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上面看到的事件發生以后第三天,傍晚七點鐘光景,一輛套著兩匹吐著白沫的驟馬的馬車風塵仆仆地來到了黑色噴泉府柵欄門的前面。
這位似乎是匆匆趕來的旅客感到非常驚奇,柵欄門敞開著,院子里擠滿了一些窮人,臺階上跪滿了男男女女。
由于驚奇,他的視覺變得更加敏銳,慢慢地他的聽覺也恢復了,他仿佛聽到了鈴檔的聲響。
他急忙打開車門,跳下馬車,快步穿過院子,登上臺階,這時他又看到了通向二樓的樓梯上也站滿了人。
他像登上臺階一樣又登上了樓梯,他聽到從阿梅莉的房間里傳出來有喃喃的祈禱聲。
他向阿梅莉的房間走去,房門開著。
蒙特凡爾夫人和小愛德華跪在阿梅莉的床頭,稍許后面一些是夏洛特、米歇爾和他的兒子。
圣克萊爾的本堂神父正在主持阿梅莉的臨終圣事;這個陰森森的場面正在兒支蠟燭光下進行。
大家認出剛才從停在柵欄門外的馬車上下來的旅客就是羅朗;他們向兩邊閃開讓他過去。他除下帽子,走進房間,跪在他母親身旁。
氣息奄奄的阿梅莉仰面躺著,雙手合十,腦袋擱在墊高了的枕頭,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好像在沉思冥想;她仿佛根本沒有發現羅朗已經回家。
就好似她的身子還在這個世界上,可是靈魂已經出了竅,在天地之間飄忽。
蒙特凡爾夫人的手在摸索羅朗的手,這位可憐的母親在抓到羅朗的手以后,便嗚咽著把腦袋擱在她兒子的肩膀上。
就像羅朗的出現沒有引起阿梅莉的注意一樣,母親的哭泣聲阿梅莉肯定也沒有聽見;因為年輕姑娘始終木然不動。不過,在替她進行臨終圣事的時候,在教士安慰她,答應她將得到永福的時候,她那像大理石般的嘴唇似乎動了起來,她喃喃地說了一句:“但愿如此。”
聲音很輕,但很清晰。
這時,鈴檔又響了起來;手中持鈴的侍童首先走出了房間,隨后是兩個擎著大蠟燭的和一個托著十字架的神職人員,最后是帶來天主的教士。
所有的外人都跟在教士的行列后面出去了;只剩下了親屬和家里的人。
剛才還擠滿了人,聲音嘈雜的屋子也靜了下來,幾乎顯得有些空蕩蕩了。
瀕死的阿梅莉沒有動彈,她的嘴唇又合上了,雙手依然合著十字,眼睛仍舊望著天花板。
過了幾分鐘,羅朗附到蒙特凡爾夫人的耳邊,輕聲對她說:“來,媽媽,我有話對您說。”
蒙特凡爾夫人站起身來;她把小愛德華往他姐姐的床邊推了推;孩子蹄起足尖,吻了吻阿梅莉的額頭。
接著,蒙特凡爾夫人走了過去,她硬咽著俯下身去,也在她額頭上吻了一下。,
羅朗也向前走去,他的心已經碎了,可是沒有流淚;他倒是真想把郁積在他心頭的眼淚流出來。
和他的弟弟和母親一樣,他也吻了吻阿梅莉。對這個吻,阿梅莉似乎對前兩個吻同樣無動于衷。
愛德華走在前面,蒙特凡爾夫人和羅朗跟在后面,一起向房門口走去。
就在要跨出門口的時候,三個人全打了個寒嗦站住了。
他們剛才聽到了有人在喊羅朗的名字,聲音很清楚。
羅朗回過頭去。
阿梅莉又一次叫了一聲她哥哥的名字。
“你叫我嗎,阿梅莉?”羅朗間。
“是的,”奄奄一息的阿梅莉回答說。
“叫我一個人,還是也叫媽媽?”
“叫你一個人。”
她的聲調很平板,可是很清晰,但有些使人心寒的東西;就好像是從另一個世界上傳過來的回聲。
“您走吧,媽媽,”羅朗說,“您看到了,阿梅莉想和我單獨談談。”
“啊,我的天主!”蒙特凡爾夫人輕輕地說,“會不會還有最后一線希望!”
雖然這句話的聲音非常輕,阿梅莉還是聽見了。
“不,媽媽,”她說,“天主同意我再見一見我的哥哥;可是,今天晚上我還是要到天國里去的。”
蒙特凡爾夫人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
“羅朗!羅朗!她不是好像已經在天國里了嗎?”
羅朗做了個手勢讓他單獨留下;蒙特凡爾夫人帶著小愛德華走了。
羅朗回進房間,關上房門,激動萬分地回到阿梅莉的床頭。
阿梅莉整個身子已經進入了一種叫做尸僵的狀態,僅有的一息游氣勉強才能從玻璃上反映出來.只有她睜得大大的眼睛還閃閃有光,直勾勾地望前看著,就好比在這個行將夭折的軀體中僅有的生命力全都集中在那兒了。
羅朗曾經聽說過人們把這種現象叫做神志恍惚,其實在醫學上這叫做蠟屈癥。
他懂得阿梅莉正處在先期死亡之中。
“我來了,妹妹,”他說,“你叫我干什么?”
“我知道你就要來了,”年輕姑娘回答說,不過她身子始終沒有動,“我在等你回來。”
“你怎么知道我要回來了?‘’羅朗問。
“我看到你在回來。”
羅朗不禁哆嗦了一下。
“那么,”他問,“你知不知道我回來干什么?”
“知道;因此我在心里向天主祈禱,請他允許我起來,讓我寫信。”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昨天晚上。”
“信呢?”
“在我枕頭下面,你拿去念吧。”
羅朗猶豫了一下;他的妹妹會不會是在說胡話?
“可憐的阿梅莉!”羅朗低聲說。
“別責怪我,”年輕的姑娘說,“我要和他一起去了。”
“誰?”羅朗問。
“我愛的人,也是你殺死的人。”
羅朗叫了起來:這肯定是說胡話;他妹妹想說的是誰啊?
“阿梅莉,”他說,“我是來問你一些事的。”
“關于塔蘭爵士,我知道,”年輕姑娘回答說。
“你已經知道了!這怎么可能呢?”
“我看見你來,我也知道你為什么來,我不是已經對你說過了嗎?”
“那么,回答我。”
“別讓我離開天主,也別讓我離開他,羅朗;我給你寫信了,看我的信。”
羅朗伸手到枕頭下面,可是心里深信他的妹妹在說胡話。
他的手果然摸到一張紙,不禁大吃一驚,他把紙抽了出來。
那是一封信;信封上寫了這幾個字:
“給羅朗,他明天抵達。”
他湊近燈光,為了看得更清楚些。
信上寫的日期是頭天晚上十一點。
羅朗看信:
“我的哥哥,我們兩人都有一件可怕的事情要對方原諒……”
羅朗看看他的妹妹,她始終紋絲不動。
他接著念:
“我愛夏爾?德?圣埃爾米納;豈止是愛他,他已經是我的情夫了……”
“喔!”年輕人在牙縫里咕嚕著,“他得死!”
“他已經死了,”阿梅莉說。
羅朗驚奇地叫了起來。
剛才他講的話輕得連自己也聽不見,可是阿梅莉卻回答了他。
他又開始看信。
“羅朗?德?蒙特凡爾的妹妹和耶戶一幫子的首領沒有任何結親的可能;這就是我郁積心頭,難以吐露的可怕的秘密。
只有一個人應該知道這件事,他也已經知道了;這個人就是約翰?塔蘭爵士。
愿上帝降福給這個高貴的人,他答應我取消一次不可能締結的婚姻,他信守了他的諾言。
您一定不能傷害約翰?塔蘭爵士,啊,羅朗!他是我在悲痛欲絕的日子中唯一的朋友,唯一的一個和我共同落淚的人。
我愛夏爾?德?圣埃爾米納,我是夏爾的情婦。這件可怕的事情,是我要求你原諒的。
可是另一方面,他的死又是你造成的;這件可怕的事情,是你需要我原諒的。
現在,你快來吧,啊,羅朗,因為我只能等你來了才能死。
死,就是再見到他;死,就是和他重逢,而且永遠也不再離開他;我能死真是太幸福了!”
信里的話講得清清楚楚,一點兒沒有說囈語的痕跡。
羅朗把信看了兩遍,他有一會兒木然不動,一聲不吭,心亂如麻,思緒萬千;可是,他的憐憫心終于壓倒了他的滿腔怒火。
他走近阿梅莉,向她伸出手去,溫柔地對她說:
“我的妹妹,我原諒你。”
垂死的人的身子微微顫動了一下。
“現在,”她說,“叫母親來,我應該死在她的懷里。”
羅朗走到門口去呼喚蒙特凡爾夫人。
蒙特凡爾夫人的房門開著;看得出她正在等著,她急忙跑來了。
“又有什么事?”她馬上就問。
“沒有什么,”羅朗回答說,“只是阿梅莉想死在您的懷里。”
蒙特凡爾夫人進來了,她跪倒在她女兒的床前。
這時,仿佛有一條看不見的胳膊解開了把阿梅莉縛在她臨終的床上的繩索,她慢慢地抬起身子,舉起原來擱在她自己胸口的雙手,一只手伸進了她母親的手里。
“我的母親,”她說,“您給了我生命,您又奪去了它,這是您作為母親所能對我做的最好的事情,因為您的女兒在這個世界上已經不可能再有幸福了。”
這時候,羅朗已經跪在她床的另一邊,她便和對她母親一樣,把另一只手伸進了羅朗的手里,說:
“我們兩人已經相互原諒了,哥哥。”
“是的,可憐的阿梅莉,”羅朗回答說,“我希望這是我們的真心話。”
“我只有最后一件事要托付給你。”
“什么事?”
“別忘了塔蘭爵士是我最好的朋友。”
“放心吧,”羅朗說,“塔蘭爵士的生命對我來說是神圣的。”
阿梅莉舒了一口氣。
隨后,她又用一種越來越輕的聲音接著說:
“永別了,羅朗!永別了,我的母親!你們替我吻吻愛德華吧!”接著,她又從心底里發出一聲不像是悲傷倒像是帶有歡樂的呼喊:
“我來了,夏爾;我來了,夏爾!”
說完她又倒在床上,在她倒下去的時候,她的雙手又擱回在她的胸口上。
羅朗和蒙特凡爾夫人站了起來,從兩邊向她俯下身去。
她又恢復了她原先的姿態,只是她的眼皮合上了,從她胸膛里呼出的最后一絲氣息消失了。
痛苦的折磨結束了。
阿梅莉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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