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比暴風(fēng)雨以前的時刻更安寧、更清靜的了。
那是二月份一個美麗的日子,天朗氣清,盡管氣候寒冷,大地上像披著一塊裹尸布一樣雪白一片,可是陽光明媚,向人們預(yù)示著春天即將來臨。
中午時分,約翰爵士來向阿梅莉告別。約翰爵士已經(jīng)得到了、或者以為已經(jīng)得到了阿梅莉的諾言;他有了這個諾言也就夠了。他原來是非常焦急的;可是阿梅莉接受了他的追求,雖說把他們結(jié)合的時間推向了不著邊際的未來,還是完全滿足了他所有的愿望。
剩下來的事情他可以依賴第一執(zhí)政的愿望和羅朗的友誼。
他既然不能留在這里向阿梅莉求愛,就回巴黎去向德?蒙特凡爾夫人獻(xiàn)殷勤。
在約翰爵士走出黑色噴泉府一刻鐘以后,夏洛特也踏上了去布爾的大路。
四點鐘左右,夏洛特回來告訴阿梅莉,她親眼看著約翰爵士在法蘭西大客店門口登上了馬車,向去馬孔的那條大路馳去。因此,阿梅莉在他這一方面可以完全放心了。她舒了一口氣。阿梅莉雖然自己心里七上八下,卻想使摩岡安心。自從夏洛特向她泄漏了羅朗在布爾以后,她就像摩岡一樣預(yù)感到了可怕的結(jié)局。她知道發(fā)生在賽榮修道院里的事件的所有細(xì)節(jié);她看到了發(fā)生在她哥哥和她情人之間這場殊死搏斗。對她哥哥的安全她是放心的,因為有耶戶一幫子首領(lǐng)對他手下的命令;可是她為她情人的生命提心吊膽。
此外,她還知道了尚貝里郵車被劫,馬孔騎兵旅長被打死;她還知道了她哥哥平安無事,可是他失蹤了。
她沒有收到過他任何信件。
他這樣像石沉大海一樣杳無音訊,對她這個熟悉羅朗性格的人來說,這比一場公開的宣戰(zhàn)還要險惡。
至于摩岡,自從上次我們已經(jīng)談到過的那一次見面以后,她后來就沒有見過他;在上次會面時,她曾經(jīng)向他保證,萬一他被判死刑,她一定要把武器送到他手里,不管他在什么地方。
因此這次摩岡要求的會見,阿梅莉像提出要求的人同樣焦急地等待著。
在她相信米歇爾和他的兒子已經(jīng)上床以后,馬上在四扇窗里點起了作為向摩岡發(fā)信號的蠟燭。
隨后,就像她情人叮囑過她的那樣,她圍上了一塊她哥哥從金字塔戰(zhàn)役的戰(zhàn)場上帶回來的一條開司米大圍巾,這是羅朗親自從一個被他打死的貝伊的頭上解下來的。她又在開司米圍巾上披了一件皮斗篷,把夏洛特留下,并告訴她如果遇到一些也許會發(fā)生、可是最好別發(fā)生的事情她應(yīng)該怎么辦,隨后她打開花園門向河邊走去。
在白天,她已經(jīng)去過拉雷蘇斯河兩三次,在那兒留下了錯綜的腳印,那么晚上的腳印別人也就認(rèn)不出來了。
因此她即使不是非常鎮(zhèn)靜地、至少也是非常大膽地走下了拉雷蘇斯河邊的坡地;來到河邊以后,她就東張西望地尋找停泊在柳樹下的小船。
有一個人在那兒等她,那是摩岡。
他輕輕地劃了兩槳,來到了一個便于下船的地方;阿梅莉撲過去,他把她抱在懷里。
年輕姑娘第一眼看見的是閃耀在她情人臉上的喜悅的神色。
“啊!”她高聲說道,“你有什么高興的事情要告訴我。”
“為什么這樣說,親愛的?”摩岡問,他臉上帶著他最溫柔的笑容。
“啊,我親愛的夏爾,在你臉上,除了因為看到我而顯示的喜悅以外,還有些其他什么東西。”
“你說得對,”摩岡說,一面把小船的鐵鏈子系在一棵柳樹身上,讓船槳拍打著小船旁側(cè)的河水。
隨后,他把阿梅莉抱在懷里。
“你說得對,我的阿梅莉,”他對她說,“我的預(yù)感錯了。呢!我們是多么軟弱和盲目啊,就在我們的幸福伸手可及的時候,我們卻感到失望和懷疑!”
“呢!講吧,講吧!”阿梅莉說,“究竟發(fā)生什么事了?”
“我親愛的阿梅莉,你還記得,在上次我們見面我向你談到一起私奔,并怕你感到厭惡時你回答我的話嗎?”
“啊,是啊,我記起來了:夏爾,我那時回答你說,我是屬于你的,我還說,如果我感到厭惡,我會克服的。”
“而我,我回答你說我因為受到誓言的約束,不能不告而別;我還說就像他們和我聯(lián)系在一起一樣,我也和他們聯(lián)系在一起;說有一個我們要重新扶起他來的人,我們對他絕對服從,這個人是我們未來的法國國王路易十八。”
“是的,您對我講過這些話。”
“那么,我們已經(jīng)被免除了要服從他的誓言,阿梅莉,不僅被路易十八國王免除了,而且被我們的喬治?卡杜達(dá)爾將軍免除了。”
“啊,我的朋友,那么你就要變成一個普通人,一個不同一般的普通人了!”
“我將變成一個普通的流亡者,阿梅莉!對我們來說,不可能得到像旺代或者布列塔尼那樣的赦免。”
“為什么呢?”
“我們不是士兵,我們,我親愛的乖乖;我們甚至還算不上是叛亂分子,我們是耶戶一幫子。”
阿梅莉嘆了一口氣。
“我們是強(qiáng)盜,土匪,攔劫郵車的剪徑之徒,”摩岡加重語氣地說。
“別說了!”阿梅莉用手按住了她情人的嘴,“別說了!我們別談這個了;告訴我你們的國王怎么免除了你們的諾言,你們的將軍怎么給了你們自由。”
“第一執(zhí)政想見見卡杜達(dá)爾。首先他派了你哥哥去和他談,卡杜達(dá)爾拒絕和解;可是像我們一樣,卡杜達(dá)爾接到了路易十八要停止敵對行動的命令。在接到這個命令的同時,第一執(zhí)政又派來一個信使;這個信使,對旺代將軍來說是一張安全通行證,一張邀請去巴黎的請柬。總之,是兩強(qiáng)之間的條約。卡杜達(dá)爾接受了,現(xiàn)在大概正在去巴黎的大路上。因此,眼下即使不能算和平,至少也是在休戰(zhàn)。”
“唆!多么快樂啊,我的夏爾!”
“別太高興了,我親愛的。”
“為什么呢?”
“就因為這個停止敵對行動的命令已經(jīng)到了,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嗎?”
“不知道。”
“是這樣的,富歇先生是一個老謀深算的人;他懂得,既然他贏不了我們,就一定要損壞我們的名譽(yù)。他組織了一些假的耶戶連隊,讓他們在曼恩和安茹一帶活動,那些人不僅僅搶政府的錢,還搜所有旅客的腰包。他們深夜闖進(jìn)民間府邸和農(nóng)莊,把那兒的主人的腳放在燒紅的炭火上烤,嚴(yán)刑拷打他們,要他們說出他們藏錢的地方;而這些人,這些壞蛋,這些強(qiáng)盜,這些燒人腳跟的土匪,使用我們同樣的名字,被認(rèn)為是以和我們同樣的原則在斗爭;因此富歇先生的警務(wù)部不但剝奪了我們的法律權(quán)利,而且還敗壞了我們的名譽(yù)。”
“囑!”
“這些就是我在第二次向你提出和我一起逃跑以前要向你說的話。在法國人的眼里,在外國人的眼里,在我們冒著殺頭危險為之服務(wù)的君王的眼里,我們將來,也許現(xiàn)在已經(jīng),都是一些活該上斷頭臺的亡命之徒。”
“是啊,……可是,對我來說,我親愛的夏爾,你是忠實的、有信仰的人,所有的人都放下武器,你卻還堅持戰(zhàn)斗;對我來說,你是忠心耿耿的圣埃爾米納男爵;對我來說,如果你喜歡我這樣說的話,你是高貴的,勇敢的,不可戰(zhàn)勝的摩岡。”
“啊!這就是我想知道的一切,我親愛的!那么,你會毫不猶豫地,盡管有人想在我們臉上抹黑,損害我們的名譽(yù),你會毫不猶豫地——我不是說你會委身于我,你已經(jīng)是我的人了——做我的妻子嗎?”
“你在講些什么啊?我一分鐘也不會猶豫,一秒鐘也不會猶豫,我會從心底里感到快樂,這是我一生的幸福!你的妻子!在天主面前我就是你的妻子。在天主允許我成為你公開的妻子的一天將是我最最心滿意足的時候。”
摩岡跪倒地上。
“那么,”他說,“在你的腳下,阿梅莉,我雙手合十,用我心中最懇切的聲音來對你說:‘阿梅莉,你愿意逃走嗎?阿梅莉,你愿意離開法國嗎?阿梅莉,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嗎?’”
阿梅莉突然站直身子,雙手捂著額頭,就像血一下子涌進(jìn)了她的腦子,腦袋瓜要裂開來了一樣。
摩岡抓住她兩只手,不安地瞧著她。
“你猶豫了嗎?‘’他問她說,聲音低沉、顫抖,幾乎聽不出來。“不,呢,不!一秒鐘也不猶豫,”阿梅莉堅定地說,“我是你的,過去和現(xiàn)在都一樣,不論何時何地我全都是你的。只不過因為這件事來得太突然,我沒有思想準(zhǔn)備。”
“好好想想,阿梅莉;我要你做的事情,是拋棄祖國,背離家庭,也就是要放棄你所有熱愛的和你認(rèn)為是神圣的東西。跟我走以后,你就要離開你在那兒出生的府邸,就要離開撫養(yǎng)你長大的母親和喜愛你的哥哥;而你的哥哥,一旦知道了你是一個強(qiáng)盜的妻子,肯是會蔑視你,也許還會恨你。”
摩岡在這樣講的時候,焦慮地注意著阿梅莉的臉色。這張臉上慢慢地又呈現(xiàn)出一個溫柔的微笑,像從天而降似的俯向一直跪在她面前的年輕人。
“唉,夏爾!‘’年輕姑娘輕輕地說,聲音輕柔,就像在她腳下流過的清澈明凈的河水的潺潺聲,“直接來自于天主的愛情的力量一定是非常強(qiáng)大的!因為盡管你剛才對我講了那么許多可怕的話,我還是無所畏懼,毫不猶豫,幾乎沒有什么懊悔地對你說:‘夏爾,我來了;夏爾,我是你的;夏爾,我們什么時候動身?”
“阿梅莉,我們的命運毫無討價還價的余地;如果我們要走,如果你跟我走,那就立即動身;明天,我們一定要走出國境線。”’“我們用什么辦法逃走呢?”
“我在蒙塔涅村有兩匹已經(jīng)備好鞍子的馬,一匹是你的,阿梅莉,一匹是我的:我有二十萬法郎,可以在倫敦或者維也納提款。你喜歡到哪兒去我們就到哪兒去。”
“夏爾,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到哪個國家,哪個城市,對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那么,走吧!”
“給我五分鐘,夏爾,太多嗎?”
“你去哪兒?”
“我要去向很多東西告別,我要把你寫給我的那些寶貴的信帶走,我要帶走我初領(lǐng)圣體時的象牙念珠,我有一些珍貴的、虔誠的、神圣的紀(jì)念品,一些童年時代的紀(jì)念品;到了那邊以后,這些將是我母親,我家庭和祖國留給我的全部東西;我去把這些東西拿來,我就回來。”
“阿梅莉!”
“什么?”
“我真不想離開你;在我們會面的時候,我仿佛一離開你就會永遠(yuǎn)失去你一樣;阿梅莉,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
“哦!來吧,現(xiàn)在如果有人看到你的足跡還有什么關(guān)系呢!明天一早我們就遠(yuǎn)走高飛了;來吧!”
年輕人跳出小船,把手伸給阿梅莉,隨后他用胳膊樓著她,兩個人一起向府邸走去。
走到臺階前面,夏爾站定了。
“去吧,”他對阿梅莉說,“對紀(jì)念物的信仰是很純潔的;盡管我能理解,我也許會妨礙你,我在這兒等你,我在這兒保護(hù)你;我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得到你,因此我可以肯定你不會從我這兒逃走的。去吧,我的阿梅莉,可是快些回來。”
阿梅莉向年輕人伸出嘴唇作為回答;隨后她急匆匆登上樓梯,回進(jìn)她的房間,拿起一只有鐵箍的雕花的橡木小箱子;這只小箱子里放著她的寶藏;夏爾寫給她的信從第一封到最近的一封都在里面;從壁爐的鏡子上取下了掛在上面的純凈潔白的象牙念珠,把一只她父親給她的表掛在腰帶上;隨后她又走進(jìn)她母親的房間,在她床前彎下身子去吻德?蒙特凡爾夫人睡過的枕頭;然后跪在守在床腳邊的耶穌像前面,開始做一個進(jìn)行圣事的動作,不過因為想到了宗教信仰問題而沒有敢再繼續(xù)做下去。這時她突然感覺到夏爾在叫她。
她側(cè)耳細(xì)聽,又一次聽到了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聲音里有一種她難以理解的痛苦音調(diào)。
她哆嗦了一下,站起身子,快步向樓下走去。
夏爾還是在他原來的位置上;可是他的身子往前傾著,耳朵支棱著,似乎在惶惶不安地傾聽著遠(yuǎn)處的聲音。
“什么事?”阿梅莉抓住年輕人的手間。
“聽!聽!”年輕人說。
阿梅莉也傾聽起來。
遠(yuǎn)處仿佛有連續(xù)不斷的劈里啪啦的火槍聲。
聲音是從賽澤利阿那個方向傳來的。
“唉!”摩岡高聲說道,“一直到最后一刻我都在懷疑我是不是會有這樣的好運氣,我這種想法是對的!我的朋友們遭到襲擊了!阿梅莉,永別了,永別了!”
“什么!永別了?”阿梅莉叫道,她臉色發(fā)白,“你要離開我了?”槍聲越來越清晰了。
“你沒有聽到嗎?他們打起來了,而我卻不在那兒和他們一起作戰(zhàn)!”
阿梅莉的父親和哥哥都是軍人,她一切都明白了,不再堅持了。
“去吧,”她說,兩條胳膊垂落了下去,“你說得對,我們完了。”
年輕人怒吼一聲,再一次摟住阿梅莉,緊緊地抱在懷里,就像要把她悶死一樣;接著他從臺階上跳下去,沖向槍聲傳來的地方,快得就像一匹被獵人追趕的驚鹿。
“我來了,朋友們!”他叫道,“我來了!”
他頓時就像一個影子一樣消失在花園里的大樹后面。
阿梅莉跪倒在地,雙手向他伸著,可是她沒有力氣呼喚他;或者是,即使她呼喚他,聲音也太小了,因此摩岡沒有答應(yīng)她,也沒有用放慢奔跑的速度來回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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