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啊,男爵先生。那么,我們掌握著社會上高層階級的頭發;我,就是您看到的我,有一天晚上我替德?波利涅克夫人做過頭發,我父親替杜巴莉夫人做過頭發,我祖父替德?蓬巴杜夫人做過頭發;我們有我們的特權,先生:我們可以佩劍。當然羅,我們這些人頭腦容易發熱,為了避免可能發生的意外,一般來說,我們佩的劍是用木頭做的;這雖然算不了什么,至少也是一種擺設。是的,男爵先生,”卡德內特嘆了口氣接著說,“那個時代,真是好時光啊,不但是假發師的好時光,而且是法蘭西的好時光。我們什么秘密都知道,任何陰謀都有數,他們不對我們保密;而且,男爵先生,從來也不曾有過秘密是被某個假發師泄漏出去的例子。請看看我們可憐的王后,她的鉆石是托付給誰保管的?是托付給偉大而杰出的理發師之王萊奧納爾的!可是,男爵先生,只要有兩個人就足夠推翻建筑在路易十四的假發,攝政時期的裙撐,路易十五時期的縐紗和瑪麗一安托瓦內特時期的藝術珍藏上的巨大權力。”
“而這兩個人,這兩個平均主義者,這兩個革命分子,他們是什么人?卡德內特?讓我在力所能及的時候,使他們遭到公眾的詛咒。”
“是盧梭先生和塔爾瑪公民。盧梭先生曾經講過這樣荒謬的話:‘回到自然’;而塔爾瑪公民,他創造了各種狄度式的發型。”
“對,卡德內特,對。”
“最后,還有督政府,有一個時期人們對它還抱有希望。巴拉斯先生從來也沒有放棄過撲粉,摩萊公民還留著發束。可是您知道,霧月十八卻把一切都消滅了:這是波拿巴先生卷頭發的辦法!……啊,看!”卡德內特接著說,一面在弄松他顧客的狗耳式披發,“這些是真正的貴族的頭發,又軟又細像絲一樣,可是連鐵也提得起,真像您戴的是假發。請您自己看看,男爵先生,您希望像阿多尼斯一樣漂亮……啊,如果維納斯看到您,那么受到瑪爾斯嫉妒的決不會是阿多尼斯了。”
卡德內特工作做完,對自己的作品非常滿意,把一面帶柄的鏡子放在摩岡手里,摩岡喜滋滋地自己在端詳著。
“喂,喂!”他對假發師說,“的確,我親愛的,您是一位藝術家!把這個發型記住了,萬一我被斬首,肯定會有女人來看我的處決,我要選用這個發式。”
“男爵先生同意我悼念他嗎?”假發師嚴肅地說。
“同意,而現在,我親愛的卡德內特,這兒有一個埃居作為對您的酬勞。您下樓時請費心叫人替我要一輛車子。”
卡德內特嘆了一口氣。
“男爵先生,”他說,“在某個時代,我也許會這樣回答您:‘請帶著這頭頭發到宮廷里去露露面,就等于我已經收到錢了。’可是現在已經沒有宮廷了,男爵先生,而且還得過日子……車子會有人叫的。”
講到這里,卡德內特又嘆了第二口氣,把摩岡給他的埃居放在口袋里,行了一個假發師和舞蹈教師行的大禮,留下年輕人一個人去結束他的梳洗打扮。
頭發整理好以后——這個工作很快就做完了——,只有打領結稍許花了一些時間,因為領結要打得使人眼花繚亂,可是這件困難的任務在經驗豐富的摩岡的手下也很快就解決了;鐘敲十一點的時候,他已經準備上車了。
卡德內特沒有忘記他的委托:一輛出租馬車等在門口。摩岡跳進馬車,一面叫道:
“白克街六十號!”
出租馬車向格勒內爾街馳去,折向白克街,停在六十號門口。
“這是您的車資,給您雙倍,我的朋友,”摩岡說,“可是有個條件,您別停在這兒門口。”
馬車夫收下這三個法郎,在瓦雷納街拐了個彎不見了。
摩岡向這座房子的正面看了一眼;真像是走錯了門,門前黑糊糊的,一點亮光也沒有,而且寂靜無聲。
可是摩岡毫不猶豫,用某種方式敲了敲門。
門開了。
院子里有一座燈火輝煌的大房子。
年輕人向這座大房子走去;在他走近的時候,聽到了迎面傳來的樂器聲。
他登上一層樓梯,走進了衣帽間。
他把他的斗篷交給負責看管大衣外套的人。
“給您一個號碼牌,”看管人對他說,“武器請放在陳列廊里,您自己記住地方。”
摩岡把號碼牌放在他的褲袋里,走進了一個改裝成武器庫的巨大的陳列廊里。
這個陳列廊像一個真正的武器收藏室,各種各樣的武器,手槍,喇叭口火槍,馬槍,劍,匕首。因為這次舞會有可能遭到警察的突然襲擊,必須能讓每個舞客在一剎那間變成一個戰士。
摩岡放下他的武器以后,走進了舞廳。
我們懷疑我們的禿筆是不是能向我們的讀者描繪出這個舞會一個大概的輪廓。
一般來說,就像“受害者舞會”這個名字所表示的,參加這次舞會的人,一定要有某些奇怪的權利,這些權利是那些被國民公會,巴黎公社送上斷頭臺的人,被科洛?代爾博瓦槍殺的人,被卡里埃淹死的人送給他們的親屬的。可是總的來說,數量最多的是剛過去不久的三年恐怖時期上了斷頭臺的人的家屬,大部分人穿的是斷頭臺受害者的服裝。
因此,大部分年輕姑娘——她們的母親和姐姐都已死在劊子手的手下——都穿著她們的母親和姐姐在最后的凄慘的儀式上穿的服裝,也就是雪白的長裙,血紅的披肩,她們的頭發都齊頸脖剪平。
有幾個女孩子,還在這種已經相當有特征的服裝上加上一些更為含意明確的細部,有幾個姑娘在她們的脖子上系上一根紅色的絲線,細得就像剪刀的刀口,這條紅線就像在巫魔大會上的瑪格麗特?德?浮士德一樣,表明在她的乳突和鎖骨之間曾有刀斧經過。
至于那些同樣情況的男人,他們上衣的領子往后翻,襯衣領子敞開著,光溜溜的脖子露在外面,頭發也剪平了。
但是有很多參加這次舞會的人的家庭里并沒有受害者,他們有別的權利;有很多人自己也制造了受害者。
那些人具有各種身分。
那兒有些四十到四十五歲的人,他們是在十七世紀一些美麗的交際花的小客廳里長大的,他們在凡爾賽的屋頂室里認識杜巴莉夫人,在德?洛拉蓋先生家里認識莎菲?阿爾諾,在阿爾托瓦伯爵家里認識拉杜泰,他們從溫文爾雅的罪惡里借來了掩蓋他們殘酷本性的善良的外殼。他們年紀還輕,人也漂亮;他們走進一個客廳時揮動著他們香噴噴的頭發和手帕,這種謹慎小心不是毫無用處的,因為如果聞不到他們身上的龍涎香和馬鞭草的香味,也許會聞到他們的血腥味。
那兒有些二十五到三十歲的人,他們穿著華麗,是復仇者協會成員,他們熱衷于謀殺,發瘋地想割人的腦袋;他們切望流血,流血也難解他們心頭之恨,一旦命令他們去殺人,他們就會去殺指定要他們殺的人,不管是朋友還是敵人.他們把殺人當作做買賣,他們接受需要某個雅各賓黨人頭顱的血腥匯票,而且憑票即付。
那兒還有些十八到二十歲的年輕人,幾乎還是些孩子,不過這些孩子是像阿喀琉斯那樣喂養大的,吃的是野獸的骨健,或者像皮洛斯,吃的是熊肉;他們是席勒的《強盜》的學生,圣費赫姆秘密法庭法官的學徒,他們是在巨大的政治動亂以后來到的奇怪的新一代,就像混沌以后來到的泰坦巨神,就像在洪水以后來到的許德拉,又像在大屠殺以后來到的禿聾和烏鴉。
這是一個被稱作同等報復的青銅幽靈,他們無動于衷,毫不容情,剛惶自用。
這種幽靈混進了活人之中,它走進了金碧輝煌的客廳,使了一個眼色,做了一個手勢,點了一下頭,于是別人就跟它走了。據告訴我們這些聞所未聞,可是又千真萬確的細節的人說,他們竟然會進行殺人勾當的賭賽。
恐怖時期表現在人們的衣著上是十足的犬儒主義,表現在人們的飲食上則像拉棲第蒙人一樣艱苦備嘗,而且對所有的戲劇和藝術都像野蠻民族一樣嗤之以鼻。
而在熱月反動時期則恰恰相反,人們打扮得風度翩翩,吃的是美味佳肴;就像在路易十五王朝時那樣奢侈腐化,只不過它除了奢侈腐化以外,還加上了復仇和流血。
弗雷龍把他的名字給了整個這一代年輕人,人們稱之為弗雷龍青年,或者是金色青年。
為什么是弗雷龍,而不是另一個人得到這份奇怪而倒霉的榮譽呢?
關于這個問題,我將不承擔告訴你們的責任:我的研究探索——了解我的人都會替我作證,如果我想達到一個目的,我是不惜研究探索的——,關于這個問題,我的研究探索沒有告訴我任何東西。
這是當時的風尚使然,風尚是難以捉摸的,風尚是唯一比命運還要任性的女神。
我們今天的讀者對弗雷龍究竟是什么人幾乎也不太清楚,被伏爾泰攻擊取笑過的人比這些風度優雅的謀殺者的后代老板更加出名。
有這樣一對父子:路易-斯塔尼斯拉斯是埃利-卡特里納的兒子;父親看到自己的報紙被米洛梅斯尼爾查禁,一怒之下竟氣絕身亡。
他的兒子,由于對使他父親受害的不公正現象悲憤填膺,開始熱烈擁護革命的原則;他就在他父親的一七七五年被扼殺的《文學年鑒》的地方創辦了《人民的呼聲》。他被當作特別使者派到南方,馬賽和土倫至今對他的殘酷記憶猶新。
可是到熱月九日,他一切都忘了,宣布反對羅伯斯庇爾,幫著把那個從使徒搖身一變為神祗的龐然大物從“最高實體”的祭壇上推下。弗雷龍被山岳派拋棄,被扔給莫伊斯?貝爾的巨口;弗雷龍又被吉倫特派厭惡地唾棄,讓他受伊斯內爾的詛咒;弗雷龍,就像瓦爾省那個激烈而富有詩意的演說家所說的,弗雷龍,赤身裸體,全身都是罪惡的膿瘡,卻被熱月黨人收留,撫慰、疼愛;隨后,他又從熱月黨的陣營來到保皇派的陣營,并且沒有任何可以得到這個倒霉的榮譽的理由,卻一下子突然變成了一個很強大的年輕人一派的領袖,這一代人血氣方剛,復仇心切,他們正處在情欲橫流,為所欲為的時代,他們正處在法律無能,被肆意踐踏的年代。
摩岡就是在這一群金色青年,弗雷龍的青年,這一群發音混雜,動不動就賭咒發誓的青年中穿了過去。
所有這些青年人——我們必須說明,盡管他們所穿的服裝,這種服裝所引起的回憶,都不是令人舒服的——,所有這些年輕人都快樂得像發瘋一樣。
這是難以理解的,可是情況就是如此。
如果可能,就請您解釋解釋這種死神舞吧。它在十五世紀之初竟然就具有了米沙爾指揮下的那種現代加洛普舞的狂熱勁頭,在圣嬰公墓里打著圈兒跳個不止,從而使它的五萬名跳舞者倒在墓地里成為殉葬者。
摩岡在找什么人,但是沒有找到。
一個翩翩少年正在把一只血淋淋的指頭伸進一個迷人的女受害者遞給他的一只紅寶石的糖果盒里,他這血淋淋的手指是他那只纖細的手讓人看到的唯一部分,其余部分都給涂上杏仁糊給遮住了。這個少年想攔住摩岡,告訴他使他獲得這個血淋淋的戰利品的那次行動的詳細情況;可是摩岡對他笑笑,用他的雙手摁了摁對方另一只戴著手套的手,便回答他說:
“我找人。”
“事情緊急嗎?”
“耶戶連隊。”
血手指的年輕人便讓他過去了。
有一個可愛的復仇女神——就像高乃依所說——,她的頭發卷里插著一把比針還尖的匕首,攔住他說:
“摩岡,您是所有這兒的人中間最英俊、最勇敢、最值得愛的人;如果有一個女人對您講這句話,您將如何回答?”
“我要回答她說,”摩岡說,“我心中有愛,可是我的心太小,容不下一個仇恨和兩個愛情。”
接著,他繼續找人。
有兩個年輕人在爭論,他們一個說“是一個英國人氣另一個說“是一個德國人”。他們攔住了摩岡。
“啊,對了!”他們中一個說,“這個人可以替我們解決這個問題。”
“不,”摩岡回答說,他想穿過這層阻攔,“因為我有急事。”
“只要回答一句話就可以了,”另一個說,“我們,圣阿芒和我兩人打賭,在賽榮修道院被處決的那個人,他說是德國人,我說是英國人。”
“我不知道,”摩岡回答說,“我不在那兒,你們可以去問埃克托,那天晚上的事是他主持的。”
“那么告訴我們埃克托在哪兒。”
“還是告訴我蒂福熱在哪兒吧,我在找他。”
“在那兒,最里面,”年輕人指指大廳里四組舞跳得最歡樂最熱鬧的地方,“你認得出他的背心;還有他的褲子也是不容忽視的,只要我弄到一塊共和分子的皮,我就要按他的式樣做一條。”
摩岡沒有花時間去詢問蒂福熱的背心有什么特別的地方,也沒有去打聽他的褲子是用什么珍貴的料子做的,式樣有多么奇怪,才會得到這位和他交談的,在衣著方面如此內行精通的人的稱贊。他徑直往年輕人所指的方向走去,看到了他所找的人正在熟練地跳一種叫做編織步的舞步——請原諒我們使用了這個術語,這種步子就像是在凡斯特里斯的客廳里跳的那種。
摩岡向這個跳舞的人做了個手勢。蒂福熱馬上停止跳舞,向他的舞伴行了個禮,把她帶回到她的座位上,并向她道歉,說他有緊急的事情,隨后過來挽住了摩岡的胳膊。
“您看到他了嗎?”蒂福熱問摩岡。
“我剛才離開他。”摩岡回答。
“您把國王的信交給他了嗎?”
“交給他本人了。”
“他看了沒有?”
“當場就看了。”
“他有回答嗎?”
“有兩個回答:一個是口頭的,一個是書面的;書面的可以代替口頭的。”
“您帶著嗎?”
“這就是。”
“您知道內容嗎?”
“他拒絕了。”
“是正式的嗎?”
“再正式也沒有了。”
“知不知道,如果他使我們失去了任何希望,我們就要像敵人一樣對待他?”
“這我已經對他講了。”
“他是怎樣回答的?”
“他沒有回答,他聳了聳肩膀。”
“那么您認為他的企圖是什么?”
“這不難猜到。”
“他是想把政權留給自己嗎?”
“我看很像。”
“政權還可以說,可是不是王位。”
“為什么不是王位?”
“他不敢自己做國王。”
“哦,我不敢向您擔保他究竟是不是想做國王,可是我可以向您擔保他是想自己做個什么玩意兒。”
“不過,總之,他是一個幸運的士兵。”
“我親愛的,眼下繼承他的事業比做國王的孫子要好。”
年輕人沉思了一會兒。
“我把這一切向卡杜達爾報告。”他說。
“另外再告訴他,第一執政還講了這幾句話:‘旺代在我手里,只要我愿意,三個月以后,那兒就將聽不到一聲槍響。’”
“能知道這一點很好。”
“您知道了;讓卡杜達爾也知道,你們可以相機行事。”
這時候,音樂聲突然停止了:跳舞的人的竊竊私語聲也靜下來了;大廳里寂靜無聲,在這種靜謐的氣氛中,一個響亮的,抑揚頓挫的聲音呼喚著四個人的名字。
這四個人的名字是摩岡、蒙巴爾,阿德萊和達薩斯。“對不起,”摩岡對蒂福熱說,“也許在準備什么我也要參加的行動不因此我不得不非常遺憾地向您告別;不過,在分手之前,請允許我仔細看看別人向我提到的您的背心和您的褲子;這是出于一種服裝愛好者的好奇心,我希望您能多多包涵。”
“說哪兒話!”年輕的旺代分子說,“我非常樂意為您效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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