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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十八章    第三部(4)

  彼佳回到看林人的小屋,在走廊里就遇見了杰尼索夫。他正焦急地等候彼佳回來,他后悔,不該派彼佳去。

  “感謝上帝!”他喊道。“啊,感謝上帝!”他聽了彼佳興高采烈的講述又重復了一遍。“你這鬼東西,為了你,我覺都沒睡!”杰尼索夫說。“啊,感謝上帝,現在可以躺下了。天亮前還可以打上個盹。”

  “嗯,不,”彼佳說。“我不想睡,我知道我自己,一睡下去,就要睡過頭,戰斗前,我習慣了不睡覺。”

  彼佳在屋里坐了一會兒,愉快地回憶著深入放營的樁樁細節,生動地遐想明天的情景。當他見到述尼索夫已經熟睡,他站起來,向院子里走去。

  外面漆黑一片。雨停了,樹上還在往下滴著水點。在看林人的小屋旁邊,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哥薩克的窩棚和拴在一起的馬的黑影。在小屋后邊,有兩輛看起來是黑色的大車,大車旁邊還有幾匹馬,凹地里亮著快要燃盡的火堆。哥薩克的驃騎兵并沒有都睡覺,伴隨著樹上往下滴水的滴答聲和附近一些馬的咀嚼聲,從四處傳來悄悄的談話聲。

  彼佳從屋內走出來,在黑暗中舉目四望,然后向大車走去。車下面有人在打呼嚕,大車周圍幾匹備好鞍蹬的馬正在嚼著燕麥。黑暗中彼佳認出了自己的坐騎,雖然它是烏克蘭種,但是他仍叫它卡拉巴赫馬,于是他向這匹馬走去。

  “喂,卡拉巴赫,我們明天要去執行任務了。”他說,聞了聞馬的鼻孔,吻了一下。

  “怎么,長官,還沒睡?”坐在大車下面的一個哥薩克說。

  “沒有,你,大家叫你利哈喬夫吧?我剛回來,我們到法國人那里去了一趟。”于是彼佳不僅詳細地向哥薩克講述了他這次行動,而且講了他為什么要去,以及他認為寧愿自己冒生命危險,也比去乞憐上帝保佑好。

  “咹,還是睡一會吧。”哥薩克說。

  “不,我習慣了,”彼佳回答,“你手槍里的大石用完了吧?

  我帶的有,要吧?拿去用吧。”

  那個哥薩克從大車下面探出身子,以便靠近點仔細地看了看彼佳。

  “我干什么事情都要事先有準備。”彼佳說,“而有的人隨隨便便,不作準備,過了又后悔。我不喜歡那樣。”

  “這一點也不錯。”那個哥薩克說。

  “對了,還有一件事,朋友,能幫我磨一下佩刀嗎?(彼佳沒有撤謊)這把刀還沒有開過口,能行嗎?”

  “那有什么,完全可以。”

  利哈喬夫站起身,在一個袋里摸索了一下,不一會,彼佳就聽到磨石上發出霍霍的響聲。他爬上大車,坐在車沿上。

  哥薩克在車下面磨著佩刀。

  “怎么樣,弟兄們都睡了嗎?”彼佳說。

  “有的睡了,有的沒睡——像我們這樣。”

  “唉,那個孩子呢?”

  “韋辛尼嗎?他在門廳躺著,沒人管他。受了驚恐以后,他睡著了。他現在可高興啦!”

  隨后,彼佳默不作聲,他聽著磨刀的聲音。黑暗中傳來了腳步聲,出現了一個黑影。

  “磨什么?”那人走近大車,問道。

  “給這位小爺子磨佩刀。”

  “好事,”那人說,彼佳覺得他是個驃騎兵。“我的茶杯是不是忘在你這兒了?”

  “在車轱轆旁邊。”

  驃騎兵拿起杯子。

  “天快亮了吧。”他打著呵欠說了一句,然后走到一旁去了。

  彼佳原本知道他是在樹林里,在杰尼索夫的游擊隊里,離大路有一里路,他正坐在從法國人手里繳獲來的一輛大車上,大車旁邊拴著馬,大車下坐著哥薩克利哈喬夫,正幫他磨刀,右邊一團黑影是看林人小屋,右下方亮著一團紅的是快燒完了的火堆,來拿茶杯的是一個想喝水的驃騎兵;但是,他什么也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這一切。他已置身于神話般的天堂里,在那里一切現實都不相似。那團大黑影想必是看林人的小屋,也可能是無底深淵。那團紅的或許是一堆火,也可能是一個龐然大怪物的眼睛。也許他現在是坐在一輛大車上,也很可能不是坐在大車上,而是坐在其高無比的塔頂上,要從上面跌落下地,需要一整天,整整一個月,或者一直往下落,永遠也掉不到地上。坐在大車下面的,或許是那個哥薩克利哈喬夫,但也可能是世界上最善良、最勇敢、最奇特、最完美,還沒有人認識他的人。可能有一個驃騎兵來找水喝,然后回到林間凹地里去了,然而,或許他已消失了,而且永遠消失了。他這個人已根本不存在了。

  不論彼佳現時看見什么,沒有一樣能使他驚奇。他已置身于神話般的天堂里,在那里一切都是可能的。

  他仰望天空,上天和大地一樣神奇,天漸漸晴了,云在樹梢上空飛掠而過,好像露出了星星,有時好像出現了晴朗的黑色天空,有時覺得這黑洞洞的是烏云,有時又覺得天空在頭頂上直往上升,有時又覺得天壓得這么低,簡直用手就可以觸摸到。

  彼佳閉上雙目,搖晃了一下身子。

  樹枝上滴著水珠。有人低聲談話,馬在相互擁擠,嘶鳴,還有一個人在打呼嚕。

  “呼哧,呼,呼哧,呼……”這是磨佩刀的聲音。突然,彼佳聽見了一個陣容整齊的樂隊演奏一種不知名的、莊嚴又悅耳的贊美歌曲。彼佳和娜塔莎一樣,比尼古拉更有音樂天賦,但他從來都沒有學過音樂,連想都未想過。正因為這樣,這意外闖入他頭腦的樂曲,他覺得特別新奇,格外動人。樂曲越來越清晰,從一種樂器轉換成另一種樂器,演奏的是“逃亡曲”,雖然彼佳完全不懂什么叫“逃亡曲”。每種樂器,有時像提琴,有時像小號,然而比提琴和小號更好聽、更純凈。每種樂器都是各奏各的,在還沒有奏完一個樂曲時就同時演奏另一種樂器,然后同第三、第四種樂器匯合起來,所有的樂器一齊演奏,分開,又合起來,時而奏起莊嚴的教堂音樂,時而奏出宏亮的勝利進行曲。

  “啊,我在做夢,”彼佳向前頓了一下,自言自語道。“這是我耳朵里的聲音。或許,這是我的音樂。好,再來。奏吧,我的音樂!奏啊!……”

  他閉上眼睛。聲音從四面八方,又好像從遠方傳送過來,漸漸合成和聲。分開來,合起來,然后又合成悅耳的,莊嚴的贊美歌。“嘿,這太好了,這真好,妙!我要聽什么,就有什么。”彼佳自言自語。他試圖指揮這個龐大的樂隊。

  “好,輕一點,輕一點,停。”那些聲音聽從他指揮。“好,飽滿一點,歡快點,還要再歡快。”從遠處傳來逐漸加強的莊嚴的聲音。“喂,聲樂!”彼佳命令,于是起初傳來男聲,隨后是女聲,聲音逐漸加強,不快也不慢,莊嚴穩重。彼佳聽著那十分美妙的聲音,心中又驚又喜。

  莊嚴的勝利進行曲,伴隨著一支歌,水珠的滴答聲,呼哧,呼哧的磨刀聲,戰馬相互擁擠聲,嘶鳴聲,這一切聲音并沒有擾亂這演奏,而是融為一體了。

  彼佳不知道這樣持續有多久:他欣賞著,他一直為這種享受感到驚奇,他為沒有伙伴來分享而遺憾。利哈齊夫的聲音喚醒了他。

  “長官,磨好了,您可用它把法國人劈成兩半了。”

  彼佳醒了。

  “天亮了,真天亮了!”他喊道。

  先前看不清的馬,現在連尾巴都看見了,從光禿的樹枝中,透露一片水光。彼佳跳起身,抖擻了一下,從口袋里掏出一盧布給利哈喬夫,揮動了幾下,試了試,插入刀鞘。哥薩克們解開馬,收緊了肚帶。

  “司令官來了。”利哈齊夫說。

  杰尼索夫從看林小屋走出來,把彼佳叫過去,他下令集合。

  ——————————————

  昏暗中找出自己的馬,勒緊馬肚帶,排列成隊。杰尼索夫站在小屋旁,發出最后一道命令。游擊隊的步兵幾百只腳踏著泥濘道路,沿大路前進,迅速消失在晨霧籠罩的樹林之中。哥薩克一等上尉向哥薩克們發布命令。彼佳提著馬韁,急切等候上馬的命令。他那用冷水洗過的臉,特別是他那雙眼睛火辣辣的,一陣寒氣透過脊背,迅急透過全身,不由得索索發抖。

  “都準備好了嗎?”杰尼索夫說。“帶馬來。”

  馬牽過來了。肚帶沒勒緊,杰尼索夫不快,訓斥了那個哥薩克,翻身跨上馬背。彼佳踏上馬鐙,那馬習慣地咬他的腳,彼佳似乎覺不出自己的重量,迅速翻身上馬,掉頭看了看身后在昏暗中出發的驃騎兵,向杰尼索夫馳去。

  “瓦西里?費奧多羅維奇,給我任務吧,求求您……看在上帝的份上……”他說。杰尼索夫好像把彼佳這個人的存在全給忘了,他轉身看了他一眼。

  “對你只有一點要求,”他嚴歷地說,“聽我的命令,不要亂竄。”

  杰尼索夫再沒有和彼佳說一句話,默默地走著。來到林邊,田路上已經大亮了。杰尼索夫和一等上尉咬了咬耳朵,哥薩克騎兵隊從彼佳和杰尼索夫身旁馳過。隨后杰尼索夫策馬向山坡下走去。馬踢蹲著后腿,出溜著下到洼地。彼佳和杰尼索夫并轡前行。他全身抖得更厲害。天越來越亮,只有濃霧還遮掩著遠方的物體。杰尼索夫下到洼地后,往后面看了看,向站在他身旁的一等上尉點了點頭。

  “發信號!”他說。

  那個哥薩克抬起手放了一槍。就在這一瞬間,馬蹄聲、吶喊聲、槍聲,從四面八方響了起來。

  就在剛一響起馬蹄聲和吶喊聲的瞬間,彼佳顧不得杰尼索夫的警告,揚鞭躍馬,直奔向前。彼佳覺得,槍一響,天突然像正中午一樣明亮。他向橋頭沖去,哥薩克沿著大路向前猛沖。在橋上他碰見一個落在后面的哥薩克后,繼續往前沖。前面有一些人,一定是法國人,他們從大路右邊向左邊跑去。有一個人跌倒在彼佳馬蹄下的泥地里。

  在一所農舍旁邊,一些哥薩克正忙著做什么。人群中響起一聲可怕的喊叫,彼佳向那群人跑去,他第一眼看到一張蒼白的法國人的臉,他的下巴直打哆嗦,手里握著一桿長矛,對準著他。

  “烏拉!……弟兄們……咱們的……”彼佳喊道,他提起韁繩縱馬沿著村里的街道馳奔向前。

  前面響起了槍聲,從路兩邊跑出來的哥薩克、驃騎兵和衣衫襤褸的俄國俘虜,大聲喊叫著。一個身板強壯,光著頭,漲紅著臉、身穿青灰色大衣的法國人用刺刀和驃騎兵肉搏,當彼佳馳到跟前時,那法國人已經倒下去了。“又沒趕上。”彼佳腦子里閃了一下,于是他向槍聲最密急的地方飛奔過去。槍聲來自昨晚他和多洛霍夫去過的那所地主莊園。法國人躲藏在花園里面茂密的樹叢中,從籬笆后面向擁在大門口的哥薩克射擊,彼佳向大門口飛跑過去,在硝煙中他看見多洛霍夫,他臉色鐵青,正對人們吆喝。“繞過去,等一等步兵!”他喊道,就在這時彼佳來到他跟前。

  “等一等?……烏拉!……”彼佳喊道。他飛快向槍聲緊密和硝煙彌漫的地方伸了過去。一排密急的槍聲,凌空飛來的子彈呼嘯而過,有的啪嚓一聲打在什么東西上。哥薩克們和多洛霍夫隨彼佳之后沖進了大門。在滾滾硝煙中,有些法國人扔掉武器從樹叢中跑了出來,另外一些向山下池塘逃跑。彼佳穿過院子,但是他松開了韁繩,奇怪地,快速揮動雙臂。身子愈來愈向馬鞍一側滑下去,那馬跑到在晨曦中將要燃盡的火堆旁,停了下來,彼佳摔倒在潮濕的泥地上。哥薩克們看見他的胳膊和腿抽搐著,頭卻一動也不動,子彈射穿他的頭。

  一個法國高級軍官,用刀挑著一塊白手巾,從屋里走出來,宣布投降,多洛霍夫對他說了幾句話,然后下馬,走到伸開雙臂一動也不動的彼佳身旁。

  “完了。”他皺緊眉頭說,然后朝大門走去,杰尼索夫騎在馬上,還面而來。

  “打死了嗎?!”杰尼索夫喊道,他老遠就看見彼佳躺在地上,那是他所熟悉的,完全失去生命的姿勢。

  “完了。”多洛霍夫又說,好像他說出這句話心中要舒坦些。他疾步向俘虜走去,這些俘虜已被急忙趕來的哥薩克團團圍住。“不要收容他們!”他對杰尼索夫大聲喊道。

  杰尼索夫沒有作答,他來到彼佳身旁,下了馬,用顫抖的雙手捧起被血和泥弄臟了的,已經慘白的彼佳的臉。

  “我喜歡吃甜的。有葡萄干,都拿去吧,”他想起彼佳的話。杰尼索夫像大吠似的號淘大哭,哥薩克們驚愕地回頭看,杰尼索夫急轉身走到籬笆跟前,緊緊抓住籬笆。

  杰尼索夫和多洛霍夫救出的俘虜中,有皮埃爾?別祖霍夫。

  ——————————

  皮埃爾所在的那個俘虜隊,自從由莫斯科出發,直到現在,法軍司令部沒有下達過任何新的命令。十月二十二日和這個俘虜隊走在一起的已經不是從莫斯科出發時的那些軍隊和車隊了。在他們后面裝干糧的車隊,頭幾天就被哥薩克擄走了一半,而另一半走到前頭去了;原先走在前邊的已失去了馬的騎兵,連一個也沒剩下,全失蹤了。前幾天前面還是炮隊,現在卻是朱諾元帥的龐大車隊,這個車隊由威斯特法利亞人護衛著。走在后面的是騎兵的車隊。

  從維亞濟馬出發,最初分三個縱隊行事,現在已亂成一團。從莫斯科出發后第一次休息時皮埃爾所見到的混亂現象,現在已達到了極點。

  沿途兩旁,到處是死馬;各個部隊掉了隊的士兵,衣衫襤褸,他們時而走進行進中的縱隊,時而又掉隊,不斷變換著。

  途中,鬧過幾次虛驚,士兵們舉槍射擊,盲目亂跑,互相沖撞,然后又集合起來,為這無端的驚嚇互相埋怨、咒罵。

  這三股——騎兵的車隊、俘虜押送隊和朱諾的輜重隊——一起行軍,仍舊構成一個獨立的統一的整體,盡管這支隊伍在迅速地減員。

  騎兵車隊原有一百二十輛大車,現在已不到六十輛;其余的有些被劫走,有些被扔棄掉。朱諾的輜重隊的遭遇也一樣。有三輛大車被達烏兵團的散兵劫走。皮埃爾從德國籍士兵的談話中得知,押送這個車隊的人比押送俘虜的人多,他們的一個同伴,一個德國籍士兵,因為在他身上發現一把元帥的銀匙,元帥親自下命令處決了他。

  在這三股當中,俘虜押送隊減員最多。從莫斯科出發時是三百三十人,現在剩下不到一百人。押送部隊覺得,俘虜比騎兵隊的馬鞍和朱諾的輕重更累贅。他們明白,馬鞍和朱諾的銀匙還有點用處,但是對于讓又冷又餓的士兵去看守和扣解同樣是又冷又餓的俄國人來說有什么用。(俄國俘虜一路上死亡和掉隊,掉隊的人被奉命就地槍殺)這不僅不可理解,而且令人厭惡。押送隊士兵的處境和戰俘們同樣悲慘,他們生怕,如果他給俘虜以同情,那就會使自身處境更加悲慘,所以他們對戰俘的態度格外冷漠和嚴厲。

  在多羅戈希日,押送隊士兵把俘虜們鎖在馬柵里后,他們出去搶劫他們自己的倉庫。有幾個俘虜從墻腳下挖洞逃了出去,但又被法國人捉回來槍斃了。

  從莫斯科出發時俘虜隊中是把軍官和士兵分開的,這個規定無形中就取消了。現在凡是還能走得動的都一起走,從第三天上皮埃爾和卡拉塔耶夫和那條認卡拉塔耶夫為自己主人的雪青色的哈叭狗又會合到了一塊。

  卡拉塔耶夫因患了瘧疾病在莫斯科住進了醫院。離開莫斯科后的第三天瘧疾病又發作了。他身體逐漸衰弱,皮埃爾離開了他。皮埃爾不知道為什么,自卡拉塔耶夫病得十分衰弱以后,皮埃爾總是迫不得已時才走近他。每到歇營地,卡拉塔耶夫就躺倒呻吟,皮埃爾每次走近他,就聽見他呻吟,還聞到從他身上發出一股越來越濃烈的味道,皮埃爾就遠遠躲開,連想都不去想他了。

  作為一名俘虜,皮埃被關在馬棚內,他不是從理智上,而是從自己的現實處境,以自己的生命,悟出了一個道理:人被創造出來是為了幸福,幸福存在于自身,幸福在于滿足人的自然需要,而一切不幸并不在于缺少什么,而在于過剩,在這三個星期的押解途中,他又悟出了一個新的、令人欣慰的道理:他已認識到,世上沒有什么可怕的事。他還認識到,世上沒有哪個環境是人在其中過得幸福和完全自由,也沒有哪個環境人在其中過得不幸福和不自由。他認識到,痛苦有一個界限,自由也有一個界限,而這兩個界限又非常接近;一個人為他的錦繡衣被折了一個角而感到苦腦,也正如他現在睡在光禿的濕地上,一邊冷一邊熱而感到苦惱一樣;從前他曾為穿緊腳的舞鞋而感到苦惱,而現在他完全光著腳(他的鞋早已破爛了),用兩只傷痕累累的腳走路,也感到同樣的痛苦。他發現,他和妻子結婚時是出于自己的意志,然而并不比現在夜間被鎖在馬柵里更自由。在所有他自己后來稱作痛苦的事情中(他當時幾乎沒有感覺是痛苦),主要的是那雙赤裸的,磨破了的,滿是傷痕的兩只腳。(馬肉味道鮮美且富有營養,代替鹽的火藥硝煙味甚至令人愉快,天氣不太冷,白天走路暖洋洋的,夜間燃起篝火;虱子咬得癢癢的。)開始時唯一難以忍受的是那雙腳。

  上路的第二天,皮埃爾在火堆旁看著他的兩只腳。他想,沒法再用它走路了;可是,當大家都站起來出發時,他也就一步一拐地跟著走了,走得周身發熱,也就不覺得痛了。到了晚上,那雙腳看起來比先前更可怕了。他不去看,卻去想點別的什么事情。

  皮埃爾現在才懂得:一個人所具有的全部生命力,以及人本身固有的可以把注意力由一件事轉向另一件事,使自己脫出困境的潛在力量,它就像是蒸汽鍋爐上的安全閥門,在蒸汽壓力超過了一定限度的時候,它就會自動把多余的蒸汽釋放出去。

  他不曾看見也未曾聽見法軍槍殺掉隊的俘虜,雖然已有一百多人就這樣被消滅了。他不去想身體日益衰弱的卡拉塔耶夫,很明顯,他自己很快就要遭受同樣的命運。皮埃爾更少想他自己。他的處境越困難,他的前途越可怕,他心中就出現歡快的,令人欣慰的思想、回憶和想象。這樣就使自己越發與已陷入的困境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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