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家里消失以來,皮埃爾已在過世的巴茲杰耶夫家的空宅院里住了兩天了。事情的始末是這樣的。
皮埃爾回到莫斯科,與拉斯托普欽伯爵會見后的次日,醒來之后,很久都鬧不清楚自己在哪里,人們要他干什么。有人向他稟告,在接待室里,一長串等候他的名人中,包括一名法國人,他帶來了海倫?瓦西里耶夫娜的信件,于是,一種混亂的垂頭喪氣的心情(他容易受到這種感情支配)又突然把他控制住了。他忽然覺得,一切到現(xiàn)在都完了,一切都亂作一團,一切都毀了,無所謂對也無所謂錯,前途無望,也沒有擺脫當(dāng)前處境的出路。他不自然地傻笑,小聲嘟囔著什么,時而無奈地在沙發(fā)上坐下,時而起身走向門口,透過門縫往接待室里瞧瞧,時而又揮揮手踱回來抓起一本書看。管家再次進來稟報皮埃爾:給伯爵夫人帶信的法國人非常想見他,哪怕是一分鐘也行,同時,巴茲杰耶夫的遺孀請他去接受圖書,因為巴茲杰耶娃女士要到鄉(xiāng)間去了。
“啊,是的,馬上,等一等……不,不,你先去說我就來?!?/p>
皮埃爾對管家說。
但是,當(dāng)管家一出房間,皮埃爾就拿起桌上的帽子,便從后面的門走出了書齋,走廊里一個人也沒有。他穿過長長的走廊到了樓梯口,皺著眉頭用雙手抹了抹額頭,下到第一道平臺。守門人守在大門口。皮埃爾來到的這道臺階又有梯級通向后門。皮埃爾順著這階梯走到了院子里。誰也沒有看見他。但當(dāng)他走出后門到了街上時,站在馬車旁的車夫和看院子的人看見了老爺,向他脫帽致敬。皮埃爾感到眾人投過來的目光,像駝鳥把頭埋在灌木叢中以免被人看見一樣,低下頭,并加快了步伐,沿著大街走去。
在皮埃爾今天早晨要做的事情中,收拾整理約瑟夫?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圖書文件對他說來是最重要的。
他雇了他碰到的第一輛馬車,吩咐車夫趕到總主教湖去,巴茲杰耶夫遺孀的家就在那里。
他不停地四處張望從四面八方開出來的駛離莫斯科的車輛,挪動自己笨重的軀體,以免滑下咿啞作響的破舊車廂,他體會到了逃學(xué)的孩子的高興心情,同車夫聊了起來。
車夫告訴他,今天在克里姆林宮分發(fā)武器,明天民眾統(tǒng)統(tǒng)趕到城外三座山,那里要打一場大仗。
抵達總主教湖,皮埃爾找到了他已很久未去過的巴茲杰耶夫家。他走近住宅的便門。格拉西姆,就是那個黃臉無須的小老頭兒,他五年前同約瑟夫?阿列克謝耶維奇在托爾若克時見到過的,出來應(yīng)門。
“有家嗎?”皮埃爾問。
“由于目前的時局關(guān)系,索菲婭?丹尼洛夫娜帶著孩子到托爾若克鄉(xiāng)下去,爵爺。”
“我還得進來,我要請理一下書籍。”皮埃爾說。
“請吧,歡迎大駕,亡主——愿他升入天堂——他的弟弟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留下了,可是,不瞞您說,他身體虛弱?!崩掀腿苏f。
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正如皮埃爾所知,是神志不大清醒的嗜酒如命的人,是約瑟夫?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弟弟。
“對,對,我知道。咱們進去吧,進去吧……”皮埃爾說著進了屋。一個高大禿頂紅鼻子的老頭,身穿外套,光腳穿套鞋站在前廳??匆娖ぐ?,他不滿地嘟噥了幾句,走到了走廊里。
“以前可聰明來著,可現(xiàn)在,您瞧,虛弱不堪,”格拉西姆說?!叭S要不要得?”皮埃爾點頭。“書齋封起來還沒有動過。索菲婭?丹尼洛夫娜吩咐如您那兒來人,這邊就發(fā)書?!?/p>
皮埃爾走進這間最陰暗的書齋。他在慈善家生前曾惶恐不安地來過這里。從約瑟夫?阿列克謝耶維奇逝世起就無人動過的,現(xiàn)今已積滿灰塵的書齋,比從前更加陰暗。
格拉西姆打開一扇護窗板,踮著足走出了書齋。皮埃爾在書齋轉(zhuǎn)了一圈,走到放手稿的書櫥前面,取出一件當(dāng)年曾是非常重要的共濟會的圣物。這是附有慈善家注釋的《蘇格蘭教律》真本。他在塵封的寫字臺前坐下,把手稿攤在面前一會兒翻閱,一會兒合上,最后把手稿從面前推開,把頭撐在胳膊肘上,沉思起來。
格拉西姆悄悄往書齋看了好幾次,看見皮埃爾始終是那個樣子坐著,兩個多小時過去了。格拉西姆大膽在門邊弄出了響聲,以引起皮埃爾的注意。皮埃爾卻聽不見。
“您要不要打發(fā)馬車夫走?”
“噢,是的,”皮埃爾回過神來,邊說邊急忙起身,“聽著,”皮埃爾說,抓住格拉西姆外衣的鈕扣,從頭到腳地打量這個小老頭,亮著濕潤的興奮的眼睛,“聽我說,你知道明天將打仗嗎?
“都在說呢?!备窭髂坊卮稹?/p>
“我請您對誰都別說我是誰。并且照我的話去做……”
“遵命,”格拉西姆說,“您要不要吃東西?”
“不,但我需要別的東西。我要一套農(nóng)民的衣服和一支手槍?!逼ぐ栒f,臉突然發(fā)紅。
“遵命?!备窭髂废肓讼胝f。
這一天的剩余時間,皮埃爾獨自一人在慈善家的書齋里度過,不安地從這頭走到那頭,格拉西姆聽得出來,他在自言自語,最后就睡在書齋里為他安排的床鋪上,度過了一夜。
素來就有仆人伺候人的習(xí)慣的,一生見過許多稀奇古怪事情的格拉西姆,對皮埃爾遷來暫住并不吃驚,而且,有一個人讓他伺候似乎很滿意。當(dāng)晚,他連想也不想這些東西有什么用處,就給皮埃爾搞來一件車夫大褂和氈帽,并答應(yīng)第二天搞到他要的手槍。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這天晚上趿著套鞋兩次來到房門口,停下來討好地看著皮埃爾。但當(dāng)皮埃爾轉(zhuǎn)身看他時,他便又害羞又生氣地裹緊外套匆忙走開。就在皮埃爾身穿格拉西姆搞來并蒸煮過的車夫大褂,同他一道去蘇哈列夫塔樓買手槍時,碰到了羅斯托夫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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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一日晚,庫圖佐夫發(fā)布了俄軍經(jīng)莫斯科撤退至梁贊公路的命令。
夜里開拔了首批部隊,這支夜間行軍的隊伍從容不迫,緩慢地莊重地前進,但在黎明出發(fā)的部隊快要行至多羅戈米洛夫橋時,就向前望去,在另一邊,是擁擠的匆忙過橋的軍隊,而在這一邊,是擁塞大街小巷的軍隊,在隊伍后面,是接踵而來的望不到盡頭的龐大隊伍。毫無緣由的匆忙和驚慌支配著軍隊。人人爭先恐后地擠向橋頭,擠上橋去,或者擠向淺灘,擠上渡船。庫圖佐夫吩咐隨從把馬車從后街繞到莫斯科的另一邊去。
到九月二日上午十點鐘為止,在多羅戈米洛夫郊野只剩下后衛(wèi)部隊了。軍隊已經(jīng)到了莫斯科的另一側(cè),有的已經(jīng)到了莫斯科以遠。
與此同時,在九月二日上午十點,拿破侖隨同自己的軍隊站在波克隆山上,望著展開在他面前的景觀。自八月二十六日起,至九月二日當(dāng)天止,從波羅底諾戰(zhàn)役到敵人進占莫斯科,這整個驚惶的可堪記憶的一周的全部日子,都是不尋常的令人吃驚的大好秋光,低垂的太陽照耀得比春天更溫暖,在爽朗明凈的空氣中,萬物閃閃發(fā)光,令人目眩,呼吸這沁人的空氣,令你心胸振奮而舒適,就連夜晚也是溫暖的,在這一周的漆黑而溫暖的夜里,不時從天上撒落金色的星星,真令人又驚又喜。
九月二日上午十點,就是這樣的天氣。晨光魔幻般美妙。莫斯科從波克隆山起,向前廣闊地伸展,河水蜿蜒,花園和教堂星羅棋布,屋宇的穹窿在陽光下有如星星般閃爍,它似乎在過著日常生活。
面對從未見過的,建筑式樣奇特的怪城,拿破侖心里難免有點嫉妒和不安的好奇,就像人們面對彼此隔膜的異邦生活方式一樣。顯然,這座城市仍然開足了馬力,在照常運轉(zhuǎn),從遠處模糊不清的跡像看來,他仍能準確無誤地辨認出那不同于死尸的活的軀體,拿破侖從波克隆山上看到城里生活的脈沖,似乎感到這一巨大而美麗的軀體在呼吸。
任何一個俄國人,觀看莫斯科,便會覺得它是母親;任何一個外國人,觀看它時,如不了解它這母親的涵義,也定能體會到這個城市的女性之格,這一點,拿破侖也是感覺到的。
“在這座亞洲城市有數(shù)不清的教堂,莫斯科,他們的神圣的莫斯科!終于到了這座名城!時候到了?!蹦闷苼稣f,隨后爬下馬鞍,吩咐把這個Moscue的地圖給他攤開,并把翻譯官勒洛涅?狄德維勒叫到跟前?!氨粩橙苏碱I(lǐng)的城市,猶如失掉貞操的少女?!彼?,(就像他在斯摩棱斯克對圖奇科夫所說的那樣)。同時,他就以這一觀點瞧著躺在他腳下的,他還從未見過的東方美人。他本人都覺得奇怪的是,他想望已久的,曾經(jīng)似乎不可能實現(xiàn)的愿望,終于實現(xiàn)了。在明朗的晨光中,他時而看看城市,時而看看地圖,審查這座城市的詳細情形,占領(lǐng)它的堅定的信心使他又激動又恐懼。
“難道有可能不是這樣嗎?”他想,“這就是它,這個國都;它躺在我的腳下,等待厄運的降臨。亞歷山大現(xiàn)時在哪兒,他又在想什么呢?奇怪美麗雄偉的城??!奇特而莊嚴的時刻?。∥乙允裁礃幼尤ヒ娝麄兡兀俊彼氲剿能婈牐斑@就是它——對所有不夠忠誠的官兵的獎勵,”他邊想邊掃視身邊的,以及走攏來整隊集合的隊伍。“我只須一句話,只須一舉手,這座歷代沙皇的古都就完蛋了。但我的仁慈隨時準備賜予戰(zhàn)敗者。我應(yīng)該寬懷和真正地偉大……但是不,不對,我在莫斯科是不真實的,”這想法突然出現(xiàn)在他腦際?!翱伤髅髟谖夷_下,在陽光下炫耀著它金色的穹窿和十字架。但我會寬恕它的。在古老的野蠻和奇制的紀念碑上,我將寫下正義和仁慈的偉大辭句……亞歷山大最能明白的正是這點,我知道他。(拿破侖覺得,當(dāng)前發(fā)生著的事件的主要意義,在于他同亞歷山大個人之間的斗爭。)從克里姆林宮的高樓,——是的,這是克里姆林宮,對——我將頒布正義的法律,我將曉諭他們真正文明的含意,我將讓世世代代的大臣們,以敬愛之心記住征服者的名字。我將告訴代表團,我過去和現(xiàn)在都不要戰(zhàn)爭;我只是對他們宮廷的錯誤政策進行一場戰(zhàn)爭,我愛亞歷山大并尊敬地,我將在莫斯科接受符合我以及我的人民的尊嚴的和平條件。我不想趁戰(zhàn)爭之機以羞辱尊敬的陛下。各位大臣——我告訴他們——我不要戰(zhàn)爭,我希望我所有臣民享受和平和福祉。而且,我知道,他們的到來令我愉快,我將像我一貫說話那樣,清晰,莊嚴和偉大地對他們講話。但我到了莫斯科是真的嗎?對,這說是它!”
“去把大臣們召來。”他對侍從說。一名將軍率一隊英俊隨從立即策馬去叫俄國大臣。
過了兩個小時。拿破侖吃過早飯,又站在波克隆山上那個剛才站的位置上,等候代表團。對俄國大臣的演說,在腦子里已經(jīng)有了清晰的輪廓。這篇演說充滿了尊嚴,充滿了拿破侖所理解的偉大。
拿破侖為自己在莫斯科的行動所定下的寬容的調(diào)子,頗為自我欣賞。他在腦子里定下了御前會議的日子,俄國要員屆時將與法國皇帝的大官相聚一堂。他在意識里任命了一位總督,一位能籠絡(luò)居民的人。了解到莫斯科有許多慈善機構(gòu)之后,他在想象中作出決定,要使所有這些機構(gòu)都能享受他的恩惠的賜予。他想,正如在非洲需要被斗篷大氅坐在清真寺里一樣,在莫斯科則要像沙皇一樣仁慈。為了徹底觸動俄國的人心,他,像每一個法國人那樣,除了懷念我的親愛的溫柔的可憐的母親,便想不出動情的話語,因此他決定,在所有這些機構(gòu),照他的吩咐寫上大寫字母的:紀念我溫柔的母親的機構(gòu)。不,就只寫:我母親之家,他自己這樣酌定?!半y道我到了莫斯科嗎?是的,它已在我的腳下,那又為什么城市代表團這么久還未露面呢?”他心里想與此同時,在皇帝侍從的背后,將軍和元帥們壓低嗓子激動地議論開了。去請代表團的侍從們帶回消息說,莫斯科空空如也,所有的人乘車的乘車走的走路,都離開了。那些聚集在一起議論的將帥們臉色氣得發(fā)白。他們惶恐不安,不是因為居民們撤離了莫斯科(不管這事有多么重大),使他們惶恐的是,該用怎樣的言辭向皇帝作出解釋,為何使他不至于陷入可怕的法國人所謂的尷尬處境,怎樣對他說明,他白白地等了這么長時間,不見俄國大臣的影子,只有一群群醉鬼,別無他人。有的人說,無論如何得隨便召集一個代表團。有的人卻反駁這個意見,表示應(yīng)該謹慎地巧妙地行事,使皇帝有所準備,然后說出事實真相。
“然而總得告訴他……”侍從官們說?!翱墒窍壬鷤儭鼻樾胃訃乐亓?,因為皇帝正在推敲自己的仁政計劃,時而耐心地走近地圖,時而手搭涼棚望著通往莫斯科的路上,開心地高傲地微笑著。
“但不方便……不可能……”侍從官們聳聳肩膀說,遲疑不決,怕說出大家都想到的可怕的字眼:leridicule……
這時,皇帝由于徒勞的等待而感到疲倦了,他以演員的敏銳感覺出,莊嚴的時刻拖得過長而開始喪失其莊嚴意,便做了個手勢。信號炮發(fā)出了單調(diào)的聲音,于是,包圍莫斯科的軍隊便從特維爾、卡盧日斯基和多羅戈米洛夫等城門開進莫斯科。軍隊愈走愈快,互相追趕,快步或小跑地前進著,在自己腳步掀起的塵霧中漸漸地不知去向,匯成一片的吼叫聲震撼上空。
被軍隊行進所吸引的拿破侖,同隊伍一道乘馬抵達多羅戈米洛夫城門,但在那兒又一次停下,下馬后在度支部土墻旁來回走了好一陣,等待代表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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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斯科此時已成為一座空城。人還是有的,尚有五十分之一的先前的居民留了下來,它空空如也。它是空的,就像衰敗的失去蜂王的蜂巢一樣。
失去蜂王的蜂巢里面已經(jīng)沒有生命,但從表面來看它仍是活的,像其余的蜂巢一樣。
蜜蜂在正午炎熱的陽光下,依然歡快地繞著失去蜂王的蜂巢飛舞,就像蜜蜂圍繞其余的活蜂巢飛舞一樣;它依然從遠處散發(fā)著蜜糖的芬香,依然有蜜蜂飛進飛出。但是只要仔細地往里瞧瞧,便會明白,這座蜂巢里沒有了生命。蜜蜂已不像在活的蜂巢的蜜蜂那樣飛舞了,那種香氣,那種聲音已不再使養(yǎng)蜂人為之動容。養(yǎng)蜂人敲敲患病的蜂巢的外壁,回應(yīng)他的不再是先前那種立即齊聲的回應(yīng):數(shù)千只蜜蜂發(fā)出嗡嗡聲,它們威武地收緊腹部,快速地鼓動雙翼發(fā)出充滿生命力的氣浪聲;而此刻回應(yīng)他的則是支離破碎的,從空巢的一些地方發(fā)出的沉悶的嘶嘶聲。不再像從前那樣從出入孔散發(fā)醉人的蜜糖和毒液的濃郁的芬香,不再蒸發(fā)出騰騰的熱氣,而在蜜香中卻混合著一股衰敗腐朽的氣味。出入孔旁,再也沒有隨時準備高翹尾椎發(fā)出警號拼死自衛(wèi)的兵蜂。再也感覺不到均勻而平靜的勞作的顫動——聽不到那沸水冒氣泡般的聲音,聽到的唯在無規(guī)律的散亂無序的嘈雜聲。在出入孔膽怯而且狡猾地飛進飛出的,是黑色橢圓、粘滿蜜糖的強盜蜂,它們不整人,遇危險便溜走。以前是帶著花蜜飛進、空身飛出的蜜蜂,現(xiàn)在則帶蜜飛出。養(yǎng)蜂人打開底巢向蜂箱底部張望。再不見從前一直懸垂至底部的一溜溜烏黑發(fā)亮、辛勤勞作的蜜蜂,它們彼此抱住腿,不間斷地哼著勞動的歌,抽取著蜂蠟,相反,只見些昏昏欲睡的干癟的蜜蜂,茫然地在底部和巢壁上爬來爬去。再不見涂了一層蠟并由蜂翅扇得干干凈凈的底板,在底板只有蜂房的碎塊,糞便,半死的偶爾伸伸腿的蜜蜂及死后而來消除的蜜蜂。
養(yǎng)蜂人打開頂巢查看蜂箱的上端。本應(yīng)有一排排密集的蜜蜂,緊貼蜂室為蜂蛹保暖,可是他所看到的精巧而復(fù)雜的蜂室的杰作,已沒有蜂蛹存在時的清潔的樣子。一切都是空蕩蕩的臟兮兮的。作為蜂賊的黑蜂,偷偷地迅速地在這些杰作上亂竄;自家的蜜蜂顯得干癟、短小、枯萎,像是衰老了,很慢地爬著,不去打擾誰,無所欲求,失去了生存意識。雄蜂、胡蜂、丸花蜂和蝴蝶徒勞地撞擊著巢壁。在蜂蛹已死亡的巢礎(chǔ)和蜜糖之間,偶爾可聽到這里那里傳來忿恨的囁嚅聲;某處又有兩只蜜蜂照老習(xí)慣和憑記憶來清掃蜂巢,吃力地超負荷地把死蜂和丸花蜂拽出窩去,并不知道為什么要這們做。在另一個角落,另外兩只老蜂動作遲緩地廝打著,或者清洗著身子,或者互相喂食,并不知道這樣做是仇恨還是友愛。在第三處,一群蜜蜂互相擠壓,向一個犧牲品進攻,打它,擠它,那只垂?;蛞阉劳龅拿鄯湎袢酌粯?,從上面掉到蜜蜂尸體堆中去。養(yǎng)蜂人轉(zhuǎn)動中間兩格蜂室看看蜂窩。再也看不見一圈圈生氣蓬勃的油黑的蜜蜂背靠背蹲在蜂室里,保守著生育的最高秘密,他看到的是凄涼的半死不活的睡著了的空殼般的蜜蜂。它們幾乎全部死亡,只是不自覺而已,在它們守衛(wèi)過而現(xiàn)已不復(fù)存在的圣地呆著。它們身上散發(fā)出腐爛的死亡的氣息。它們當(dāng)中,只有一些尚能動彈,直挺挺地立著,無力地飛翔,落在敵人手上,而無力一螫敵人而后死去,其余死亡了的,則像魚鱗一樣,輕輕飄落于窩底。養(yǎng)蜂人關(guān)上蜂桶,用粉筆作上記號,到時候砸毀它、燒掉它。
莫斯科就是這樣,空空蕩蕩的,這當(dāng)兒疲乏而又煩躁的眉頭緊鎖的拿破侖,在度支部土墻旁來回走著,等候代表團的到來,一項他認為雖系表面文章卻不可缺少的禮節(jié)——
在莫斯科各個角落,仍有人在不理智地蠅營狗茍一如往昔,而且不知其所為何事。
當(dāng)有人以十足的小心呈報拿破侖,說莫斯科已變成一座空城的時候,他生氣地看了一眼稟告人,背轉(zhuǎn)身去繼續(xù)沉默地來回地走著,
“馬車?!钡卣f,同值日副官一道乘上轎式馬車向郊區(qū)駛?cè)ァ?/p>
“莫斯科空了。這事太不可能!”他自言自語。
他沒有進城,駐蹕于多羅戈米洛夫郊區(qū)一家旅舍。
這場戲的結(jié)局演得不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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