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朗回到盧森堡宮的時候,宮里的掛鐘指著下午一點鐘。
第一執(zhí)政和布利埃納在工作。
如果我們寫的只是一本普通的小說,我們也許會急于結(jié)束,為了急于結(jié)束,我們也許會忽視某些細(xì)節(jié),那么肯定,有些偉大的歷史人物的形象就會一筆帶過。
我們的意見完全不同。
從我們手里拿起羽筆那天開始——至今足足已有三十年了——不管我們的思想是集中在一場戲劇里面,還是展開在一本小說里面,我們總是有一個雙重目的:教育與娛樂。
首先我們談?wù)劷逃?;因為對我們來說,娛樂只是教育的面具。我們成功了沒有?我們相信是成功了。
我們馬上就要跟著我們的故事——不管故事發(fā)生在什么時間——馳騁很長一段時間:從《薩莉絲比里伯爵夫人》到《基督山伯爵》,中間包括五個半世紀(jì)。
因此,我們有這個奢望,已經(jīng)把五個半世紀(jì)里面的歷史告訴了法國人,并且和任何歷史學(xué)家告訴法國人的一樣多。
而且,盡管我們的意見是眾所周知的,盡管不論在波旁家屬長支、還是在波旁家屬幼支的統(tǒng)治之下,不論在共和國政權(quán)還是在現(xiàn)政府統(tǒng)治之下,我們始終響亮地表明了我們的意見,我們卻不相信我們這個意見曾經(jīng)在我們的劇本和小說里不合時宜地披露過。
我們很欣賞席勒的《唐?卡洛斯》里的波薩侯爵;可是,如果我們是席勒的話,我們也許不會把時代精神提前那么許多時間,把一個十八世紀(jì)的哲學(xué)家放在十六世紀(jì)的英雄當(dāng)中,讓一個百科全書派出現(xiàn)在菲利浦二世的宮廷里。
因此,就像我們曾經(jīng)是——從字面上來說——君主政體時的君主主義者,共和國時期的共和主義分子,我們今天是執(zhí)政府時期的復(fù)興分子。
這決不妨礙我們的思想在人類和時代上面翱翔,給每一個人一份或好或壞的評價。
可是這一份,任何人——除了天主——都沒有權(quán)利由一個人給。那些埃及的國王,在被交給陌生人的時候,在他們的墳?zāi)骨懊姹辉u價,可是這個評價決不是由一個人作出的,而是由全體人民作出的。
所以人們說:“人民的評判就是上帝的評判?!?/p>
歷史學(xué)家、小說家、詩人、劇作家,我們這些人什么也不是,只是某個陪審團主席,任務(wù)就是不偏不倚地把大家的爭論意見歸納起來,讓審判官去作出判決。
書,就是這種歸納的梗概。
讀者,就是陪審團。
我們要描寫的不但是當(dāng)今世界的,而且是任何時代的一個最偉大的人物;我們要描寫的這個人正處于他自身的過渡時期,也就是處于從波拿巴變成拿破侖,從將軍變成皇帝這一時期。所以,為了怕有什么不公之論,我們不作評論,僅寫事實。
我們不同意這些人的意見,他們說:“是伏爾泰說的:‘在自己隨身仆人眼里,永遠(yuǎn)也當(dāng)不了英雄。’”
如果這個隨身仆人是近視眼,或者是嫉妒者,——人類的這兩個弱點相像得出乎人們的想象——那么是可能的。
我們,我們同意這樣的意見,一個英雄可以成為一個好人,可是一個好人,既然是一個好人,也就不失為是一個英雄。
在公眾面前英雄是什么?
一個才華暫時壓倒感情的人。
在人們私下議論里英雄是什么?
一個感情暫時壓倒才華的人。
歷史學(xué)家們,評價才華。
人民,評價感情。
查理大帝是誰作的評價?歷史學(xué)家們。
亨利四世是誰作的評價?人民。
根據(jù)您的意見,誰評價得好些呢?
那么,如果判斷要準(zhǔn)確,如果要上訴法庭——它不是別的,只是指后世的人——同意現(xiàn)代人的判決,決不能只照亮要描繪的人的一個部分:必須繞著他轉(zhuǎn)一圈,在太陽照不到的地方,就用火把,甚至蠟燭照亮他。
我們再回過頭來談波拿巴。
我們已經(jīng)說過,他在和布利埃納一起工作。
第一執(zhí)政在盧森堡宮的時間是怎樣安排的?
他早上七八點鐘起床,馬上傳喚一個秘書——布利埃納是他最喜歡的——和他一起工作到十點鐘。十點鐘,有人來通知早飯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約瑟芬,奧當(dāng)絲和歐琴尼在等著;或者全家人,也就是和值班副官以及布利埃納一起已經(jīng)入席了。早餐以后,他就和食桌上的常客和邀請來的客人——如果有的話——談話;這樣的談話進行一個小時,一般來說,第一執(zhí)政的哥哥約瑟夫和弟弟呂西安也參加這次談話,還有勒尼奧,德?圣讓當(dāng)熱利,布萊(德?拉默爾特),蒙熱,貝爾托萊,拉普拉斯,阿爾諾??蛋唾惾R斯中午來到。
一般來說,波拿巴和他這位同僚談半個小時;隨后,突然之間,出人意料地站起來說:
“再見,約瑟芬!再見,奧當(dāng)絲!……布利埃納,我們?nèi)スぷ??!?/p>
這些話,幾乎每天都在同一個時間,用同樣的措辭講出來的;講過之后,波拿巴便走出客廳,回到他的書房里。
在那兒,工作沒有什么一定之規(guī);有時是一些緊急的事情,有時是一些心血來潮的事情?;蛘呤遣冒涂谑冢蛘呤遣祭<{念給波拿巴聽;隨后,第一執(zhí)政上議會去了。
在最初幾個月,他要上議院去時,總是不得不穿過小盧森堡宮的院子;這件事,每逢下雨天,使他非常惱火;可是,到十二月底的時候,他下決心在院子里搭個棚。因此,從那時起,他回到他辦公室時總是心情愉快地唱著歌。
波拿巴唱的歌幾乎和路易十五一樣走調(diào)。
一回到辦公室里,他就檢查他原先吩咐要做的工作,在幾封要發(fā)出去的信上簽了名,躺坐在他的扶手椅里,一面談話,一面用他的小刀削扶手椅的一只扶手;如果他不是在談話,他就再看看頭天的來信,和當(dāng)天的報告,有時候笑笑,還帶著一點兒稚氣;接著又像從夢中醒來似的突然站起來說:
“寫,布利埃納!”
這時候,他便指指一座要新建的建筑物的平面圖,或是口述一個宏偉的計劃,一個宏偉得使全世界感到震驚,更可以說,使全世界感到恐怖的計劃。
五點鐘用晚餐,晚餐以后,第一執(zhí)政又上樓到約瑟芬房間里去,他習(xí)慣在那兒接見各部部長,特別是接見外交部長德?塔列蘭先生。
到午夜時分,有時候稍許早些,可是從來不遲于這個時間,他會突然做一個要告退的姿勢,一面說:
“我們?nèi)ニ桑 ?/p>
第二天,早上七點鐘,又開始了同樣的生活,這種生活只有在發(fā)生意外情況時才被打亂。
描寫了這位偉大的天才的特殊習(xí)慣的細(xì)節(jié)——這是我們一定要介紹的他的一般外貌——以后,我們似乎應(yīng)該比較仔細(xì)地把他描繪一番了。
波拿巴第一執(zhí)政留下的他個人的紀(jì)念像要比拿破侖皇帝留下的少;可是因為一八一二年的皇帝紀(jì)念像和一八00年的第一執(zhí)政紀(jì)念像基本上沒有什么不同,我們要盡可能用我們的羽筆把那些畫筆難于勾勒的線條以及青銅和大理石無法鐫刻的面貌顯示出來。
大部分畫家和雕塑家——他們都是這個著名的藝術(shù)時期引以為榮的鮮花,像格羅,達維,普羅東,吉魯代和布西奧那樣的人——都曾想給下一代保留下這個曾經(jīng)主宰過世界命運,在各個不同時期被召喚來顯示偉大的天啟的人的容貌;因此我們現(xiàn)在可以看到一些波拿巴總司令、波拿巴第一執(zhí)政和拿破侖皇帝的畫像和塑像。盡管這些畫家和雕塑家有幸多少抓住了他臉上一些面貌特征,可是我們可以說,沒有一幅油畫,也沒有一座半身像——不管是將軍,是第一執(zhí)政,是皇帝——是和他本人完全相像的。那是因為,任何人、即使是一個天才,也做不出不可能的事來;那是因為,在波拿巴一生中的初期,別人也許會描繪或者雕塑他那隆起的顱骨,他那因多思而滿布皺紋的額頭,他那拉長了的蒼白的臉,他那花崗巖般的膚色和他習(xí)慣于沉思默想的外貌;那是因為,在他一生中的第二個時期,別人也許會描繪或者雕塑他那放寬了的前額,他那非常清秀的眉毛,挺直的鼻子,抿緊的嘴唇,完美得少有的翹起的下巴;總之,他的臉龐已經(jīng)變成了一面奧古斯特圣牌??墒遣徽撌前肷碜襁€是畫像,都不能表現(xiàn)超出模仿范圍之外的東西,那就是他那變幻不定的眼神;人的眼神就是天主的閃電——證明天主神性的東西。
這種眼神,在波拿巴身上能迅如閃電地服從于他本人的意志。在同一分鐘里面,從他眼簾下射出的目光有時候像一把猛然出鞘的匕首的鋒刃一樣銳利刺人,有時候又像一縷陽光或者一下?lián)釔勰菢訙厝嵊H切;有時候嚴(yán)肅得像在審問或者可怕得像在威脅。
波拿巴每一種眼神都表明了一種在他腦子里翻騰著的思想。在拿破侖身上,這種眼神,除了在他一生中某些重要時機,并不活躍,經(jīng)常停滯不動;可是這種停滯卻更難表現(xiàn):它就像是一把一直鉆到被他注視著的人的心里的螺旋鉆,仿佛想探測藏在他內(nèi)心最深處的隱秘想法。
當(dāng)然,大理石和油畫完全可以表現(xiàn)這種停滯的眼神;可是它們都不能賦予這個眼神生命,也就是說表達不出這種眼神的滲透性和吸引力。
心煩意亂的人眼睛是黯淡模糊的。
波拿巴,即使在他比較消瘦的時候,他那雙手也是很漂亮的;他總是讓他一雙手優(yōu)雅地顯露出來。在他發(fā)胖的時候,他那雙手變得更美妙了;他那雙手保養(yǎng)得非常好,在講話的時候,他還經(jīng)常很得意地望著它們。
他對自己的一副牙齒也同樣非常愛護;他的牙齒的確很美,可是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他那雙手那么動人。
在他散步的時候,不管是他一個人,還是和別人一起在他的套房里或者花園里散步,他走路時身子總是微微彎曲,就好像他的腦袋太重,不勝負(fù)擔(dān)一樣;他兩只手抄在背后,右肩經(jīng)常不由自主地牽動一下,就像肩膀上的神經(jīng)在抽動一樣;而巨同時,他的嘴從左到右也牽動一下,這個動作和肩膀上的動作似乎是有連帶關(guān)系的。不過這些動作,不管怎么說,并非痙攣。這只是一種普通的習(xí)慣性的抽搐,說明他腦子里正在考慮一件大事,各種念頭在打架;因此,在將軍,第一執(zhí)政或者皇帝的腦子里醞釀什么雄圖大略時,這種抽搐便發(fā)作得更加頻繁。他就是在這樣的散步——一面牽動著他的肩膀和嘴巴——以后口授他最重要的照會的;在戰(zhàn)場上,在軍隊里,在馬上,他是不知疲倦的,在日常生活中幾乎同樣如此,有時候他一連走上五六個小時自己還沒有覺察到。
有時候他和一個親密的朋友一起散步,他就習(xí)慣地挽著他交談?wù)叩母觳?,靠著他?/p>
在我們把他介紹給我們讀者的時候,他的身子是非常單薄,非常瘦小的,可是他已經(jīng)在關(guān)心他未來的肥胖;他經(jīng)常對布利埃納講這樣奇怪的體己話:
“您看,布利埃納,我生活有多么節(jié)制,人有多么清瘦;可是我老是會想到,到四十歲時我會變成一個非常貪吃的人,我會變成一個大胖子。我估計我的身材會有變化,因此我經(jīng)常鍛煉;可是,有什么辦法呢!我有一種預(yù)感,我肯定會發(fā)胖的?!?/p>
大家知道后來海倫娜島上的囚徒胖到何等程度!
他對洗澡有一種真誠的愛好,這種洗澡對他的發(fā)胖肯定是大有幫助的。洗澡是他不可缺少的需要,他每兩天洗一次澡,每次洗澡兩小時,同時叫人念報紙和小冊子給他聽;在聽人念的時候,他一刻不停地去擰開熱水龍頭,把洗澡水的溫度升高到誦讀人難以忍受的程度,而且這時候誦讀人連字也看不清楚了。
這時候他才允許別人把門打開。
有人談起過他的癲癇病,據(jù)說在打第一次意大利戰(zhàn)役時,他就曾發(fā)過這種病;布利埃納在他身邊呆了十一年,卻從來沒有看到過他有這種疾病。
另一方面,他在白天似乎是一個不知疲倦的人,夜里卻非睡不可,尤其是在我們講到他的這個時期更是如此。不論他是波拿巴、將軍,或者第一執(zhí)政的時候,他總是叫別人熬夜,自己睡覺,而且睡得非常熟。他到午夜睡覺,我們說過,有時甚至睡得還要早些。早晨七點鐘別人走進他的臥室去叫醒他的時候,他總是還沒有醒;一般來說,他一叫就醒;可是有時候,他還迷迷糊糊地醒不過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布利埃納,我求求你,讓我再睡一會兒吧?!?/p>
如果沒有什么緊急的事情,布利埃納到八點鐘再來叫他;否則就逼他起身,于是波拿巴就罵罵咧咧地起來了。
他一天睡七個小時,有時候睡八個小時,下午打一個噸兒。
因此他對夜里的工作有專門指示。
“夜里,”他說,”,般來說,你們盡量少到我的房間里來:決不要因為有好消息而叫醒我:好消息是可以等的;如果是壞消息,就馬上叫醒我,因為壞消息一定要馬上知道。”
波拿巴起身以后,相當(dāng)仔細(xì)地梳洗一番;他的隨身男仆進來替他刮胡子、梳頭發(fā);在替他刮胡子的時候,有一個秘書或者副官來念報紙給他聽,開始時總是念《箴言報》。只有念到英國報紙和德國報紙時他才注意聽。
“跳過去!跳過去!”在念到法國報紙的時候他就說,“我知道這些報紙說些什么,因為他們只說我要說的話。”
波拿巴在他的臥室里梳洗完畢以后,便下樓到他的書房里去。我們上面已經(jīng)講到過他在書房里做些什么。
十點鐘,我們也說過了,有人來通知早飯準(zhǔn)備好了。來通知的人是膳食總管,他是這么通知的:
“將軍,請用餐!”
就這樣,沒有任何頭銜,甚至第一執(zhí)政的頭銜也沒有。
早餐很簡單;每天早晨,都有一道波拿巴喜歡吃的菜,他幾乎每天早晨都吃:加蒜泥的油炸子雞。后來這道菜在飯店菜單上的名字是“馬倫哥子雞”。
波拿巴喝酒很少,只喝波爾多葡萄酒和布爾戈涅葡萄酒,他比較偏愛的是布爾戈涅葡萄酒。
在早餐以后和午餐以后,他都喝一杯清咖啡;在兩餐之間從來不喝。
如果他工作到深夜一點鐘,那么給他送來的不是咖啡,而是朱古力;和他一起工作的秘書也有一杯和他同樣的飲料。
大部分歷史學(xué)家、編年史作家和傳記作家都說波拿巴喝大量的咖啡,還說他毫無節(jié)制地吸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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