,算了。”他把折斷的火漆和鵝毛筆扔到桌子下面去。顯然,他在強壓著自己不發脾氣,把臉轉過去了。
“你根本就不該到這里來。”他又加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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