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牙市民還在撕裂約翰和高乃依的尸體,威廉·德·奧蘭治在肯定他的兩個敵人確實死了以后,正由望·德剛上校跟著,在通往來丁去的路上馳騁;威廉·德·奧蘭治覺得望·德剛上校心腸太軟一點,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信任他了。就在這時候,忠心的仆人克萊克騎著一匹駿馬,在兩邊種著樹的堤上奔跑,一口氣奔過城市和附近的村莊,一點也不知道在他走了以后發生的可怕事情。
脫了險以后,為了避免引起猜疑,他把馬留在一家馬房里,不慌不忙地乘小船繼續趕路。他換了好幾班小船,小船在彎彎曲曲的河漢里,抄著近路,把他載到多德雷赫特。彎彎曲曲的河漢,把一座座迷人的小島緊抱在潮濕的懷里。小島邊上長著柳樹、燈芯草,還有開滿鮮花的草地,一群群被陽光照得發亮的肥羊無憂無慮地在草地上吃草。
克萊克遠遠就認出了多德雷赫特一一那座躺在點綴著許多風車的小山腳下的美麗城市。他看到漂亮的、鑲白邊的紅房子,磚砌的墻腳浸在河水里,臨河的陽臺上,迎風飄動著繡了金花的五顏六色的絲帷慢,那是印度和中國的珍貴的絲織品;帷慢附近,經常懸著長長的釣線,用來釣貪饞的鱔魚;每天從廚房窗口扔進水里的布施物把它們引到周圍來了。
克萊克從小船的甲板上隔著所有不停轉動的風車,望見了山坡上那座紅白兩色的房子——他的目的地。屋脊掩在一溜白楊的黃葉叢里,房子背襯著黑壓壓的一片高大的榆樹林子。有了這樣的地勢,所有陽光照在它上面,就像傾瀉在一個漏斗里,甚至連那道綠色屏障都擋不住的、每天早晚被河風送來的濃霧,都被陽光蒸干、烘熱,變得有利了。
克萊克在城里日常的喧鬧中上了岸,立刻朝那座房子走去,我們現在要把那座房子向讀者做一番必不可少的介紹。
干凈、整齊,到處都閃著亮光,隱蔽的地方比顯眼的地方收拾得還要干凈,擦得還要仔細。房子里住著一個幸福的人。
這個幸福的人,正像玉外納說的:rara avis,就是望·拜爾勒醫生,高乃依的教子。他從小就住在我們剛才描寫過的那座房子里,因為他死了的父親和祖父,高貴的多德雷赫特城的兩位高貴的商人,都是在這座房子里出生的。
老望·拜爾勒先生在印度做買賣,攢下了三四十萬弗羅林,一六六八年小望·拜爾勒先生的慈祥可愛的雙親去世以后,他發現這些弗羅林都還是嶄新的,雖然上面刻印的鑄造日期,有的是一六四O年,有的是一六一O年;這證明了其中有的弗羅林是他父親的,有的弗羅林是他祖父的;這四十萬弗羅林,我們得趕緊補充一句,不過是本故事的主角,高乃里于斯·望·拜爾勒的現金,他在省里的產業每年還有一萬弗羅林的收入。
高乃里于斯的父親,這位可敬的公民在埋了他的妻子三個月以后,自己也歸了天。他的妻子先走一步,似乎是要給他鋪平死亡的道路,正如她生前為他鋪平生活的道路一樣。在最后一次擁抱他的兒子的時候,他曾經說:
“你要是想過真正的生活,那就吃吃喝喝,盡量地揮霍吧,因為整天坐在實驗室或者鋪子里的木凳或者皮椅上辛苦工作,不能算是生活。你也有一天會死的;你要是不幸,沒有孩子,你就會讓我們的姓永遠埋沒,而我那些除了我父親、我自己和制造貨幣的人以外,沒有一個人掂過的受驚的弗羅林,也就要一下子全部落到一個陌生主人的手里。你千萬別學你教父高乃依·德·維特的樣,他選了最無情無義的職業:政治,他將來的結局可以斷定是不會好的?!?/p>
這位可敬的望·拜爾勒先生后來就死了,撤下了痛不欲生的兒子高乃里于斯。高乃里于斯不愛弗羅林,卻非常愛他的父親。
高乃里于斯于是一個人住在這座大房子里。
他的教父高乃依勸他在公益事業中服務,可是沒有成功;他的教父想讓他嘗嘗榮譽的滋味,也沒有成功,雖然高乃里于斯為了遵從教父的意思,曾經跟德·留伊特爾到率領一百三十九艘戰船的“七省聯邦號”旗艦上去過。大名鼎鼎的海軍元帥帶著這些戰船去單獨和法英聯軍一決雌雄。在舵手萊熱爾的指揮下,他曾經到了離“親王號”只有一火槍射程的距離,在“親王號”上的是英國國王的兄弟,約克公爵。他的保護人德·留伊特爾的攻擊是那么迅速、那么巧妙,約克公爵知道自己的船就要被擊毀的時候,只剩下逃到“圣米歇爾號”上的時間。他曾經看見被荷蘭炮彈打得遍體鱗傷的“圣米歇爾號”退出戰線。他曾經看見“山維克伯爵號”被擊沉,四百名水手葬身在波浪和大火中。他曾經看見二十條戰船化為童粉,三千人死亡,五千人受傷以后,雙方同時聲明獲得了勝利,還要重新發動戰爭,結果除了在戰爭實錄里多加了一個名字——騷什烏德灣戰役以外,什么也沒有決定。高乃里于斯算了算,一個愛沉思默想的人,在他的同類用大炮互相轟擊的時候,為了捂住眼睛,堵住耳朵,得浪費多少時間,于是向留伊特爾,向“普爾唐的留亞特”和榮譽告別,吻了吻他深深敬愛的議長的膝蓋,回到他多德雷赫特的房子里,他有的是他爭取來的安寧,他的二十八歲的年紀,鐵一般的體格,敏銳的觀察力,還有他的四十萬弗羅林的現金和每年一萬弗羅林的收入,他還深信:一個人如果從上天得到太多,反而得不到幸福。
因此,為了要實現他的幸福的理想,高乃里于斯開始研究植物和昆蟲,收集各個島上的花草,并且加以分類,把全省的昆蟲都制成標本,并且寫了一篇論文,還親手畫了插圖,最后,他簡直不知道該怎樣來打發他的時間,特別是該怎樣來花掉他那正以驚人的速度累積起來的錢,于是在他那個國家和他那個時代的所有最風雅、最費錢的蠢事中選中了一項。他愛上了郁金香。
我們知道,在園藝學這方面,當時佛蘭德斯人和葡萄牙人正在互相競爭,他們竟把郁金香神化了,對這種來自東方的花所做的事情,連博物學家對人類都不敢做,因為怕引起上帝的忌妒。
不久以后,從多德雷赫特到蒙斯,人人都在談論望·拜爾勒先生的郁金香;人們都來參觀他的花圃、水溝、干燥室和收集的球根,就像從前著名的羅馬旅行家參觀亞歷山大的畫廊和圖書館一樣。
開始的時候,望·拜爾勒把每年的收入用來為他的收集打下基礎,后來又動用他那些嶄新的弗羅林來擴充;所以他的努力才能獲得出色的成績:他培植出五種不同的品種,一種取了他母親的名字,叫“讓娜”;一種取了他父親的名字,叫“拜爾勒”,另一種取了他教父的名字叫“高乃依”。其余兩種的名字我們已經想不起來,不過愛好者一定可以在當時的品種目錄中找到。
一六七二年年初,高乃依·德·維特來到多德雷赫特,在他家的那座古老的房子里住了三個月;因為我們知道,不光高乃依一個人生在多德雷赫特,德·維特一家世世代代都是多德雷赫特人。
正像威廉·德·奧蘭治說的,高乃依在那個時期已經完全失掉了民心。然而,在他的同鄉——多德雷赫特的善良居民的眼里,他還不是一個應該吊死的罪人。他們雖然不滿意他那稍嫌過分的共和主義,可是對他個人的品格還是感到驕傲的;所以當他進城的時候,他們還是很愿意以全城的名義向他舉杯祝賀。
高乃依向他的同鄉們道謝以后,就到他父親的那座老宅子去看看,作了一些關于修理的指示,希望能在他妻子和孩子到達以前把房子修好。
隨后,“留亞特”到他的教子家里去;在多德雷赫特也許只有他一個人還不知道“留亞特”回到了故鄉。
高乃依·德·維特播下被人叫做政治熱情的、不祥的種子,他引起的仇恨就跟望·拜爾勒由于完全不問政治、專心培養郁金香而博得的愛戴那么深。
望·拜爾勒受到他的仆人和雇工的愛戴;他絲毫沒有想到世界上還有人會對別人懷有惡意。
然而,盡管這是人類的恥辱,我們還是要說出來,高乃里于斯·望·拜爾勒也有一個仇人,不過他自己還不知道。直到那時為止,“留亞特”和他的弟弟即使在最仇恨他們這一對可敬的兄弟的奧蘭治派中間,也沒有遇見過那么殘忍、那么無情、那么不共戴天的仇人。這一對兄弟的情誼,生前沒有發生過半點裂痕,由于相互間的忠誠,還要在死亡的彼岸繼續存在下去。
就在高乃里于斯開始專心從事郁金香的培植,把自己每年的收入和他父親的弗羅林花在這方面的時候,多德雷赫特有一個叫依薩克·博克斯戴爾的市民就住在他隔壁。那人一到了懂事的年紀,就有了和他相同的愛好,只要聽到別人提到“tulban”這個字,就樂不可支。照《法國植物學家》,也就是研究這種花的最高權威的解釋,“tulban”是僧伽羅語中用來指我們叫做郁金香的這種上帝的杰作的第一個名字。
博克斯戴爾不像望·拜爾勒那么福氣好,那么有錢。所以他靠了苦心和耐性,才勉強在多德雷赫特的家里辟了一塊適于種植的園地。他按照最合適的方法混合泥土,他絲毫不差地按照園藝手冊中規定的溫度來處理他的苗圃。
依薩克知道他的玻璃溫室里的溫度,甚至二十分之一度的變化都覺察得出來。他知道風力的強度,加以調節,使它不至于把花莖吹得擺動太厲害,因此,他的產品開始得到好評。它們也的確很美麗,甚至可以說是上品。有好些愛好者來參觀博克斯戴爾的郁金香。最后,博克斯戴爾還在林奈們和都納福們的世界里添上了一種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郁金香。這種郁金香很快就馳名了,它傳遍法國,傳到西班牙,還傳到了葡萄牙。從里斯本被趕出來的國王唐·阿爾豐沙六世,隱居在得塞拉島,他不像大孔戴那樣把澆康乃馨花作為消遣,而是認真地培植郁金香。看見上面提到的“降克斯戴爾”以后,他就曾經說過:“不壞?!?/p>
高乃里于斯·望·拜爾勒做了各種研究以后,突然變成了郁金香迷,他翻造了他的多德雷赫特的房子。正像我們已經說過的,他的房子就在博克斯戴爾的房子的隔壁。他把院子里的一座建筑加高了一層,這一來,從博克斯戴爾的花園里奪走了將近半度的溫度,換句話說,也就是使博克斯戴爾花園里的溫度降低了半度;更不用說它擋住了風,把他鄰居的全部計算和園藝上的安排都打亂了。
這在鄰居博克斯戴爾眼里,究竟還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不幸。望·拜爾勒不過是一個畫家,也就是說,是個企圖把神妙的大自然搬到畫布上,然而卻搬走了樣的瘋子。畫家為了得到充分的陽光,把畫室加高一層,這是他的權利。望·拜爾勒先生是個畫家,就跟博克斯戴爾是個郁金香培植者一樣;他為了他的畫需要陽光,因而從博克斯戴爾先生的郁金香那兒奪走了半度溫度。
法律是站在望·拜爾勒先生那一邊的。Ben esit。
何況博克斯戴爾曾經發現陽光太多對郁金香也有害,這種花在早晨和傍晚的溫和的陽光里,比在中午灼熱的陽光里,長得更好,而且顏色更鮮艷。
所以,他甚至還有點感激高乃里于斯·望·拜爾勒無償地替他搭了個擋太陽的天棚。
也許這不完全是真的,也許博克斯戴爾說的關于他鄰居的這一番話并不能代表他的全部思想。但是偉大的人遇到了大災大難,總可以在哲學里找到許多驚人的解脫。
可是,唉!這個倒霉的博克斯戴爾看到了那層增建的樓窗里有許多鱗莖、球根、埋在土里的郁金香、栽在盆里的郁金香,總之與一個郁金香迷有關的一切東西,這時候他心里多么痛苦??!
那兒有一束束的標簽,有架子,有分成小格的盒子,還有罩在架子上的鐵絲網,既可以讓空氣流通,又可以擋住家鼠、象蟲、睡鼠、田鼠和溝鼠,擋住這些特別喜愛兩千法郎一棵的郁金香的郁金香迷。
博克斯戴爾看見所有這些設備,大吃一驚,不過他還沒有完全明白自己不幸到什么程度。誰都知道望·拜爾勒喜歡一切好看的東西。他為了畫畫,深入地研究自然。他的畫像他的老師惹拉爾·道夫和他的朋友米埃利斯的畫一樣細膩。也許是為了要畫一個郁金香種植者,他才把所有這些裝飾品擺在他的新畫室里!
博克斯戴爾盡管用這種自欺欺人的想法來寬慰自己,還是沒法抵制那侵蝕著他的強烈的好奇心。天一黑,他就搬了一把梯子,靠在他們兩家的隔墻上,窺視鄰居拜爾勒的花園,這才看見從前種滿各種花草的那塊很大的四四方方的土地已經翻成一條條花畦,土是糞肥和河泥混合起來的,這種混合土對種植郁金香特別適宜,花畦周圍還嵌著一圈草,為的是不讓土壤坍下來。除此以外,還見得到早上和晚上的陽光,又安排了足夠的陰影來調節中午的陽光;水很豐富,而且伸手可及;方向是西南偏南;總之,不但具備了保證成功的條件,而且保證發展的條件都一應俱全。再也用不著懷疑了,望·拜爾勒現在變成一個郁金香培植者了。
博克斯戴爾當時就想到這個有四十萬弗羅林本錢,每年還有一萬弗羅林收入的學者,一定正在把全部精神的和物質的力量放在大規模培植郁金香上。他預料他的鄰居一定能夠成功,雖然日期還不能確定,但是決不會很遠。他已經先為這種成功感到痛苦,痛苦得雙手無力,兩膝發軟,失望地從梯子上滾下來。這么看來,望·拜爾勒從他那兒奪走半度溫度,并不是為了畫面上的郁金香,而是為了真正的郁金香。這么看來,望·拜爾勒將有一個接受陽光的最適合的方位,除此以外,還會有一間保存鱗莖和球根的寬敞的屋子,光線充足、空氣流通,裝著通風設備的屋子,這種豪華的設備博克斯戴爾是辦不到的。他為了這個用途,為了不讓動物的血氣影響他的球根和鱗莖,卻不得不騰出自己的臥室,睡到閣樓上去。
博克斯戴爾就這樣在隔壁有了一個敵手,一個競爭者,也許還是一個勝利者;而且這個敵手不是什么默默無聞的普通花匠,而是高乃依·德·維特先生的教子,換句話說,是個有名的人物。我們看得出,博克斯戴爾沒有包羅斯的那種精神。包羅斯在被亞歷山大打敗以后,用他的戰勝者是個有名的人物這一點來安慰自己。
萬一望·拜爾勒給一種郁金香取名叫“高乃依”以后,又培植出一種新品種,管它叫“約翰·德·維特”,那可怎么辦呢?那簡直會把人氣死的。
博克斯戴爾這個預見到自己不幸的預言者,就這樣從他充滿忌妒的預見里,看到了將要發生的事情。
所以,在這個發現以后,博克斯戴爾度過了可以想象得到的最難熬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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