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底,皮埃爾來到莫斯科,他在一間未被大火焚毀的廂房住了下來。他拜訪了拉斯托普欽伯爵和幾位已返回莫斯科的熟人,他打算第三天動身去彼得堡。大家都在慶祝勝利;大家都歡迎皮埃爾,都希望見到他,都想向他詳細打聽他的所見所聞。皮埃爾覺得,他對所有他遇見的人都懷有特別的好感;然而,他現在不由自主地對所有的人都保持了警惕,以免使自己受到牽連。他對大家向他提出的所有問題——不管是重要的還是毫無意義的——例如:他想住在哪里?他是否要建房子?他什么時候去彼得堡?能不能幫忙帶一個皮箱?——他都回答:“是的,可能,我想,等等。”
他聽說羅斯托夫一家在科斯特羅馬,然而他卻很少想到娜塔莎。如果說他曾想到過她,那也只是對一件久遠往事的愉快回憶罷了。他感到自己不僅擺脫了世俗的瑣事,而且也擺脫了那種他好像心里覺得是自作多情的意境。
在他抵達莫斯科之后的第三天,他在德魯別茨科伊家獲悉,瑪麗亞公爵小姐在莫斯科。皮埃爾常常想到安德烈公爵的死、他的痛苦和臨終的那些日子,而此時此刻又生動地再現于他的腦海中。吃午飯時他得知瑪麗亞公爵小姐在莫斯科住在弗茲德維仁卡街她的一幢未被燒掉的住宅里,他當天晚上就去拜訪了她。
在前往拜訪瑪麗亞公爵小姐的路上,皮埃爾不停地思念安德烈公爵,想著他和公爵的友誼以及他們在各種不同場合會見的情景,特別是在波羅底諾的最后一次相見的情景。
難道他是在他當時所處的十分痛苦的心境中去世的嗎?難道他在臨終前還沒有提示出人生的真諦嗎?皮埃爾想。他回想起了卡拉塔耶夫,想到他的死,不由自主地把這兩個如此不相同的人加以比較,他們竟如此之相似,這是因為他對兩個人都懷有愛慕的心情,兩個人都在這世上生活過,兩個人都死了。
皮埃爾懷著極其嚴肅的心情乘車去老公爵家。這所住宅還算完好,但仍然有遭受破壞的痕跡,而從外表上看,還是老樣子。一個神情嚴峻的老侍者出來迎接皮埃爾,好像要使客人覺得:雖然老公爵已去世,家規依然沒有改變,他說,公爵小姐已經回房去了,只在星期天才接見客人。
“請通報一下,可能會接見的。”皮埃爾說。
“是,您老,”侍者回答道,“請到肖像室稍候。”
幾分鐘后,侍者和德薩爾走了出來,德薩爾向皮埃爾轉達了公爵小姐的邀請,她很高興見他,如果他能夠原諒她的失禮,請他到樓上她的房間里去。
在一間點著一只蠟燭的不太高大的房間里,公爵小姐和一位身著黑色布拉吉的女人坐在一起。皮埃爾想起了瑪麗亞公爵小姐身邊常有女伴相陪,但是,這些女伴都是些什么人,皮埃爾不知道,也記不得了。“這是一個女伴。”他向身著黑色布拉吉的女人看了一眼,在心中想到。
公爵小姐立即起身迎接并伸出了手。
“是啊,”在他吻了她的手之后,她仔細端詳皮埃爾那張已改變了的面龐,她說,“我們這不是又見面了,他在臨終之前的那些日子里,經常談到您。”她說這些話時把目光從皮埃爾移到面容羞澀的女伴身上,女伴的羞怯表情使皮埃頓時吃了一驚。
“得知您平安無恙,我十分高興,這是很久以來我們接到的唯一的好消息了。”瑪麗亞公爵小姐又不安地向女伴看了一眼,并且想說點什么,但是皮埃爾打斷了她的話。
“您可以想象得到,有關他的情況,我連一點都不知道,”他說,“我還以為他是陣亡的。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從別人,從第三者的口中得知的。我知道他遇見了羅斯托夫一家人……多么巧的命運啊!”
皮埃爾說得又快又興奮。他看了一眼那個女伴的臉,他看見,她以特別表示關切的、迥非尋常的目光注視著他,這是在交談中常可見到的,他不知道為什么會感覺得這個身著黑衣的女伴是一個可愛的、善良的、頂好的人,她不會妨礙他和公爵小姐推心置腹的交談。
然而,當他的最后一句話提到羅斯托夫一家的時候,瑪麗亞公爵小姐的臉上表現出更加困惑不解的表情。她再次把視線從皮埃爾身上移到身著黑衣的女士的臉上,她說:
“難道你真的認不出她了嗎?”
皮埃爾又一次看了一下那個女伴的蒼白的、瘦削的、有一雙黑眼睛和奇特嘴唇的面孔。從她那極為關切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含有一種親切的、他久已遺忘的、十分可愛的神態。
“不、不,這不可能,”他想。“這不是一張嚴肅、瘦削、蒼白、顯得老了一些的面孔嗎?這不可能是她。這只是相似罷了。”然而,此時瑪麗亞公爵小姐說:“娜塔莎。”于是,那張眼神極為關切的面孔,困難地、吃力地,好像一扇生銹的門被打開了似的,露出了笑容,從這敞開的門里突然散發出一陣芳香,令皮埃爾陶然欲醉,這是他久已忘卻的、特別是在此時此刻完全意想不到的幸福。芳香四溢,香氣襲人,皮埃爾整個身心被這種芳香所包圍,被完全吞沒。當她莞爾一笑時,已經不再有什么懷疑了。這正是娜塔莎,而他愛著她。
在剛剛開頭的一瞬間,皮埃爾不由自主地對她——瑪麗亞公爵小姐,主要還是對他自己,訴說了他自己也不清楚的那個秘密。他由于高興和一種異乎尋常的痛楚把臉漲得通紅。他想掩飾住自己的激動。然而他越是想掩飾它,就越是更明顯——比最明確的語言更為明確地對他自己、對她——瑪麗亞公爵小姐訴說了,他愛著她。
“不對,這太出乎意料之外。”皮埃爾想到了。然而,在他剛剛想繼續跟瑪麗亞公爵小姐談剛才已談開了頭的話題時,他又向娜塔莎看了一眼,他的臉更加被漲紅了,他的心情既萬分激動,又有一種莫名的恐懼。他說的話已經語無倫次,話還沒說完就說不下去了。
皮埃爾開頭沒有注意到娜塔莎,那是因為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他會在這里見到她,但是他隨后之所以沒有認出她來,那是因為自從他上一次見到她之后,她的變化確實太大了。她消瘦了,面容變得蒼白了,但是這還不能完全解釋他沒有認出她來的原由:當他剛進屋子時認不出她來,是因為先前,從她的這張臉上,從她的眼睛里,總可以看到那隱露出對人生的歡樂的微笑,而現在,當他剛進屋第一眼看見她時,連這種微笑的一點影子也沒有;只有一對專注的、善良的和哀傷的探詢的眼睛。
皮埃爾的窘態并沒有使娜塔莎惶惑不安,她臉上只顯露出一絲不容易被人覺察的愉快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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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來這里做客的,”瑪利亞公爵小姐說,“伯爵和伯爵夫人近幾天內就要到來,伯爵夫人的健康狀況很不好。而娜塔莎本人也需要延醫診治,他們強迫她和我一起來的。”
“是啊,難道有哪一個家庭能免遭不幸的嗎?”皮埃爾轉過臉對著娜塔莎說。“您要知道,這件事就發生在我們得救的那一天,我看到他了,一個多么可愛的孩子!”
娜塔莎望著他,她把眼睛睜得更大更亮,以比作為她的回答。
“還能說出什么可以安慰的話和還能想出什么值得安慰的事呢?”皮埃爾說。“什么也沒有。為什么非要讓那么可愛、生命力那么旺盛的孩子死去呢?”
“是的,在我們這個時代,如果沒有信仰的話,就很難活下去……”瑪麗亞公爵小姐說。
“是的,是的。這是千真萬確的真理。”皮埃爾趕忙接過去說。
“為什么?”娜塔莎聚精會神地盯著皮埃爾問道。
“怎么——為什么?”瑪麗亞公爵小姐說。“只要想到那等著我們的……”
娜塔莎不等聽完瑪麗亞公爵小姐的話,又用試探的目光望了一眼皮埃爾。
“那是因為,”皮埃爾繼續說道,“只要你相信有一個能主宰我們的上帝,才能忍受像她的……您的這樣的損失。”皮埃爾說。
娜塔莎剛剛張嘴想說話,但是突然停住了口。皮埃爾趕忙掉轉身子,又一次向瑪麗亞公爵小姐詢問起他的朋友在他的生命的最后的那一段時光的情況。皮埃爾的窘困和局促不安現在已幾乎完全消失了;但與此同時他感覺到,他先前的完全自由的感覺也消失了。他感到,現在有一位法官監督著他的一言一行,而這位法官的裁決對于他來說,比世界上任何人的裁決都更加珍貴。他現在一說話,就立刻會考慮到他的話會給她造成什么印象。他并不說一些故意使她歡喜的話;
但是,他無論說什么話,他都要以她的觀點來評判自己。
這種情形像以往那樣,瑪麗亞公爵小姐不太樂意地講述她見到安得烈公爵時的情形。但是,對皮埃爾所提出的一些問題,他那異常不安的眼神和他那激動得發抖的面孔,漸漸地迫使她說起那些對她自己來說連想都不敢想的詳情細節。
“是啊,是啊,是這樣,是這樣……”皮埃爾邊說邊向瑪麗亞公爵小姐俯過身去,全神貫注地傾聽她的講述。“是啊,是啊,那么,他平靜了嗎?變得溫和了嗎?他就是這樣全心全意地經常尋找一件東西:成為一個十全十美的人,一個不怕死的人。他身上存在的缺點,如果說他有缺點的話,那也不是出于他自身的原因,那么說,他變得溫和了嗎?”皮埃爾說。“他見到了您是多么幸福啊!”他突然轉向娜塔莎,滿含著眼淚望著她,對她說道。
娜塔莎的臉抽搐了一下。她皺起眉頭,低垂了一下眼瞼,一下子拿不定主見:是說呢,還是不說。
“是的,這是幸福的。”她用低沉的胸音說,“對我來說,這大概是幸福的,”她頓了一頓,“而他……他……他說,他正期待著這個呢,在我剛一進門見到他時,他這樣說……“娜塔莎的聲音突然中斷了。她雙手緊按在膝蓋上,臉漲得通紅,突然,她明顯是在盡力克制住自己,她抬起頭,急急忙忙地說道:
“我們從莫斯科出來時,什么也不知道。我不敢問及他的情況。索尼婭突然對我說,他要和我們一道走。我什么都沒有想,我不能想象他當時所處的情況,我只想見到他,同他在一起,”她聲音顫抖,喘著氣說。接著,她不讓別人打斷她的話,她講述了她從來沒有向任何人說過的事情:講述了她們在旅途中和在雅羅斯拉夫爾三個星期生活中的所有事情。
皮埃爾張著嘴聽她講話,他那滿含眼淚的眼睛注視著她。他在聽她講述的時候,既沒有想到安德烈公爵,也沒有想到死亡,也沒有想及她所講述的事情。在聽她講述的時候,他只有對她在現時講述這些情況時所表現出來的痛苦的同情。
公爵小姐由于強忍住盈眶的熱淚而皺緊眉頭,她靠近娜塔莎身旁坐著,第一次聽到他哥哥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和娜塔莎的愛情故事。
這個既苦澀又甜蜜的故事,雖然對娜塔莎來說是她所需要的。
她在講述這段往事時把一些最詳細的情節和內心深處的秘密交織在一起,好像是永遠都講不完的故事。有許多次她把已經講過的又重復一遍。
門外傳來德薩爾的聲音,他問,可不可以讓尼古盧什卡進來道晚安。
“就這些了,就這些了……”娜塔莎說。在尼古盧什卡進來的時候,她迅速站起身,幾乎是朝門口跑過去,她的頭碰在掛有門簾的門上,不知道是由于疼痛還是由于悲哀,她呻吟著跑出房去。
皮埃爾望著她跑出去的那扇門,他弄不明白為什么突然間在這個世界上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瑪麗亞公爵小姐把他從恍惚的精神狀態中喚醒,讓他看一下進來的小侄子。
尼古盧什卡那張臉酷似他的父親,皮埃爾的心腸變軟了,深受感動,他吻了一下尼古盧什卡,就連忙站起身,掏出手帕,走向窗口。他想向瑪麗亞公爵小姐告辭,但是她留住了他。
“不,我和娜塔莎有時到凌晨三點鐘都還沒睡呢;再坐一會,我叫準備晚餐。請下樓吧;我就來。”
在皮埃爾走出房間之前,公爵小姐對他說道:
“這是她第一次講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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