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今天晚上他們一起過的時間太少了,因為這是他們最后一個晚上。”
瓦朗索爾,熱雅和里比埃回到了原來的牢房。
阿梅莉的左手樓著摩岡,右手向他們?nèi)松烊ァ?/p>
三個人一個接著一個吻了吻她那只冷冰冰,濕漉漉的手;接著摩岡把阿梅莉領(lǐng)到了門口。
“再見!”摩岡說。
“回頭見!”阿梅莉說。
這次墓中的約會由一個長吻作為結(jié)束,隨后他們嘆息一聲便分開了。這聲嘆息悲痛莫名,就仿佛他們兩人的心剛才同時都碎裂了。
阿梅莉走出來后門又關(guān)上了,門閂和鑰匙聲又響了起來。
“怎么樣?”瓦朗索爾,熱雅和里比埃異口同聲地問道。
“看這兒!”摩岡回答說,一面把阿梅莉帶來的旅行袋里的東西一下子倒在桌子上。
三個年輕人看到這些閃閃發(fā)光的手槍和刃口鋒利的匕首時,不由得都歡呼了一聲。
這些是他們除自由之外最最渴望的東西;感到他們可以主宰自己的、嚴格地說也是別人的生命,這是一種最后的、辛酸的快樂。
這個時候,獄卒已經(jīng)把阿梅莉帶到了臨街的門口。
走到那兒時,科爾特瓦老爹猶豫片刻;最后,他終于抓住了阿梅莉的胳膊說:
“蒙特凡爾小姐,請原諒我給您帶來了多么大的痛苦,可是,您去巴黎也沒有用了……”
“因為上訴已經(jīng)駁回,明天就要處決了,是不是?”阿梅莉回答說。
獄卒吃驚得向后退了一步。
“我已經(jīng)知道了,我的朋友。”阿梅莉接著說。
隨后,阿梅莉回頭對她的使女說:
“帶我到最近一座教堂里去,夏洛特,等明天所有的事全都結(jié)束以后,你再到那兒帶我回去。”
最近的教堂離得不遠:那是圣克萊爾教堂。
大約在三個月以前,根據(jù)第一執(zhí)政的命令,圣克萊爾教堂恢復了圣事活動。這時候已經(jīng)快到半夜時分,教堂已經(jīng)關(guān)閉了;可是夏洛特知道管理圣器室的教士的住處,她便到他家里去叫他。
阿梅莉站著,靠在墻上等待著,她就像裝飾教堂門面的石像一樣木然不動。
半個小時以后,圣器室管理人來了。
在這半個小時里面,阿梅莉看到有一樣非常凄涼的東西在她面前經(jīng)過。
那是三個穿黑衣服的人,他們駕著一輛大車,在朦朧的月色之下,大車似乎是漆成紅色的。
這輛大車上載著一些丑陋笨重的東西:巨大的木板,漆成同一顏色的形狀奇突的梯子。大車向蒙特凡爾堡,也就是處決犯人的廣場方向駛?cè)ァ?/p>
阿梅莉猜到了這是什么東西;她雙膝落地,叫了一聲。
聽到這聲叫喚,穿黑衣服的人回過頭來;他們還以為是門廊上一座雕像離開了柱座,跪落到地上來了。
穿黑衣服中一個似乎是為首的人向阿梅莉走上幾步。
“請別過來,先生!”阿梅莉叫道,“請別過來!”
那個人順從地走了回去,繼續(xù)走他的路。
大車在監(jiān)獄街拐角上消失了;可是車輪的滾動聲久久地在石板路地面上響著,敲擊著阿梅莉的肺腑。
圣器管理人和夏洛特走來時,看到阿梅莉跪在地上。
圣器管理人不太愿意在這樣的時間打開教堂的門;可是一枚金幣和蒙特凡爾小姐的名字消除了他的顧慮。
第二枚金幣使他決定點亮了一座小祭臺里的燈。
這兒就是阿梅莉在孩童時初領(lǐng)圣體的地方。
小祭臺里的燈點亮以后,阿梅莉便跪在祭臺前面,請他們兩人回去,讓她一個人待在里面。
清晨三點鐘光景,阿梅莉看到祭壇上面窗上的彩繪玻璃亮了起來。這扇窗子碰巧是開向東方的,第一道晨曦就像天使的使者一樣徑直來到了年輕姑娘面前。
慢慢地,城市蘇醒了:阿梅莉感覺到城里似乎比往常熱鬧一些。不久,有一隊騎兵經(jīng)過,馬蹄聲震得教堂的拱頂嗡嗡作響;這一隊人馬是往監(jiān)獄那個方向去的。
九點鐘不到,年輕姑娘聽到一片巨大的嘈雜聲,她似乎覺得所有的人都向一個地方涌過去了。
她想集中思想祈禱,不去聽外面這些各種各樣的聲音,這些聲音在用一種陌生的語言在向她的心靈講話,可是她焦躁不安的心情卻在悄悄地告訴她,她懂得這種語言的每一個字。
果其不然,監(jiān)獄里發(fā)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值得大家奔過去看個究竟。
早上九點鐘左右,科爾特瓦老爹走進了那四個罪犯的牢房,通知他們上訴已經(jīng)駁回,同時還告訴他們要準備受刑;可是他發(fā)現(xiàn)他們身上掛滿了武器。
獄卒毫無防備,被突然抓住,拖到了牢房里面,牢房門又被反鎖上了。他甚至沒有想反抗,這件事來得太突然了,年輕人從他手里奪去了鑰匙圈,把獄卒關(guān)在他們的牢房里,而他們自己來到了隔壁那個牢房,也就是昨天晚上瓦朗索爾、熱雅和里比埃在等待摩岡和阿梅莉會晤結(jié)束時待過的那個牢房。
他們用鑰匙圈上另一個鑰匙打開了這個牢房的另一扇通向監(jiān)獄內(nèi)院的一扇門。
監(jiān)獄的內(nèi)院有三扇笨重厚實的大門,這三扇關(guān)閉著的大門全都通向一條過道,過道又通向法庭的門房間。
從法院的門房間再走下十五個臺級就是法庭的院子,那是一個四面圍著鐵柵欄的大院子。
一般來說,這個鐵柵欄要到晚上才關(guān)閉。
如果碰巧那天柵欄門沒有關(guān)上,那么他們就可能從那個出口逃出去。
摩岡找到了監(jiān)獄內(nèi)院門上的鑰匙,開了門,和他的伙伴們一起從內(nèi)院奔向法院門房,沖到了朝向法庭大院的臺階上面。
四個年輕人從臺階的平臺上往下一看,他們的希望全都落空了。
法庭大院的柵欄門緊閉著,八十名憲兵和龍騎兵排列在柵欄門外面。
一看到這四名罪犯不帶任何鐐銬地從門房間里躥到了臺階上,外面的人們便大喊起來,那是一種可怕的驚叫聲。
的確,他們看上去是非常嚇人的。
為了行動方便,也許同樣是為了避免穿了白色的襯衣更容易看到流血,他們?nèi)汲嗦阒仙怼?/p>
他們的腰里全都圍著一塊用大手巾繞成的腰帶,里面插滿了武器。
一望而知,他們是他們生命的主人,可是他們并未獲得自由。
在一片喧囂聲和軍刀出鞘的鏗鏘聲中,他們商量了一會兒。隨后,蒙巴爾和他的同伴們握了握手,離開了他們,走下十五個臺階,來到柵欄門前面。
走到離柵欄門口幾步遠的地方,他回頭最后看了看他的伙伴們,并微微一笑,姿勢優(yōu)美地向逐漸安靜下來的人群行了個禮,隨后向柵欄門外的士兵們說道:
“好極了,憲兵先生們!好極了,龍騎兵先生們!”
接著,他把他手里的一把槍的槍管塞進了自己的嘴里,一扣扳機,打得腦漿四濺。
緊接著槍聲的是一些混雜的、幾乎是瘋狂的叫聲,可是叫聲馬上又停止了。
瓦朗索爾也走下了臺階,他手里拿著一把普通的、刀鋒銳利、刀身筆直的匕首。
他的兩把仿佛不準備使用的手槍還是插在腰帶里。
他向一個用三根柱子支起來的一個小棚棚走去,站定在其中一根柱子前面,他把匕首柄頂在柱子上,匕首尖對著自己的心臟,兩條胳膊抱住柱子,向他的朋友們最后點了點頭,雙手一用力,匕首的刀身全都插進了他的胸脯。
他還堅持著站了一會兒,可是他的臉頓時成了死灰色,隨后他的胳膊松開了,跌倒在柱腳下,死了。
這一次人群沒有出聲。
他們汗毛直豎,全嚇愣了。
接著是里比埃,他手里握著他的兩把手槍。
他一直走到柵欄門前面,走到那兒以后,他把手槍指向柵欄門外的憲兵。
他沒有扣動扳機,可是憲兵們開槍了。
響起了三四下槍聲,里比埃中了兩顆子彈,倒下去了。
看到這三次接連的慘劇以后,人們的心中產(chǎn)生了各種不同的感情,這許多感情馬上被一種贊嘆的感情代替了。
他們懂得了這些年輕人并不怕死,可是他們一定要以他們愿意的方式去死,尤其是要像古羅馬的角斗士一樣英勇地死去。
因此在摩岡一個人微笑著走下臺階,并做了個手勢表示他要講話的當口,大家都沒有吱聲。
再說,這些渴望看到流血的人們還缺少些什么呢?他們看到的已經(jīng)超過了原來答應(yīng)給他們看的。
原來答應(yīng)給公眾看四個人受死刑,可是受死刑的方式是一致的,全是斬首。而現(xiàn)在給他們看的是四種不同方式的、富有詩意的、出乎意料的死,因此他們在看到摩岡向前走來時,自然就沒有人吭聲了。
摩岡手里既沒有拿手槍,也沒有拿匕首;匕首和手槍全插在腰帶里。
他在瓦朗索爾的尸體旁邊走過,來到熱雅和里比埃尸體的中間。
“先生們,”他說,“我們來商量一下。”
人群中寂靜無聲,就好像所有在場人的呼吸暫時停止了。
“你們已經(jīng)看到了一個人打碎了腦袋(他指指熱雅);另外一個刺穿了胸膛(他指指瓦朗索爾);還有第三個被槍斃了(他指指里比埃、;你們也許想看到第四個被斬首,這我能理解。”
所有的人身上都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好吧,”摩岡接著說,“能滿足你們的要求,我還真是求之不得呢,我準備讓你們干,不過我希望讓我自己走到斷頭臺上去,誰也不準碰我;誰要是走近我,我就打碎誰的腦袋,除了這位先生,”摩岡指指劊子手接著說,“這件事由我們兩人一起解決,要解決的僅僅是方法問題。”
這個要求,對公眾來說,肯定并不過分,因為到處都有人在叫:
“同意!同意!同意!”
憲兵隊長看出最簡便的辦法還是按照摩岡的想法辦。“您是不是能答應(yīng),”他說,“如果我們不綁住您的手腳,您決不逃走?”
“我以名譽擔保!共摩岡接著說。
“那么,”憲兵隊長說,“您走開一些,讓我們把您伙伴們的尸體抬走。”
“這樣做很對,”摩岡說。
接著,他走出十步,靠在墻上。
三個穿黑衣服的人走進院子,一個接著一個地抬走了三具尸體。
里比埃還沒有完全咽氣;他又睜開眼睛好像是在尋找摩岡。
“我在這兒,”摩岡說,“你放心吧,親愛的朋友,我會來的。”
里比埃默默地又閉上了眼睛。
三具尸體搬走以后,憲兵隊長問摩岡說:“先生,您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先生,”摩岡彬彬有禮地鞠了一躬回答說。
“那么,來吧。”
“我來了,”摩岡說。
接著他便走到了憲兵隊和龍騎兵支隊的中間。
“您想登上大車還是自己走去,先生?”憲兵隊長問。“走著去,走著去,先生:我一定要大家知道,我讓人斬首是我一時心血來潮;但是我并不害怕。”
這個陰森可怖的行列穿過了利斯廣場,沿著蒙巴松客店花園的圍墻向前走去。
載著三具尸體的大車走在前面,隨后是龍騎兵,接著是摩岡,在他前后都有十步距離的空間,再后面是憲兵,隊長走在他們前面。
走到圍墻盡頭,行列向左拐去。
突然,在花園和市場之間的一個缺口中,摩岡看到了斷頭臺,它的兩根拔地而起的紅色的柱子就像兩條血淋淋的胳膊。
“呸!”他說,“我從來沒有看見過斷頭臺,想不到它有那么難看。”
接著,他也不作任何解釋,就從腰帶里拔出一把匕首,猛地插進了自己的胸膛,只剩下刀把子露在外面。
憲兵隊長看見這個出乎預料的動作便策馬向摩岡奔了過去,摩岡還是站著,大家感到很奇怪,摩岡自己也很驚奇。
摩岡馬上從腰間抽出他兩把手槍,扣起了扳機。
“不要過來!”他說,“我們講好了誰也不準碰我;要么我一個人死,要么我們兩個一起死;您看著辦吧。”
隊長勒住他的馬往后退了一步。
“我們走吧,”摩岡說。
果然,他又往前面走了。
走到斷頭臺腳下,摩岡把胸口的匕首從傷口里拔出來,又一次戳進了他的胸口,戳得像第一次一樣深。
他發(fā)出了一下狂怒的吼聲,而不像是痛苦的叫喊。
“是啊,”他說,“我的命真硬,好像是死不了的。”
這時,劊子手的助手們想攙他登上扶梯,劊子手正在扶梯上等著他。
“哦!”他說,“再說一次,別碰我!”
他步履堅定地爬上了六個梯級。
到了上面的平臺七,他又從傷口里拔出匕首,又刺了第三下。這時候他嘴里發(fā)出了一聲嚇人的響亮的大笑,把匕首從他第三個傷口里拔出來,扔在劊子手的腳下;第三個傷口和前兩個傷口一樣,對他似乎不起作用。
“說真的!”他說,“我受夠了;你來吧,盡快結(jié)束了吧。”
一分鐘以后,這個堅強不屈的年輕人的腦袋落到了斷頭臺上,由于在他身上顯示的一種強盛的生命力的現(xiàn)象,他的頭顱跳了一下,滾出了斷頭機。
如果您像我一樣親自到布爾去一次,有人會告訴您,這顆腦袋在跳起來的時候,嘴里還在呼喚著阿梅莉的名字。
在處決了活人以后又把三具尸體的腦袋割了下來,因此那些來看熱鬧的人,在我們剛才講的那個事件里,非但沒有少看什么,相反卻看到了他們想看的加倍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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