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十月六日晚到七日晨,一夜之間法國人開始撤退行動:
拆掉棚子和廚房,裝好車子,部隊和輜重隊先行出發了。
七日晨七時,在棚屋前面站著一列全副行軍裝束、頭戴高筒軍帽、荷槍實彈、身背背包和大口袋的押送隊伍,整個隊伍喧鬧著,可以聽到從各排中發出的法國式的咒罵聲。
在棚子里大家全都作好了準備,穿好了衣服,扎上腰帶,穿好靴子,只等候著出發的命令。那個生病的士兵索科洛夫,面色蒼白、瘦削、眼睛周圍烏黑發青,只有他一個人,既沒有穿衣服,也沒有穿靴子,仍坐在原來的地方,兩只瘦得鼓突出來的眼球疑問地凝望著此刻不注意他的伙伴們,并發出均勻的低聲呻吟。顯然,使他呻吟的與其是痛苦(他得的是嚴重的痢疾病),不如說是他對于獨自一人被留下來的恐懼和悲傷。
皮埃爾腰間扎著一條繩子,穿的是卡拉塔耶夫用從茶葉箱上撕下來的皮子做成的鞋(這是一個法國士兵拿來為自己補靴底的),走到病人身旁,蹲下身子。
“怎么樣,索科洛夫,他們并非全都走光!他們在這里還有個醫院,你可能比我們這些人會更好些,”皮埃爾說。
“上帝啊!我都快死了!上帝啊!”那個士兵發出更大的呻吟聲。
“那我現在再去求一下他們,”皮埃爾說,他站起身朝門口走去。皮埃爾剛走近門口時,正好昨天那個請皮埃爾抽煙的班長帶領著兩個士兵從外面走了進來。那個班長和兩名士兵都是行軍打扮,背著背包,頭戴高筒軍帽,帽帶的金色飾條光閃閃的,一改了他們平時所熟悉的面貌。
那個班長走近大門,他是奉長官命令前來關門的。在放出俘虜之前,必須請點俘虜的人數。
“班長,病人怎么辦?……”皮埃爾開始說;但是,他剛一說出口,他就懷疑,這個人是他認識的那個班長,還是另一個陌生的人呢:因為這個班長在這一瞬之間已經完全不像他原來的那個樣子了。此外,正在皮埃爾說話的這一時刻,從兩邊響起了咚咚的鼓聲。班長聽了皮埃爾的話,皺起了眉頭,說了一句荒謬的咒罵的話,砰的一聲關上了門。棚子里變得昏暗;兩邊鼓聲陣陣,震耳欲聾,淹沒了那個病人發出的呻吟聲。
“那個來了!……那個又來了!”皮埃爾自言自語道,他的背心不由得透過一股涼氣。從那個班長已改變了態度的臉上,從他說話的聲音上,從那越來越緊張的震耳欲聾的鼓點聲上,皮埃爾已經感覺到,那種迫使人們違反自己的意志去屠殺自己的同類、在行刑時,他曾經見識過的那種神秘的,冷酷的力量又在發生作用了。害怕或設法躲避這種力量,向那些作為這種力量的工具的人們哀求或者進行勸告,都毫無用處。皮埃爾現在已經知道了這一點。應當等待和忍耐。皮埃爾不再到病人那兒去,也不再看他一眼。他默不作聲,皺著
眉頭,站立在棚門旁。
棚門打開了,俘虜們像一群羊似的爭先恐后向門口擠去。皮埃爾擠到他們前面,走到那個上尉跟前(就是那個班長對他說過的,什么都愿為皮埃爾做的那個上尉)。上尉同樣是行軍打扮,他那張冷冰冰的臉上也顯露出來皮埃爾從班長所說的話中和咚咚響的鼓聲中已經明白了的“那個”。
“快走,快走。”上尉嚴厲地皺著眉頭,看著從他面前擠成一團走過去的俘虜,反復地催促著。皮埃爾知道,他的嘗試不會有什么結果,但是,他仍然向他面前走過去。
“喂,還有什么事?”這位軍官冷冷地看了皮埃爾一眼,好像不認識的一樣問道。皮埃爾把那個病人的情形告訴了他。
“他也得走,媽的!”上尉說,“快走,快走。”他對皮埃爾連看都不看一眼,不停催促著。
“可是不行啊,他快死啦……”皮埃爾剛開始說。
“去去去?!……”上尉皺著眉頭,怒沖沖地大喝一聲。
“得咚!咚咚!咚!”鼓擂得震天響。皮埃爾明白,這一神秘的力量已經完全控制住這些人了,現在隨便你再說什么都沒有一點用處。
把俘虜中的軍官同士兵分開,叫他們在前面走。共有三十多個軍官,其中有皮埃爾,士兵有三百多名。
從別的棚子里放出來的被俘的軍官都是陌生人,他們的穿著較皮埃爾好多了,他們以一種懷疑和疏遠的神情瞧著皮埃爾和他穿的鞋。離皮埃爾不遠處走著一個身體肥胖的少校,他身穿喀山長袍,腰間系一條毛巾,面色焦黃、浮腫,怒容滿面,看起來,此人受到被俘的同伴們的普遍尊敬。他一只胳膊夾著煙口袋,另一只手拄著長煙袋管。少校喘息著,嘴里噴出熱氣,嘟嚕著,對誰都生氣,他覺得人人都在擠他,而他們在不忙著要去什么地方的時候,都在急急忙忙的,在沒有什么事值得大驚小怪的時候,都在大驚小怪。一個瘦小的軍官對大家說話時都是在推測,他們現在被帶往什么地方?以及今天要走多遠的路。一個穿著氈靴子和兵站部制服的軍官跑來跑去,觀看被大火焚燒后的莫斯科,他大聲講述他所觀察到的情況,什么給燒毀了,這一部分或者那一部分是莫斯科的什么地方。第三個軍官,聽口音是波蘭人,他跟那個兵站部的軍官爭論起來,指出他認錯了莫斯科的街區。
“你們吵什么?”少校怒沖沖地說,“尼古拉也好,弗拉斯也好,反正都一樣;你們看,全燒光了,那就完了……你擠什么?路還不夠寬。”他忿忿地轉身對他身后面的人說,其實那個人并沒有擠他。
“哎呀,哎呀,哎呀,他們都干了些什么呀!”俘虜們望著火災遺址,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還有莫斯科河南岸市區,還有祖博沃區,還有克里姆林宮那里……瞧,都剩下不到一半了。我給你們說過,莫斯科河南岸市區全完啦,就是這樣。”
“你既然知道全燒掉了,還談它干嘛!”少校說。
在經過哈莫夫尼克區(莫斯科少數未被燒毀的一個地區)的一所教堂時,全體俘虜突然閃到一旁,發出恐怖和憎惡的叫喊聲。
“哎呀,這些壞蛋!真是些沒心肝的東西!”那是個死人,是個死人……臉上還涂了一臉黑糊糊的。
皮埃爾聽到驚叫聲,向教堂走過去,模模糊糊地看見有個東西倚靠在教堂的墻上。從看得比他更清楚的同伴的口中知道,那是一具死尸,直立著靠在墻上,臉上涂滿煤煙灰。
“走!走……你們這些魔鬼……”響起押送士兵的咒罵聲,法國士兵的態度又粗暴起來,揮舞短刀把看死尸的俘虜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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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通過哈莫夫尼克區的一些胡同時,只有俘虜和押送隊以及跟在后面的屬于押送隊的各種車輛同行;但是,他們走到糧店處,就卷進一列夾雜有私人車輛的龐大而又擁擠的炮兵隊伍中間了。
到了橋頭,所有的人都停了下來,等待著前面的人先過去。從橋上他們可以看見在他們前面和后面移動著一眼望不到頭的輜重車隊。在右邊,在卡盧日斯卡雅大路經過涅斯庫奇內轉彎的地方,無窮無盡的一排排的部隊和車輛一直伸展到遠方。這是先頭部隊博加爾涅兵團;在后面,沿著河堤通過卡緬內橋行進的是內伊的部隊和車隊。
俘虜所在的達烏部隊涉過克里米亞淺灘,一部分已經進入卡盧日斯卡雅大街。然而,輜重車隊拉得那么長,以致于內伊的先頭部隊已經走出了奧爾登卡大路的時候,博加爾涅的車隊還沒有走出莫斯科進入卡盧日斯卡雅大街。
涉過克里米亞淺灘之后,俘虜們每走幾步就得停下來,過一會再走,從四面八方來的車輛和人們越來越擁擠。俘虜們在橋和卡盧日斯卡雅大街之間走了一個多小時,才走了幾百步,走到了莫斯科河南岸大街和卡盧日斯卡雅大街匯合處的廣場上,俘虜們擠成一堆,在交叉路口站著等了幾個小時。四面傳來的轟轟隆隆的車輪聲,像海嘯般響個不停,其中還夾雜著腳步聲和不停的斥責聲和咒罵聲。皮埃爾靠在一處被焚毀的房屋的殘壁上,傾聽著這些與他想象中的鼓聲混合在一起的喧囂聲。
有幾個俘虜軍官,為了看得更清楚些,他們爬到皮埃爾靠著的那堵被燒毀的房屋的墻頭上。
“好多的人啊!嘿,真是人山人海!……連一些炮上都堆滿了東西!你們看:是皮衣服……”他們說,“看那些流氓搶的東西……看那輛車后面的東西……那是從圣像上弄下來的,一定是!……那些一定是德國人。還有一個俄國農民,是真的……嗨,這些壞蛋!……看那家伙把自己裝載成什么樣子了,連路都走不動了!看,真沒想到,連這種小馬車都搶來了!……看那個家伙坐在箱子上,我的天哪!……他們打起來了!……”
“對,打他的嘴巴——打他的嘴巴!照這樣,我們天黑以前還走不出去。看,看那里,那一定是拿破侖。看,多好的馬!還有帶花體字的皇冠。像一所活動的房子。那家伙掉了口袋都還不知道呢。又打起來了……一個抱小孩的女人,長得不錯。可不是,你要有這樣漂亮,準讓你過去……看,沒有個完。俄國姑娘,真是俄國姑娘們!坐在馬車里多舒服呵!”
就像在哈莫夫尼克的教堂前那樣,又有一股一致的好奇的浪潮把所有的俘虜都涌向大路,皮埃爾憑著他個子高,越過所有人的頭頂看見了吸引了俘虜們好奇心的事情。在許多彈藥車之間夾著三輛馬車,車里緊擠著坐著一些衣著鮮艷、涂脂抹粉、嘰嘰喳喳喊叫著的女人。
自從皮埃爾意識到那種神秘的力量已經出現的那一刻起,似乎任何東西:無論是為了好玩把臉涂黑的尸體,無論是這些不知往何方奔忙的婦女,無論是莫斯科的火場,都不能使他感到驚奇和害怕。皮埃爾對他現在所見到的一切,都不會留下任何印象——好像他的靈魂正在準備應付一場艱苦斗爭,因而拒絕接受可能削弱它的印象。
那些女人坐的車子過去了,接著過來的又是大車;士兵們;運貨車,士兵們;馬車,士兵們;彈藥車,士兵們,時而還有一些婦女。
皮埃爾看不見一個個的人,看見的是一股人流。
所有的這些人和馬,好像被一種無形的力量驅趕著。皮埃爾連續觀察了一小時,所有的人都抱著趕快通過的愿望從各條街口涌出來;他們無一例外地相互沖撞著,相互發怒,相互打斗;他們個個都齜牙咧嘴,皺著眉頭,相互對罵,所有人的臉上都流露出不顧一切的往前趕和冷酷無情的表情,這就是那天早晨在鼓聲中班長臉上露出來的,令皮埃爾吃驚的那種表情。
快到傍晚時,押送隊的軍官把隊伍集合起來,吵吵嚷嚷擠進運載彈藥的車隊的行列,俘虜們在四面包圍中走上卡盧日斯卡雅大路。
他們走得很快,沒有休息,在太陽落山之時才停了下來。輜重車一個挨一個集中起來,人們開始準備過夜。所有的人都有氣,都不滿意。好一陣都可以聽到從四面八方傳來的咒罵聲、兇惡的喊叫聲和相互毆斗聲。押送隊后面的一輛馬車撞到押送隊的一輛大車上,把車子撞了一個洞,有幾個士兵從不同方向跑到大車前;一些士兵把套在馬車上的馬牽到一邊,抽打著馬頭,另一些士兵則相互打起架來,皮埃爾看見,一個德國士兵的頭被刀砍成重傷。
所有這些人,只是在寒冷的秋天的傍晚,在田野上停下來之后,似乎只是現在才從出發時那種匆忙和不知道去向何方的情景中清醒了一點,他們都有同樣的不愉快的感覺。在停下來之后,仿佛才明白,現在仍然不知道所去的地方和前面還有多少艱難困苦。
在這次休息中,押送隊對俘虜的態度比出發時更惡劣了。
俘虜們第一次得到的食品是馬肉。
從軍官到每一個士兵好像對每一個俘虜都抱有一種個人的仇恨,出人意外地改變了先前的友善態度。
在清點俘虜人數時,發現有一個俄國士兵在從莫斯科出發時,假裝肚子痛,在忙亂中逃跑了,于是這種仇恨越發增加了。皮埃爾看見一個法國人在毒打一個俄國士兵,就只因為他離開大路遠了一點,他又聽到那個上尉——他的朋友,因為一個俄國士兵逃走,而斥責那個下級軍官,并且威脅他,要把他送交軍事法庭。那個下級軍官借口說,那個俄國士兵因患病不能行動,軍官說,上級有令,凡是停住不走的,統統槍斃。皮埃爾感到,行刑時使地心潮起伏的和在當俘虜期間不再覺察到的命運的力量,現在又支配了他的存在。他感到恐懼;但是他覺得,隨著命運力量對他壓力的增加,那不受命運約束的他靈魂中的生命力就越發增長和鞏固。
皮埃爾的晚餐是喝黑麥面湯和吃馬肉,他邊吃邊和同伴們閑談。
不論是皮埃爾,還是他的任何一個同伴,都絕口不提他們在莫斯科所見到的任何事情,不提及法國人的粗暴態度,不提及向他們宣布的槍斃他們的命令:為了反抗目前更加惡劣的處境,大家都表現出特別的興奮和愉快。
太陽早已落山,天空中有幾處閃爍著明亮的星星;一輪滿月剛剛升起,天際一片火紅,一個巨大的紅球在灰蒙蒙的暮靄中令人驚奇地搖晃著,漸漸明亮起來,黃昏已盡,然而,夜,還沒有來臨。皮埃爾站起來,離開新的同伴,穿過一堆堆火堆向路的另一邊走去,他聽說,那兒有被俘虜的士兵。他想和他們談談。在路上一個法國哨兵攔住他,叫他回去。
皮埃爾返回去了。但是他沒有回到火堆邊,也沒有回到同伴們那里,而是朝著一輛卸了套的馬車走去,那里沒有一個人。他盤起腿,低著頭,坐在車輪旁邊冰涼的土地上,他一動也不動地坐了很久很久,他冥思苦想。已經坐了一個多小時。誰也不來打擾他。突然之間,他放聲大笑,他那渾厚而和善的笑聲是那么響亮,使周圍的人都驚奇地掉轉頭看這個古怪的,顯然是一個人發出的笑聲。
“哈,哈,哈!”皮埃爾大笑。接著他高聲自言自語道:“那個兵不讓我過去。抓住我,把我關起來。他們俘虜了我,我?——我的不朽的靈魂!”他放聲大笑,笑得流出了眼淚。
有一個人站起身,走近皮埃爾,看看這個古怪的大個子獨自一個人在笑什么。皮埃爾不再笑了,站起身,走向一邊。
離那個好奇的人更遠一點,他向周圍看了一眼。
先前,這偌大一片宿營地,無數的火堆噼哩啪啦地燃燒著,人們高聲交談,一片喧鬧,現在靜了下來,旺盛的篝火漸漸熄滅了,顏色變得蒼白。一輪滿月懸掛在高高的明朗的天上。宿營地以外的森林和原野原先看不見,這時在遠方展現出來。再往遠處,越過森林和原野,明朗的、飄忽不定的、無窮無盡的天際把人引向遠方。皮埃爾仰望天空,遙看高天上漸漸遠去的閃爍的星斗。“這都是我的,都在我心中,這一切就是我!”皮埃爾想。“可是,他們捉住了這一切,關在一所用板子圍起來的棚子里!”他笑了笑,就走到同伴處躺下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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