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班孩子剛好出麻疹,真是最幸運不過了,”梅格說。時值四月,她站在自己房間里往大皮箱裝行李,姐妹們圍繞在她身邊。
“安妮-莫法特沒有忘記自己的諾言,這實在太棒了。足足兩個星期讓你盡情快活,那有多么痛快,”喬一面搭過話兒,一面用長胳膊把幾件裙子折起來,形象頗像個風車。
“而且天氣晴朗,我真高興這樣,”貝思邊說邊利索地從自己的寶貝箱子里挑出幾條圍巾和絲帶,供姐姐出席盛會。
“但愿我也能去好好玩玩,把這些漂亮東西全穿戴上,”艾美說。她嘴里銜了滿滿一口的針,巧妙地插進姐姐的針墊里。
“我真希望大家都能去,既然不能,那就等我回來再跟你們講遇到的奇聞趣事。你們對我這么好,把東西借給我,幫我收拾行裝,我一定盡此綿力,”梅格說著環視房間,眼光落在行裝上面。這套行裝雖然十分簡單,但在她們眼中卻幾乎十全十美。
“媽媽從那只寶箱里拿出什么給你?”艾美問。馬奇太太有個杉木箱子,里頭裝著幾件曾經輝煌一時的舊物,準備在適當的時候送給四個女兒。那天打開箱子時,艾美恰好不在場,故有此一問。
“一對絲襪,一把精致的雕花扇子,還有一條漂亮的藍色腰帶。我原想要那件紫羅蘭色的真絲裙子,但卻沒時間改制了,只好穿我那條舊塔拉丹薄紗裙。”“這比起我的新薄紗裙子還要好看,襯上腰帶就更加漂亮了。我真后悔我的珊瑚手鐲給砸壞了,不然你便可以戴上它,”喬說。她生性豪爽大方,只是她的財物大都破舊不堪,派不上什么用常寶箱里有一套漂亮的舊式珍珠首飾,但媽媽說鮮花才是年輕姑娘最美麗的飾物,而勞里答應把我要的全都送來,”梅格回答,”來,讓我看看,這是我的新灰色旅行衣——把羽毛卷進我的帽子里,貝思——那是星期天和小型晚會穿的府綢裙子——春天穿顯得沉了點,對吧?如果是紫羅蘭色的絲綢裙子就好了;唉!”“不要緊,你參加大型晚會還有塔拉丹呢,再說,你穿白衣裳就像個天使,”艾美說道,凝神欣賞著那一小堆漂亮衣飾。
“可它領口太高,拖曳感也不夠,但也只好這樣應付了。
我那件藍色家居服倒是挺好,翻了新,并剛剛鑲了飾邊,和新的一樣。我的絲綢外衣一點都不時髦,帽子也不像莎莉那頂;我原不想多說,但我對自己的傘失望極了。我原叫媽媽買一把白柄子的黑傘,她卻忘了,帶回一把黃柄子的綠桑這把傘結實雅致,因此我不該抱怨,但如果把它跟艾美那把金頂絲綢傘擺在一起,我就要羞死了。”梅格邊嘆息邊極不滿意地審視著那把小桑把它換過來,”喬提議。
“我不會這么傻,媽媽為我花錢已經很不容易了,我不想傷她的心。這只是我的荒唐想法罷了,我不會不分好歹的。幸好我的絲襪和兩對新手套可以出出場面。你把自己的借給我,真是好妹妹,喬。我有兩對新的,舊的也洗得干干凈凈,我覺得已經十分氣派了。”梅格又朝她放手套的箱子瞄了一眼。
“安妮-莫法特的晚禮帽上頭有幾個藍色和粉紅色的蝴蝶結;你可以幫我打上幾個嗎?”她問,這時貝思拿來一堆剛剛從罕娜手中接過的雪白薄紗。
“不,我不想打,因為太醒目的帽子,配沒有飾邊的素凈衣服不好看,”喬斷然說道。
“我哪一天才有福氣穿上鎖有真花邊的衣服,戴上打了蝴蝶結的帽子?”梅格不耐煩地說。
“那天你說只要可以去安妮-莫法特家,你就心滿意足了,”貝思輕聲提醒她。
“我是這樣說過!哦,我是很滿足,我也不會為此煩惱,不過似乎人得到的越多,野心也就越大,對不?噢,行了,行李裝好了,一切齊備,單剩我的舞會禮服了,那要等媽媽來收拾,”梅格說著,眼光從裝得半滿的行李箱落到熨補過多次、被她鄭重其事地稱為舞會禮服的白色塔拉丹薄紗裙上,心情愉快起來。
第二天天氣不錯,梅格體面堂皇地辭別大家,準備體驗十四天新奇快樂的生活。馬奇太太一開始不同意這次出行,擔心瑪格麗特回來后會比去時更添一層不滿。但梅格糾纏不休,莎莉也答應會好好照顧她,而且,干了一個冬天的煩悶工作后,到外面玩玩也是一大樂事,母親便答應下來,讓女兒去一嘗上流社會的生活滋味。
莫法特一家確實非常時髦。樓宇富麗堂皇,主人舉止優雅,單純的梅格一開始吃驚不校不過,盡管莫法特一家生活奢華放縱,但他們都是善良的人家,很快便使客人輕松下來。不知為什么,梅格隱隱覺得他們并非特別有教養,也并非特別聰明,雖然他們衣著華麗,其實內中也不過俗人一個而已。生活奢侈,乘坐豪華輦車,每天穿上漂亮衣服,除享樂之外一無所事,這種生活自然十分愜意。這正是梅格所思慕的生活。她很快便模仿身邊那些人的言談舉止,擺點小架子,裝點腔勢,說話時搭上一句半句法語,把頭發卷曲,把衣服弄窄,并學著評論流行服式。安妮-莫法特的漂亮東西她見得越多,就越是羨慕不已,自嘆不如。如今家在她的心目中已經變得空無一物、沉悶無趣,工作變得比任何時候都要艱苦。她覺得自己是個一貧如洗、受到嚴重傷害的姑娘,即使有兩對新手套和絲襪也無濟于事。
不過,她并沒有多少時間來煩惱,因為三位年輕姑娘忙于打發快樂時光。她們整天逛商店、散步、騎馬、探訪朋友,晚上則上劇院或留在家里嬉戲,因為安妮結交了不少朋友,熟諳待客之道。她的幾個姐姐都是十分漂亮的年輕女子,一個已經訂婚,而訂婚是極為有趣而浪漫的,梅格想。莫法特先生是個體胖、快活的老紳士,認識她的父親;莫法特太太,一位體胖、快活的老太太,跟自己的女兒一樣十分喜歡梅格。一家人全都寵愛她,”黛茜,如他們所稱,被慣得有點頭腦發熱。
臨到小型晚會那天晚上,她發現那件府綢裙子根本應付不了場面,因為其他姑娘們全都穿著薄薄的裙子,個個打扮得美若天仙;于是塔拉丹出動了,但跟莎莉簇新的裙子一比,立即相形失色,顯得殘舊不堪、寒酸落伍。梅格看到姑娘們掃了它一眼后,都互相交換個眼色,雙頰頓時燒得通紅。她雖然性格溫柔,但自尊心極強。大家對此并沒有說什么,不過莎莉主動提出跟她梳理頭發,安妮幫她扎腰帶,貝兒,那位訂了婚的姐姐,則稱贊她潔白的雙臂。雖然大家全出于好意,但梅格看到的只是對貧窮的憐憫而已。她獨自站立一旁,心情十分沉重,而姑娘們則又說又笑,像披著薄紗的蝴蝶一樣到處跑來跑去。正當梅格心酸難受之際,女傭人突然送進來一箱鮮花。未等她說話,安妮已把蓋子打開,眾人隨即發出一陣驚呼,原來里頭裝的全是絢麗的玫瑰、杜鵑和綠蕨。
“準是送給貝兒的,喬治常常送她一些,不過這些可真是太美了,”安妮叫道,深深地聞了一下。
“那位先生說,這些花是送給馬奇小姐的。這里有張字條,”女傭人插話說,并把字條遞給梅格。
“多有趣,是誰送來的?不知道你還有個情人呢,”姑娘們嚷起來,圍著梅格轉來轉去,顯得十分好奇和驚訝。
“字條是媽媽寫的,鮮花是勞里送的,”梅格簡單地回答,暗暗感激勞里沒有忘掉自己。
“噢,原來如此!”安妮怪模怪樣地說了一句。梅格把字條塞進口袋,把它當作一種抵御妒忌、虛榮和偽自尊的護身符。里頭寥寥數語,一片慈愛真情,梅格看后精神為之一振,而美麗動人的鮮花也使她心情好轉起來。
梅格幾乎恢復了愉快的心情,她拈出幾支綠蕨和玫瑰留給自己,隨即將其余的分成幾把精美的花束,分給朋友們點綴在胸前、頭發和衣裙上。
她做得既愉快又得體,大姐卡萊拉不禁稱她為她所見到的最甜美的小東西,眾人也十分欣賞她的小心意。這一善舉把她的沮喪心情一驅而散。其他人都跑到莫法特太太跟前展覽去了,她獨個兒把幾支綠蕨插在自己的鬈發上,又把幾朵玫瑰在裙子上別好,這時裙子在她心目中變得沒有那么難看了,臨鏡一照,看到了一張喜氣洋洋雙目明亮的臉孔。
那天晚上她盡興起舞,玩得十分開心;大家都非常友善,她還被人奉承了三次。安妮讓她唱歌,有人稱贊她聲音十分甜美。林肯少校問那位水靈靈的美目小姑娘是誰,莫法特先生堅持要和她跳舞,因為她不躲懶、舞步輕快有力,他很有風度地說。這一切都使她的心情十分愉快,不料,她后來不經意聽到了幾句閑話,情緒頓時一落千丈。那時她正坐在溫室里面,等舞伴給她帶冰塊過來,突然聽到花墻的另一面傳來一個聲音問道——“她有多大?”“十六七歲吧,我想,”另一個聲音答道。
“這將對那些姑娘們的其中一個大有好處,你說是吧?莎莉說他們現在關系很密切,老人挺寵愛他們。”“馬奇太太早有計劃,我敢說,而且一定馬到功成,雖然這事早了一點,那姑娘顯然還沒有往這方面想過,”莫法特太太說。
“她剛才撒了個小謊,好像真的知道紙條是她媽媽寫的;鮮花送進來時還飛紅了臉。可憐的人!如果她打扮得時髦一點,一定漂亮極了。你說如果我們提出借條裙子給她星期四穿,她會生氣嗎?”另一個聲音問。
“她是有點傲氣,但我不相信她會介意,因為那條邋遢的塔拉丹就是她的一切。她大可今天晚上把它撕破,那就有借口給她送條體面的了。”“走著瞧吧。我要特意為她邀請小勞倫斯,那我就有好戲看了。”這時梅格的舞伴走回來,看到她臉紅耳赤,情緒相當激動。她確實是個傲氣的姑娘,也幸虧如此,她才忍住了沒有發作,雖然她對剛才聽到的閑話感到又羞又氣、十分厭惡;因為無論她多么天真無邪,也不至于不明白這種閑話的意思。這些話揮之不去,一直在她耳邊糾纏:什么馬奇太太早有計劃,”撒了個小謊,”邋遢的塔拉丹,等等。她真想大哭一場,沖回家去傾訴苦惱,尋求忠告。無奈這是不可能的事,她只得強裝笑臉。由于心情激動,她一點也沒有露出破綻,沒有人想象得出她心里正在翻江倒海。終于盼到人散燈滅,她靜靜躺在床上,千思百想,憤憤不平,一直弄得腦袋生痛,又灑下幾滴清淚,涼絲絲地落在燒得赤熱的臉頰上。那些沒有惡意的無聊話為梅格開辟了一個新天地,把她一直以來孩子般生活著的純真、平靜的舊天地攪得漣漪陣陣。她和勞里天真無邪的友誼被無意聽來的廢話蒙上了一層陰影;她對媽媽的信心也因以小人之心度人的莫法特太太早有計劃幾個字而產生了一點動搖;她原以為自己是窮人家的女兒,衣著簡樸乃是無可非議的事情,所以一向知足,豈料這幫姑娘看到舊裙子就如同看到普天之下最大的災難一樣,濫發同情之心,她不禁也對自己的信念產生了一絲懷疑。
可憐的梅格一夜無眠,起床時眼皮沉重,心情極壞。她既怨自己的朋友無事生非,又愧自己不敢坦誠說出真相,以正視聽。那天早上姑娘們全都慵慵懶懶,直到中午時分才提起勁頭做毛線活。梅格馬上意識到她的朋友們神色異常;她們待她更加敬重,對她的言談十分關注,并且用十分好奇的眼光看著她。這一切令她既驚奇又得意,只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最后,貝兒把頭從書本里抬起來,嗲聲嗲氣地說——“黛茜,親愛的,我給你的朋友勞倫斯先生送了一份請帖,請他星期四過來。我們也想認識認識他,這可是特意為你而請的喲。”梅格紅了臉,但她突然想捉弄一下這些姑娘們,于是裝作一本正經地回答:“你們的心意我領了,只是我恐怕他不會來。”“為什么,chérie?”貝兒小姐問。
“他太老了。”
“我的孩子,你說什么?他究竟有多大年紀?”卡萊拉小姐嚷道。
“差不多七十吧,我想,”梅格答道,假裝數數打了多少針,拼命忍住笑。
“你這狡猾的家伙!我們指的當然是年青的那位,”貝兒小姐笑了,喊道。“哪里有什么年青人!勞里只是個小男孩。”姑娘們聽到梅格這樣形容自己的所謂“情人,不禁互相使了古怪的眼色,梅格見狀也笑了。
“和你年紀相仿,”南妮說。
“和我妹妹喬差不多年紀,我八月份就十七歲了,”梅格把頭一仰,答道。
“他真棒,給你送鮮花,對吧?”不識趣的安妮還想試探下去。
“不錯,他經常這樣做,送給我們全家人,因為他們家里多的是,而我們又這么喜歡鮮花。我媽媽和勞倫斯是朋友,你們知道,兩家孩子在一起玩是相當自然的事情。”梅格希望她們能夠就此住口。
“顯然黛茜還沒有參加過社交,”卡萊拉小姐朝貝兒點點頭說。
“是天真無邪得可以,”貝兒小姐聳聳肩說道。
“我準備出門給我家姑娘們買點東西;各位小姐要我捎點什么嗎?”穿著一身鑲邊絲綢裙子的莫法特太太像頭大笨象一樣緩緩走進屋來,問道。
“不用費心了,夫人,”莎莉回答,”我星期四已經有一條粉紅色的新絲綢裙子,不想要什么了。”“我也不——梅格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因為她突然想到自己確實想要幾樣東西,但是卻得不到。
“你那天穿什么?”莎莉問。
“還是那條白色的舊裙子,要是我能把它補得能見人的話,昨晚可惜給撕破了。“梅格想盡量講得自然一點,但卻感到很不自在。
“為什么不捎信回家再要一條?”不善察顏觀色的莎莉問。
“我只有這一條,”梅格好不容易才說出這話。
但莎莉仍然沒有明白過來,她友好地驚叫起來:“只有那么一條?真好笑——”她的話只說了半截,因為貝兒趕緊朝她搖頭,插進來友善地說——“這并沒有什么好笑;她又不出去社交,要這么多衣服有什么用?即使你有一打,黛茜,也不必往家里要。我有一條漂亮的藍色真絲裙子,我穿著嫌小了些,白白擱在一邊,倒不如你來穿上,遂遂我的心意,好嗎,親愛的?”“謝謝你的好意,但如果你們不在意,我倒不在乎穿我的舊裙子,像我這樣的小姑娘這樣穿挺合適,”梅格說。
“請您一定讓我把你打扮得氣派一點。我喜歡這樣做。裝點一番后,你準是個標準的小美人。我要把你裝扮好才讓你見人,然后我們像參加舞會的灰姑娘和仙姑一樣突然出現在大家面前,”貝兒用富有說服力的聲調說。
梅格無法拒絕如此友好的提議,因為她很想看著自己打扮后是否會變成個小美人,于是點頭同意,把原來對莫法特一家的不滿拋諸腦后。
星期四晚上,貝兒把自己和女傭關在房里,兩人合力把梅格變成一個絕代佳人。她們把她的頭發燙曲,在她的頸脖和胳膊撲上一種香粉,在她的雙唇抹上珊瑚色的唇膏,使它們顯得更紅,如果不是梅格反抗,霍丹斯還會加上一點點胭脂“。她們把她裹進天藍色的裙子里,裙子又緊又窄,她幾乎透不過起來,領口開得極低,矜持的梅格對著鏡子羞得紅暈滿臉。一套銀絲首飾也被戴上了:手鐲、項鏈、胸針、甚至耳環,因為霍丹斯用一條看不出來的粉紅色絲線把它們系了起來。一叢點綴胸前的香水月季花蕾和一條花邊褶帶襯得梅格一雙玉肩優美動人,一對高跟藍色絲靴也使她的最后一道心愿得到滿足。一條鑲邊手帕、一把羽毛扇和一束銀枝禮花,終于把她打扮完畢。貝兒小姐滿意地審視著自己的杰作,就像一個小姑娘在看一個剛剛打扮好的洋娃娃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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