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現在來談談我們剛才講的發生在巴黎的這些事情三天以后發生在黑色噴泉府的事情。
自從,首先是羅朗,其次是蒙特凡爾夫人和她的兒子,最后是約翰爵士,先后去巴黎——羅朗去和他的將軍再次會合,德?蒙特凡爾夫人帶愛德華去上中學,約翰爵士去向羅朗提親——一以后,黑色噴泉府里只剩下了孤單單的阿梅莉和夏洛特兩個人。
我們所以說“孤單單的”,那是因為確切地說,米歇爾和他的兒子雅克并不住在府邸里面。他們住在一個和院子柵欄相連的小樓里面;這就使米歇爾在園丁的職務上面又加上了門房的職責。
因此,一到晚上,除了我們已經講過的二層樓朝著花園的阿梅莉的房間,以及四樓屋頂室的夏洛特的房間以外,黑色噴泉府的三排窗子全都沉浸在黑暗之中。
德?蒙特凡爾夫人已經把另一名女仆打發走了。
兩個年輕婦女住在這一幢四層樓的、有十幾個房間的府邸里,尤其是在到處傳說攔路強盜活動猖撅的時候,也許顯得格外孤獨;因此米歇爾曾經向他年輕的女主人提議,要睡到府邸的主樓里來,那么可以在需要的時候來援助她,可是阿梅莉語氣堅定地聲稱她并不害怕,并且她希望府邸里的常規不要有絲毫改變。
米歇爾沒有再繼續堅持下去,他退出了府邸,一面說小姐可以安心睡覺,因為他和雅克會在府邸周圍巡查的。
米歇爾的巡查有一個時候似乎使阿梅莉很不安;可是她很快就了解到,米歇爾只是和雅克一起埋伏在賽榮樹林的邊緣;餐桌上經常出現的,或者是一塊野兔里脊肉,或者是一只狍子腿,說明米歇爾確實沒有超出他所說的巡查范圍。
阿梅莉從此就不把米歇爾的巡查放在心上了,巡查的地點正好和她起初害怕他去巡查的地點相背。
就像我們剛才所說的,在發生我們前面所講的那些事情三天以后,或者更確切地說,就在那第三天的夜里,那些習慣于只在黑色噴泉府兩扇窗,也就是在二層樓的阿梅莉的窗和四層樓的夏洛特的窗里面看到燈光的人,會奇怪地注意到,在深夜十一點到半夜之間,二層樓的四扇窗子全都有亮光。
雖然每個窗戶里只有一支蠟燭,不過反正是有亮光。
他們還可以看到有一個年輕姑娘的身影,她透過窗簾,朝著賽澤利阿村方向凝視著。
這個年輕的姑娘就是阿梅莉,——阿梅莉臉色蒼白,呼吸急促,她好像非常焦急地在等著一個信號。
幾分鐘以后,她擦擦額頭上的汗,幾乎是非常高興地吁了一口氣。
在她眼睛注視的方向,遠遠地有一個火光亮了起來。她馬上走進一個個房間,把其余三支蠟燭吹滅了,只讓她自己房間里的那一支繼續亮著。
窗外的火光仿佛就在等待著窗戶里的光熄滅,它也熄滅了。
阿梅莉坐在窗口,一動也不動,眼睛緊盯著花園里。
這天夜里很黑,既無月亮,又無星星;然而,一刻鐘以后,她看到了,更可以說是她感覺到了有一個影子穿過了草地,靠近了府邸。
她把蠟燭放在房間里最遠的一個角落,隨后過來把窗打開。她等的人已經爬到陽臺上了。
就像我們第一次看到他翻墻入室時一樣,他一胳膊挽住了年輕姑娘的身子,把她拖進了房間。
可是年輕姑娘稍許掙扎了一下,摸到了百葉窗的細繩子,把繩子從系繩子的釘上解下,百葉窗落了下來,聲音似乎稍許太響了一些。
年輕姑娘關上了百葉窗里面的窗子。
隨后她到角落里去拿她剛才藏在那兒的蠟燭。
這時候蠟燭照亮了阿梅莉的臉龐。
剛剛進來的年輕人發出一聲驚叫;阿梅莉滿臉都是淚水。
“你怎么了。”年輕人問。
“太不幸了!”年輕姑娘說。
“哦!看到你叫我來的信號我就有點兒料到了,因為頭天晚上我們已經見過面了……那么,你說,這個不幸是不是已經無法挽回了。”
“差不多。”阿梅莉說。
“至少,我希望,這個不幸只對我一個人有威脅,是嗎?”
“對我們兩個人都有威脅。”
年輕人的手舉起來擦額頭上的汗。
“啊,”他說,“我有勇氣。”
“如果你有勇氣聽到底,我卻沒有勇氣把一切全告訴你。”
這時候,她從壁爐上拿起一封信。
“你念吧,”她說,“這是今天傍晚收到的。”
年輕人拿起信,打了開來,馬上看一看簽名。
“是德?蒙特凡爾夫人寫來的。”他說。
“是的,羅朗有一個附言。”
年輕人念了起來:
“我親愛的女兒:
我希望我告訴你的消息能使你跟我和我們親愛的羅朗知道這個消息時一樣快樂。你曾經對他是否有一顆心表示懷疑,你還說他就像伏岡松工場里制造出來的一架機器的約翰爵士,他承認你對他這樣的判斷一直到他看到你以前是完全正確的,可是他堅持認為,從看到你以后,他確確實實已經有了一顆心,一顆熱愛你的心。
我親愛的阿梅莉,在他那彬彬有禮的貴族氣派中,你已感受到了即使你母親的眼睛也看不出的溫柔的情意。
今天早晨,在和你哥哥吃早飯的時候,他正式對你的哥哥求親,說要娶你。你哥哥非常贊同這個建議,可是他起先什么也沒有答應。在羅朗去旺代以前,第一執政曾經講起過,你的婚事要由他作主;因此第一執政想見見塔蘭爵士,第一執政見到了他。塔蘭爵士雖然由于民族自尊心的緣故,態度上有所保留,卻一下子得到了第一執政的恩寵,甚至當場就給了他一個任務,派他到他舅舅格蘭維爾勛爵那兒去。塔蘭爵士頓時就回英國去了。
我不知道約翰爵士這一次要在英國呆幾天;可是他回來以后,肯定會請求得到允許以你的未婚夫的身分來見你。
塔蘭爵士還年輕,相貌堂堂,非常富有;他在英國有非常高貴的親戚;他是羅朗的朋友,我不知道還有什么人更有權利得到,我決不是說得到你的愛情,我親愛的阿梅莉,而是得到你的深深的敬意。
現在,再說兩句其他的話。
第一執政對我、對你兩個兄弟都很好,波拿巴夫人傳話給我說,等你結婚以后,就叫你到她身邊去。
問題是要離開盧森堡宮,住到杜伊勒利宮去。你是不是懂得這種改變住址的全部意義?
你的母親,她愛著你。
克洛蒂爾特?德?蒙特凡爾”
年輕人接著就念羅朗的附言。
附言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妹妹,你已經看過了我們的好媽媽寫給你的信,這件婚事從各方面來看都是合適的。不能再做小姑娘了;第一執政希望你成為塔蘭夫人,也就是說他一定要你成為塔蘭夫人。
我要離開巴黎幾天;如果我不來看你,你會聽到有人談起我的。
我擁抱你。
羅朗”
“怎么樣,夏爾,”阿梅莉等年輕人念完以后說,“你對這件事怎么說?”
“我說,這件事我們遲早會碰到的,我可憐的天使,可是也并不因此而不可怕了。”
“怎么辦呢?”
“有三個辦法。”
“你說。”
“首先,如果你有勇氣,就反抗;這是最迅速有效的辦法。”
阿梅莉低下了腦袋。
“你永遠不敢,是嗎?”
“永遠不敢。”
“可是你是我的妻子,阿梅莉。有一個教士為我們的結合祝過福。”
“可是他們會說這件婚事在法律上是無效的,因為它只經過一位教士祝過福。”
“而你,”摩岡說,“你,作為一位前貴族的妻子,你覺得這樣還不夠嗎?”
講到這兒,他的聲音都顫抖了。
阿梅莉一下沖動,想撲到他的懷里去。
“可是,我的母親!‘’她說,“我的母親沒有參加我們的婚禮,我們也沒有得到過她的祝福。”
“因為這要冒險,而我們只愿意我們自己冒險。”
“而這個人,尤其是……你沒有聽到我的哥哥說嗎,他一定要?”
“哦!如果你愛我,阿梅莉,這個人也許會看到他能改變一個國家的面貌,把戰爭從地球上這一頭送到那一頭,建立法制,設立王位,可是他不能逼著一個心里不同意的人嘴上說同意。”
“‘如果你愛我!”,阿梅莉說,她的語氣略帶責備,“現在是半夜,你在我的臥房里,我在你的懷里哭,我是德?蒙特凡爾將軍的女兒,羅朗的妹妹,而你還要說:‘如果你愛我。’”
“我錯了,我錯了,我最最親愛的阿梅莉;是的,我知道你是在對這個人的崇敬之中長大的;你不懂得別人可以反抗他,在你的眼里,任何反對他的人都是叛逆。”
“夏爾,你說有三個辦法;第二個辦法是什么?”
“表面上接受他們向你提的這件婚事,可是找出各種借口來拖延,爭取時間。任何人都是要死的。”
“不,他還相當年輕,我們不能指望他死。第三個辦法呢,我的朋友?”
“私奔……可是,這最后一著,阿梅莉,也有兩個障礙:首先是你對這件事的厭惡。”
“我是你的人,夏爾;這種厭惡,我可以克服。”
“其次,”年輕人補充說,“是我的諾言。”
“你的諾言?”
“我的伙伴們和我結合在一起,阿梅莉;我也不能和他們分割。我們,我們也有一個我們依附的人,一個我們起誓要服從的人。這個人就是未來的法國國王。如果你允許你的哥哥忠于波拿巴,那么你也得允許我們的人忠于路易十八。”
阿梅莉的頭又垂落在她兩只手掌之中,一面嘆了一口氣。
“那么,”她說,“我們完了。”
“為什么完了?靠了各種借口,尤其是可以借口你身體不好,你可以爭取到一年時間;不到一年,他也許不得不和意大利重新開戰;只要他被打敗一次,他的魅力就沒有了;再說,一年里面,還會發生很多事情呢。”
“你大概沒有看羅朗的附言吧,夏爾?”
“看過了,可是我看不出有超出你母親寫的內容的東西。”
“你再念念最后一句話。”
阿梅莉又把信放在年輕人的面前。
他念道:
“我要離開巴黎幾天;如果我不來看你,你會聽到有人談起我的。”
“怎么樣?”
“你知道這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
“意思是說,羅朗在抓你。”
“這有什么關系,只要羅朗不會死在我們任何人手里就行了。”
“可是,你,不幸的人啊,你會死在他手里的!”
“你以為他殺了我,我就會非常恨他嗎?”
“哦!在我最最害怕的事情里,這個念頭我還沒有轉到過呢!”
“那么,你以為你的哥哥在追捕我們?”
“我可以肯定。”
“你是怎么肯定的?”
“因為他那時候以為受了重傷的約翰爵士已經死了,他曾經發誓要為他復仇。”
“如果約翰爵士不是受了重傷,而是真的死了,”年輕人辛酸地說,“我們也許還到不了現在這個地步呢,阿梅莉。”
“天主拯救了他,夏爾;他不死反而好。”
“對我們來說嗎?……”
“我不想猜測天主的意圖。我對你說,我親愛的夏爾,當心羅朗,羅朗就在附近。”
夏爾不相信地笑笑。
“我對你說他不但就在附近,而且就在這兒;有人看到他了。”
“有人看到他了!哪兒?誰?”
“你說誰看見他?”
“是啊。”
“夏洛特,我的使女,監獄看門的女兒;昨天星期日,她向我請假要去看望她的父母:因為我要見你,我就準了她的假,要她今天早上回來。”
“那又怎么樣呢?”
“于是她在她父母處過夜。十一點鐘,憲兵隊長帶來幾名囚犯,在替犯人登記的時候,有一個裹在斗篷里的人來找憲兵隊長。夏洛特聽到這個人的聲音似乎很熟;她仔細地對他瞧,后來那個人的臉從斗篷里漏了出來,她認出了是我的哥哥。”
年輕人做了個手勢。
“你懂嗎,夏爾?我哥哥到這兒,到布爾來了;他來得非常神秘,連我也沒有通知;我的哥哥找憲兵隊長,他一直跟到監獄里來,他只跟憲兵隊長一個人說話,后來他又不見了;這對我們的愛情不是一個可怕的威脅嗎,你說呢?”
果然,在阿梅莉講話的時候,她情人的臉上蓋上了一層陰云。
“阿梅莉,”他說,“在我們開始做我們現在做的事情的時候,我們每一個人都知道自己將遭到的危險。”
“可是,”阿梅莉問,“你們至少已經換地方了吧,你們已經放棄賽榮修道院了吧?”
“只有我們當中已經死去的人還留在那兒,現在還住在那兒。”
“賽澤利阿山洞這個隱蔽處是不是安全?”
“和所有有兩個出口的隱蔽處一樣安全。”
“賽榮修道院也有兩個出口,可是你自己說,你們有人死在那兒了。”
“死人比活人更安全:他們肯定不會死在斷頭臺上了。”
阿梅莉感到從頭頂冷到了腳底。
“夏爾!”她喃喃地說。
“聽著,”年輕人說,“天主和你都是我的證人,在我們會見時,我總是把我的微笑和快樂加在你的預感和我的懼怕之中;可是今天,面貌改變了;我們面對著斗爭。不管怎么說,解決這件事情的時間離我們越來越近了。情夫們在受到巨大的危險的威脅時強求他們的情婦所做的瘋狂和自私的事情,我決不要求你做,我不要求你對死人保留你的心,不要求你對尸體保持你的愛……”
“朋友,”年輕姑娘把手按著他的胳膊說,“你要注意,你快要懷疑我了。”
“不,我比這更看重你,我讓你有作出任何犧牲的自由,可是我不愿意有任何誓言束縛你,也不愿意有任何關系約束你。”
“那好,”阿梅莉說。
“我所要求你的,”年輕人接著說,“你將以我們愛情的名義向我宣誓的——唉!這會給你帶來多大的痛苦啊——,那就是,如果我被逮捕了,如果我被繳掉了武器,如果我身入囹圄,被判了死刑,我所要求你的,我一定要你做到的,阿梅莉,那就是你要想盡一切辦法把武器偷偷地送給我,不單是給我一個人,而是給我所有的伙伴,好讓我們始終是我們生命的主人。”
“可是,夏爾,你不允許我把一切都講出來,以求得我哥哥的同情和第一執政的寬容嗎?”
年輕姑娘話還沒有說完,她的情人便緊緊地抓住她的手腕。
“阿梅莉,”他對她說,“現在我要求你給我的已經不是一個誓言,而是兩個誓言了。你首先要對我發誓,你決不懇求對我的寬赦。發誓!阿梅莉,發誓!”
“需要我發誓嗎,朋友?”年輕姑娘失聲痛哭起來,“我答應你不就行了嗎?”
“以我對你說我愛你的名義,以你回答我說你愛我的名義,是嗎?”
“以你的生命,以我的生命,以過去,以未來,以我們的微笑,以我們的眼淚的名義!”
“因為我總是要死的,你知道嗎,阿梅莉,即使我一頭在墻上撞死;不過這樣的話,我就死得不光彩了。”
“我答應你,夏爾。”
“還有我第二個請求,阿梅莉:如果我們被抓住,被判決了,那就要給我弄來武器或者毒藥,總之是一種可以死的辦法,隨便什么辦法都行!死亡是從你那兒來的,我反而會覺得這是一種幸福。”
“不管我離你近還是遠,不管我有沒有自由,不管我是死是活,你是我的主人,我是你的奴隸:你下命令我服從。”
“就是這些事情,阿梅莉;你看到了,很簡單也很清楚;決不要求情,決不要流淚。”
“簡單而清楚,可是非常可怕。”
“事情能辦到,是嗎?”
“你一定要這樣辦嗎?”
“我懇求你這樣辦。”
“是命令也好,是請求也罷,我的夏爾,你的意志一定會實現。”
年輕姑娘仿佛快暈過去了,年輕人用他的左胳膊托著她,一面湊過嘴去吻她。
可是就在他們的嘴唇快接觸的時候,窗外響起了一下貓頭鷹的叫聲,聲音非常近,阿梅莉聽了打了個哆嗦,夏爾抬起了頭。
接著又響起了第二下,第三下。
“啊!”阿梅莉輕輕地說,“你聽到這種不祥的鳥叫聲嗎?我們注定要完了,我的朋友。”
可是夏爾搖搖頭。
“這根本不是貓頭鷹叫,阿梅莉,”他說,“這是我一個伙伴的呼喚聲,把蠟燭滅了。”
阿梅莉吹滅蠟燭,這時候她的情人打開了窗子。
“啊,找到這兒來了!”她咕嚕著說,“他們找你找到這兒來了!”
“喔!他是我們的朋友,我們的好朋友,德?熱雅伯爵;除了他沒有人知道我在這兒。”
隨后他在陽臺上問道:
“是你嗎?蒙巴爾?”
“是的,是你嗎,摩岡?”
“是的。”
一個人從幾棵大樹后面走出來。
“巴黎有消息;一刻也不能等待了,這關系到我們大家的生命。”
“你聽到了嗎,阿梅莉?”
他把年輕姑娘抱在懷里,緊緊地樓在胸口。
“去吧,”她說,聲音像個快死的人一樣,“去吧,你沒有聽說這關系到你們大家的生命嗎?”
“永別了,我親愛的阿梅莉,永別了!”
“喔!別說永別!”
“那末就說再見了。”
“摩岡!摩岡”等在陽臺下面的人在叫。
年輕人最后吻了阿梅莉一下,就躥向窗口,跨過甲臺,一跳便到了他朋友身邊。
阿梅莉叫了一聲,一直跑到欄桿前面;可是她只看見兩個影子消失在由于花園里茂密的大樹而顯得更加深沉的黑暗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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