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皮埃爾重復(fù)了一遍,他的臉色突然變得憂郁和困窘起來。“皇帝怎么……”“皇帝?這是寬厚,慈善,正義,秩序,天才的化身——這一切便是皇帝!這是我朗巴說的。您現(xiàn)在看到我這樣子的,可是八年前我是反對他的。我父親是流亡國外的伯爵。但皇上戰(zhàn)勝了我,使我臣服于他。他的偉大和光榮蔭庇著法國,在他面前我堅持不住了。當(dāng)我明白他的想法,看到他讓我們走上光榮的前程,我對自己說:這是陛下,我便獻身于他。就這樣!呵,是的,親愛的,這是空前絕后的偉大。”
“他在莫斯科?”皮埃爾口吃地帶著應(yīng)受譴責(zé)的神情說。
法國人看了看皮埃爾負疚的表情,笑了。
“不,他將于明天入城。”他說,并繼續(xù)講自己的故事。
他們的談話被大門口幾個人的嘈雜的語聲和莫雷爾走進房間所打斷,他來報告上尉,符騰堡的驃騎兵來了,要把馬匹安置在院子里,可是院子里已經(jīng)駐下了上尉的馬匹。麻煩的事兒主要是驃騎兵聽不懂對他們說的語言。
上尉命令帶驃騎兵上士來見他,嚴厲地質(zhì)問他們屬于哪個團的,長官是誰,有什么背景敢于占領(lǐng)已經(jīng)有人占了的住宅。對于頭兩個問題,這個不太聽得懂法語的德國兵回答了所在的團和長官;但對最后一個問題,他沒聽懂,卻在德語夾雜些不完整的法語詞句回答說,他是兵團的號房子的,長官命令他把這一片的房子都占下。懂德語的皮埃爾把德國兵的話翻譯給上尉聽又把上尉的回答用德語給驃騎兵翻譯。德國兵聽懂對他說的話之后,表示服從,帶走了自己的人。上尉走出屋子,站在階沿上大聲地下了幾道命令。
當(dāng)他在回到屋子里時,皮埃爾仍然坐在原來的位子上,用雙手捧著頭。他的臉上是痛苦的表情。這一瞬間,他的確很痛苦。在上尉出去,皮埃爾單獨留下時,他突然清醒過來,意識到了自己所處的地位。使他痛苦的不是莫斯科被占領(lǐng),也不是幸運的勝利者在這里作威作福并且庇護他,盡管他對此感到沉重,但在這一時刻,這些倒不是使他感到痛苦的緣由。使他痛苦的是意識到自己的軟弱。幾杯葡萄酒,同這個和善的人的交談,破壞了已凝聚起來的憂郁情緒,這是他執(zhí)行他的計劃所必需的,而他近幾天都處于這種情緒之中。手槍、匕首和農(nóng)民的衣服都準(zhǔn)備好了,拿破侖第二天就要入城。皮埃爾依舊認為殺死這個惡人是有益的值得的,不過他現(xiàn)在覺得他干不成了。為什么?——他不知道,但似乎預(yù)感到,他實現(xiàn)不了自己的計劃。他反抗自己軟弱的意識,但模糊地覺得,他戰(zhàn)勝不了它,他先前要復(fù)仇、殺人和自我犧牲的憂郁心情,在接觸到第一個法國人之后,像灰塵一樣飄散了。
上尉略微瘸著,吹著口哨走進屋子里去。
先前還能逗樂皮埃爾的法國軍官的嘮叨,現(xiàn)在適得其反使他討厭了。他口哨吹的歌曲,步態(tài),手勢,以及抹胡子的動作,無一不使皮埃爾覺得受侮辱。
“我現(xiàn)在就走開,不再跟他說一句話,”皮埃爾想。他這樣想著,同時仍在原地坐著不動。多么奇怪的軟弱感覺把他禁錮在位子上:他想起身走開,但又做不到。
上尉則相反,好像極為高興。他兩次在屋子里走來走去。眼睛閃亮,胡子微微翹動,似乎為某種有趣的想法自顧自地微笑著。
“真迷人,”他突然說,“這些符騰堡的兵士的上校。他是德國人,雖然如此,倒挺帥的。不過,他是德國人。”他在皮埃爾對面坐下。
“順便說,您好像懂德語?”
皮埃爾沉默地望著他。
“避難所用德語怎么講?”“避難所?”彼埃爾重復(fù)了一遍。“避難所德語是——unterkunft。”
“您說什么?”上尉疑惑地很快又問了一遍。
“Unterkunft.”皮埃爾再說了一遍。
“Onterkoff,”上尉說,眼睛含笑地看了皮埃爾幾秒鐘。
“這些德國人真蠢。您說是嗎,皮埃爾先生?”他結(jié)束說。
“再來一瓶莫斯科波爾多酒,是這樣說的嗎?莫雷爾會再給我們溫一瓶的,莫雷爾!”上尉快活地叫起來。
莫雷爾遞上蠟燭和一瓶葡萄酒。上尉望望燭光里的皮埃爾,顯然朗巴為對談?wù)叽藭r沮喪的模樣吃了一驚。他帶著真正的同情而又痛苦的表情走到皮埃爾身旁,弓身對他說。
“怎么回事,我們都愁眉苦臉的。”他碰了碰皮埃爾的胳膊說。“我惹惱您啦?不,其實是您有什么事要反對我吧?”他一再地問。“可能與局勢有關(guān),是嗎?”皮埃爾什么也沒有回答,但動情地對視著法國人的眼睛。
那兒流出的同情使他心上好受。
“坦誠地說,即使不談我欠您的情,我覺得我對您仍然友好。我不能替您排憂嗎?請吩咐吧!我生死以之。我手摸著胸口對您說。”他拍著胸脯說。
“Merci(謝謝).”皮埃爾說。上尉凝神地望望皮埃爾,像當(dāng)他弄清楚“避難所”的德語時,那樣地看著他,臉上突然容光煥發(fā)。
“啊,如此說來,我為我們的友誼干杯!”他斟滿兩杯酒,快活地大聲說。皮埃爾拿起酒杯一飲而盡。朗巴也干了杯,又一次握了皮埃爾的手,然后憂傷地、心事重重地把手臂肘靠在桌上。
“是啊,我的朋友,這是命運的安排。”他開始說。“誰料到我會作波拿巴——我們習(xí)慣這樣稱呼他——麾下一名兵士和龍騎兵上尉呢?可我現(xiàn)在就正同他一道到了莫斯科。我該對您講,親愛的。”他繼續(xù)以憂郁的平緩的語調(diào)說,用這種語調(diào)的人是要講一個長故事的,“我們這一姓是法國最古老的一姓呢。”接著,上尉以法國人的輕浮而天真的坦率態(tài)度面對皮埃爾談起他的祖先的歷史,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以及全部親屬,財產(chǎn)和家庭狀況。“我可憐的母親”不言而喻,在這一故事中起著重要作用。
“但這一切只是人生之伊始,人生的實質(zhì)呢是愛情。愛情!不是嗎,皮埃爾先生?”他說,漸次活躍起來。
“再來一杯。”
皮埃爾再次干杯,又給自己斟滿第三杯酒。
“呵女人,女人!”上尉的眼睛油亮起來,望著皮埃爾,開始談?wù)搻矍楹妥约旱娘L(fēng)流韻事。這樣的事還不少,也易于使人相信,只消看看軍官洋洋自得和漂亮的臉蛋,看看他談起女人時眉飛色舞的表情就夠了。盡管朗巴的戀愛史具有法國人把愛情視為特殊魅力和詩意的那種淫蕩性質(zhì),但上尉的敘述卻帶著真誠的自信,認為只有他領(lǐng)略了愛情的魅力,而且把女人描述得那么撩人,使皮埃爾好奇地聽地講下去。
很顯然,此人為此迷戀的愛情,既不是皮埃爾曾對妻子感受過的那種低級簡單的愛,也不是他對娜塔莎所懷有的浪漫的單相思(這兩種愛朗巴都不屑一顧——前一種是馬車夫的愛情,后一種是傻瓜的愛情);此人所傾倒的l’amour,主要在于對女人保護不正常的關(guān)系,在于給感官以最大吸引力的錯綜復(fù)雜的扭曲現(xiàn)象。
譬如,上尉講起了他的動人心弦的愛情史:愛上了一個迷人的三十五歲的侯爵夫人,同時又愛上了富有魅力的天真的十七歲的女孩,迷人的侯爵夫人的女兒。母女之間胸懷寬廣的較量,以母親自我犧牲,把女兒許配給自己的情夫而告終,這番較量雖早已成陳跡,現(xiàn)仍使上尉激動不已。接著,他講述了一個情節(jié),其中丈夫扮演情夫的角色,而他(情夫)扮演丈夫的角色:以及幾件出自有關(guān)德國的的趣事,其中避難所即Unterkunft,在那兒丈夫們喝白菜湯,而且,年輕女郎的頭發(fā)淡黃。
終于講到了上尉記憶猶新的最近在波蘭的插曲,他飛快地打著手勢并漲紅著臉說,他救了一個波蘭人的命(上尉的故事里總少不了救命的情節(jié)),這個波蘭人把自己迷人的妻子(內(nèi)心是巴黎女人)托付給他,本人就此參加法軍。上尉真幸福,那迷人的波蘭女人想同他私奔;但是,受著胸懷寬廣的驅(qū)使,上尉把妻子還給了丈夫,同時對他說:我救了您的性命,也要挽救您的名譽!復(fù)述了這句話后,上尉擦了擦眼睛,全身搖晃了一下,好像要從身上抖掉動人的回憶引發(fā)的脆弱感。
皮埃爾聽上尉講述時,正如在遲遲的黃昏又在酒的作用之下常有的情形,他專注于上尉所講的一切,也明了了那一切,同時追溯他個人的一樁樁往事,那不知為什么此時突然出現(xiàn)在腦際的回憶。聽剛才那些愛情故事的時候,他對娜塔莎的愛情突然意外地涌上心頭,他一面重溫一幕幕鐘情的場面,一面有意地與朗巴的故事作比較。當(dāng)聽到愛情和責(zé)任的矛盾時,皮埃爾眼前出現(xiàn)了在蘇哈列夫塔樓旁與愛慕的對象最后會面的整個詳細情況。這次見面在當(dāng)時對他沒產(chǎn)生影響;他后來連一次也沒想到過。但他現(xiàn)在覺得,這次見面有某種重大的詩意的情調(diào)。
彼得?基里雷奇,請走過來,我認出您了。”他現(xiàn)在又聽到她在說這些話,看見她的眼睛,微笑,旅行套發(fā)帽,露出來的一綹頭發(fā)……這一切,他覺得帶有動人而又令人憐憫的色彩。
上尉講完了迷人的波蘭女人的故事,向皮埃爾提一個問題,問他是否有過為愛情而自我犧牲的類似體驗,是否嫉妒合法的丈夫。
經(jīng)他這一問,皮埃爾抬起了頭,感到必須說出自己正在想什么;他開始解釋,他所理解的對女人的愛情有點不一樣。他說,他一生中愛過并仍然愛著的,只有一位女人,而這位女人絕不可能屬于他。
“瞧你說的!”上尉說。
皮埃爾又解釋說,他從少年時代就愛上了這個女人,但是不敢想她,因為她太年輕,而他是一個沒有姓氏的私生子。隨后,當(dāng)他繼承了姓氏和財富時,他不敢想她,因為他太愛她,心目中認為她超出世間一切,因而也超出他自己之上。說到這里,皮埃爾問上尉是否明白這點。
上尉作了一個姿勢,表示哪怕他不懂,也請他講下去。
“柏拉圖式的愛情,虛無縹渺……”他嘟囔說。
是他喝下幾杯酒呢,還是有坦率直言的愿望呢,抑或他想到這人不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他故事里的角色,或者這一切的總和,使皮埃爾松開了舌頭。于是,他用他油亮的眼睛注視著遠方,咿咿唔唔地講述自己整個的一生:包括自己的婚事,娜塔莎對他的好友的愛情故事,她后來的背叛,以及他對她的不復(fù)雜的關(guān)系。應(yīng)朗巴的提問。他也講出了他起初隱滿的事——他的社會地位,甚至公開了自己的姓名。
在皮埃爾的故事里,最使上尉吃驚的,是皮埃爾非常富有,在莫斯科有兩座府第,而他全部拋棄了,沒有離開莫斯科,卻又隱瞞姓名和封號留在城里。
夜已深了,這時他們一道走上了街頭。這個夜晚是溫暖而明亮的。房屋左面的天際,被在彼得羅夫克街上首先燒起的莫斯科的大火映照得通紅。右邊的天際高懸著一鐮新月,新月的對面,掛著一顆明亮的彗星,這顆彗星在皮埃爾心靈深處與愛情緊密相連。大門口站著格蘭西姆、廚娘和兩名法軍士兵,聽得見他們的笑聲和用互不理解的語言進行的談話。他們都在看市區(qū)出現(xiàn)的火光。
在巨大的城市里,離得遠的一處不大的火災(zāi),是沒有什么可怕的。
皮埃爾望著高高的星空,月亮,彗星和火光,感到一陣欣快。“呶,多么好啊,還有什么需要的呢?”他心里說,可是突然間,他想起了自己的計劃,他的頭暈了,發(fā)迷糊,便立刻靠著柵欄,才不致跌倒。
顧不上同新朋友道別,皮埃爾邁著不穩(wěn)當(dāng)?shù)牟阶樱x開大門口,一回到房間便躺到沙發(fā)上,頓時就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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