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霧月十八

　　在走上勝利街的時候，波拿巴看到排成散兵線的賽巴斯蒂阿尼的龍騎兵。

　　他想向他們發(fā)表演說，可是他剛講了幾句，那些士兵便打斷了他的話。

　　“我們不需要解釋，”他們叫道，“我們知道您是支持共和國的，波拿巴萬歲！”

　　在一片“波拿巴萬歲！”的呼聲中，波拿巴一行從勝利街一路向杜伊勒利宮走去。

　　勒費勃弗爾將軍，根據(jù)他事先的允諾，等在宮門口。波拿巴在走到杜伊勒利宮時，受到了和一直陪送他到這兒的同樣的歡呼。

　　這時候，他抬起頭搖了搖。也許對他來說“波拿巴萬歲”的歡呼已經(jīng)不夠味了，他已經(jīng)在夢想“拿破侖萬歲！”的歡呼了。

　　他身邊簇擁著一大群高級官員，迎著人群走去，向他們誦讀把立法團的會議地點遷往圣克洛，把軍隊的指揮權(quán)授予他的元老院的法令。

　　隨后，根據(jù)記憶，或者是即興之作——波拿巴從來沒有讓人知道過這類秘密——，開始講話，他沒有發(fā)表前天他口授給布利埃納寫下來的那份公告，而是這樣宣告的：

　　“士兵們，

　　元老院特別委員會把治理這個城市和指揮軍隊的權(quán)力交給了我。

　　我接受了這個權(quán)力，為了協(xié)助我采取必需的，對人民完全有利的措施。

　　兩年以來，共和國治理得很糟糕；你們希望我回來能結(jié)束所有這些弊端；你們一致歡迎我回來，這種團結(jié)使我更感到必須完成我的職責。你們要完成你們的職責，你們要協(xié)助你們的將軍，帶著我始終在你們身上看到的那種毅力，堅定和信心。

　　自由，勝利，和平，將使法蘭西共和國重新獲得它在歐洲所占有的地位，只有荒謬和叛變才能使它垮臺。”

　　士兵們發(fā)瘋般地鼓掌；這是一份向督政府的宣戰(zhàn)書，而士兵總是歡迎宣戰(zhàn)書的。

　　將軍在一片喝彩歡呼聲中跳下馬來。

　　他走進杜伊勒利宮。

　　他這是第二次走進瓦羅亞的宮殿，瓦羅亞宮拱形的屋頂沒有能很好地保住在它里面進行統(tǒng)治的最后一代波旁的王冠和腦袋。

　　走在他身邊的是勒代萊公民。

　　一認出是他，波拿巴打了個哆嗦。

　　“??！”他說，“勒代萊公民，八月十日的早晨您來過這兒。”

　　“是的，將軍?！蔽磥淼牡蹏艋卮鹫f。

　　“是您建議路易十六逃到國民議會去的。”

　　“是的?！?/p>

　　“這個建議不好，勒代萊公民！要是我就不會接受?！?/p>

　　“建議是根據(jù)各人的性格提的。我就不會給波拿巴將軍提我給路易十六提過的建議。一個曾經(jīng)逃到過瓦雷納的國王，還有六月二十日，那是很難救得了他的?！?/p>

　　就在勒代萊講這幾句話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走到了一扇朝著杜伊勒利宮花園的窗子前面。

　　波拿巴停了下來，抓住了勒代萊的胳膊。

　　“六月二十日，”他說，“我就在那兒（他指指小河邊上的平臺），在第三棵鍛樹后面；我通過開著的窗子可以看到那位倒霉的，頭上戴著紅色便帽的國王，他一副可憐相，我很憐憫他?！?/p>

　　“您干了什么呢？”

　　“哦，我什么也沒有干，我無能為力：我那時候是個炮兵中尉，充其量我也不過想和別人一樣，走進去對他輕輕地說：‘陛下，給我四門炮，我負責替您打開一條血路，把這幫無賴干掉！’”

　　如果波拿巴中尉那時沒有克制自己的欲望，受到了路易十六的歡迎，果然把這幫無賴——也就是巴黎人民——干掉了，那么會發(fā)生些什么事呢？如果在六月二十日，他為了國王的利益而進行轟擊，那么他還能在葡月十三，為了國民公會的利益而進行轟擊嗎？……

　　就在這位前巴黎市議會委員代理人陷入沉思，也許已經(jīng)在構(gòu)思他的《執(zhí)政府的歷史》最初幾頁的時候，波拿巴來到了元老院，他的參謀部跟著他，后面還有所有愿意跟他來的人。

　　在由于這一群人來到而引起的喧嘩聲平靜下去以后，執(zhí)行主席向?qū)④娬b讀了授予軍權(quán)的法令，接著就請他宣誓。

　　“決不向祖國空口許愿將獲得勝利的人，”執(zhí)行主席接著說，“只能嚴格地實現(xiàn)他的新的諾言：為祖國服務(wù)，并永遠忠于祖國！”

　　波拿巴伸出手去，莊嚴地說：

　　“我宣誓！”

　　所有跟在他后面的將軍也跟著各自宣誓：

　　“我宣誓！”

　　最后一個宣誓剛結(jié)束，波拿巴認出巴拉斯的秘書來了，就是督政早晨向他兩個同僚談起過的那個博洛。

　　他來只是為了打聽這兒發(fā)生的事情，好回去向他的主人報告。波拿巴以為他擔負著巴拉斯的某種秘密任務(wù)。

　　他決定采取主動，徑直向這個年輕人走去。

　　“是那些督政派您來的嗎？”他說。

　　隨后，不讓對方有回答的時間，緊接著又說道：

　　“我離開時的法國是那么興旺，他們把它變成什么樣子了？我離開時留下的是和平，我回來時見到的是戰(zhàn)爭；我離開時留下的是勝利，我回來時見到的是挫折；我離開時留下的是從意大利帶回來的千百萬財富，我回來時看到的是欺詐，掠奪和貧困！那些我知道他們名字的成千上萬的法國人到哪兒去了？他們都死了！”

　　顯而易見，這些事情是用不到對巴拉斯的秘書說的；可是波拿巴要想把這些話說出來；至于對誰說，這對他無關(guān)緊要。

　　根據(jù)他的看法，把這些話對一個無法回答他的人講，甚至更好一些。

　　這時候，西哀耶士站了起來。

　　“公民們，”他說，“摩萊和戈依埃兩位督政要求進來?！?/p>

　　“他們已經(jīng)不是督政了，”波拿巴說，“因為已經(jīng)不再有督政府了?！?/p>

　　“不對，”西哀耶士提出不同意見說，“他們還沒有辭職呢！”

　　“那么讓他們進來，讓他們提出辭呈?！辈冒驼f。

　　摩萊和戈依埃進來了。

　　他們臉色蒼白，但很鎮(zhèn)靜：他們知道他們是來挑戰(zhàn)的；而且在他們的反抗之后，也許會有他們的西納馬里。果月十八政變以后被流放的人是他們的前車之鑒。

　　“我高興地看到，”波拿巴馬上就說，“你們順從了我們的愿望，也順從了你們兩個同僚的愿望?！?/p>

　　戈依埃向前跨了一步，用堅定的語氣說：

　　“我們不是順從您的愿望，也不是順從我們兩位同僚的愿望；既然他們已經(jīng)提出了他們的辭呈，當然就不再是我們的同僚了，我們是順從法律的意愿。法律規(guī)定，要立即宣布把立法團的會址遷往圣克洛；我們來完成法律強加在我們身上的職責，我們有決心保衛(wèi)它，不論任何叛逆分子膽敢侵犯它，我們就和他們斗爭到底?！?/p>

　　“您的熱情一點也不使我們感到驚奇，”波拿巴冷冷地說，“就因為您被認為是一個愛國的人，所以您才來和我們聯(lián)合。”

　　“我們和您聯(lián)合！干什么？”

　　“為了拯救共和國?！?/p>

　　“拯救共和國！……將軍，曾經(jīng)有一段時期，您有幸是共和國的支柱；可是，今天，拯救共和國的光榮只能留給我們了！”

　　“拯救共和國！”波拿巴說，“用什么？用您的國民公會給您的辦法嗎？請看，它到處都在崩塌，即使我現(xiàn)在一點兒也不去碰它，它一個星期也活不到了。”

　　“哦！”摩萊高聲說，“您終于招認了您那惡意的計劃！”

　　“我的計劃并無惡意！”波拿巴用他靴子的后跟踩著地板高聲說道，“共和國要垮了，必須拯救它，我一定要這樣干！”

　　“您一定要這樣干？”戈依埃說，“可是我覺得，講‘我一定要這樣干！’的應(yīng)該是督政府，而不應(yīng)該是您。”

　　“已經(jīng)沒有督政府了！”

　　“的確，我聽說，就在我們進來前一會兒，您宣布了這件事?！?/p>

　　“既然西哀耶士和羅歇?迪科已經(jīng)提出了辭呈，那么督政府就不存在了。”

　　“您錯了；只要還剩下三個督政，督政府就存在；而不論是摩萊，我，還是巴拉斯，都沒有向您提出過我們的辭呈?！?/p>

　　這時候有人把一張紙塞到波拿巴的手里，一面對他說：

　　“請看。”

　　波拿巴看了一下。

　　“是您錯了，”他接著說，“巴拉斯已經(jīng)提出了辭呈，這就是。法律規(guī)定你們要有三個人才可以存在，而你們只有兩個；誰要是反對法律，您自己剛才說過，就是一個叛逆分子?！?/p>

　　隨后他把紙遞給主席：

　　“請把巴拉斯公民的辭呈和西哀耶士以及迪科的辭呈放在一起，宣布督政府已經(jīng)垮臺。我去向我的士兵們宣布這件事?！?/p>

　　摩萊和戈依埃神情沮喪地站著，他們被擊敗了：巴拉斯的辭職使他們的計劃全都破產(chǎn)了。

　　波拿巴在元老院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事要做了，而在杜伊勒利宮的院子里，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干。

　　他走到下面的院子里去，后面跟著剛才跟著他上去的人。

　　士兵們一看到他重新出現(xiàn)，又響起了“波拿巴萬歲！”的呼聲，聲音比剛才更響亮更急促。

　　他翻身上馬，做了一個姿勢表示他要講話。

　　正在歡呼的干萬條嗓子一下子就安靜下來，像中了魔似的突然鴉雀無聲。

　　“士兵們！”波拿巴說，他的聲音響亮，每一個人都能聽見，“你們在前線的戰(zhàn)友缺衣少食；人民在遭受苦難。這些災(zāi)難的制造者都是些叛逆分子，就是為了向那些人斗爭我今天才把你們聚集到這里來。我希望不久以后就可以和你們一起取得勝利，可是，首先要使所有那些想反對良好的公共秩序，想破壞繁榮昌盛的人難以得逞！”

　　也許是對督政府已經(jīng)感到厭倦，也許是由于這位傳奇人物的魅力——他又提起了在他不在的時候人們早已忘懷了的勝利——，一些熱情的歡呼聲又響了起來，就像一根燃著的導(dǎo)火線一樣，從杜伊勒利宮傳到了卡羅塞爾廣場，又從卡羅塞爾廣場傳到了與它鄰接的各條街上。

　　波拿巴趁這個時候回頭對莫羅說：

　　“將軍，我要向您證明我對您有多么信任。留在我家里的貝爾納多特拒絕跟我們一起走，還狂妄地對我說，如果他接到督政府的命令，他就要執(zhí)行，不管搗亂者是誰。將軍，我把保衛(wèi)盧森堡宮安全的任務(wù)托付給您；巴黎的平靜和共和國的安全都在您手里了?！?/p>

　　說完，他不等莫羅回答，便策馬快跑到另一頭去了。莫羅有軍事野心，他早已同意在這一偉大的戲劇中扮演一個角色，他不得不接受了作者分配給他的任務(wù)。

　　戈依埃和摩萊回到盧森堡官的時候，看不出表面上有任何變化，所有的哨兵都在崗位上。他們兩人躲到一個客廳里去商議?？墒撬麄儎傞_始商談，盧森堡宮的衛(wèi)隊司令儒貝將軍便接到了隨帶著督政府的衛(wèi)隊到杜伊勒利宮見波拿巴的命令，而莫羅則帶著剛聽了波拿巴的講話還在激動不已的士兵去接替了他的職位。

　　這時候，兩個督政起草了一份給五百人院的信件，一份強烈抗議剛才發(fā)生的事情的信件。

　　信件寫完以后，戈依埃交給他的秘書，摩萊餓得快暈倒了，回家去吃點東西。

　　時間快到下午四點了。

　　過了一會兒以后，戈依埃的秘書情緒激動地回來了。

　　“怎么！”戈依埃問他，“您還沒有去嗎？”

　　“督政公民，”年輕人回答說，“我們被囚禁在宮里了！”

　　“什么！被囚禁了？”

　　“衛(wèi)隊已經(jīng)換了，已經(jīng)不屬儒貝將軍指揮了?！?/p>

　　“那么是誰來代替他？”

　　“我好像聽說是莫羅將軍?！?/p>

　　“莫羅？不可能！……那么巴拉斯這個濡夫呢，他在哪兒？”

　　“到他的格羅斯博瓦領(lǐng)地去了。”

　　“??！我必須見到摩萊！”戈依埃一面叫著一面沖到門口。

　　可是在走廊盡頭，有一個衛(wèi)兵攔住了他，不讓他過去。戈依埃堅持要過去。

　　“不準過去！”衛(wèi)兵說。

　　“什么，不準過去？”

　　“不準?！?/p>

　　“我可是戈依埃主席！”

　　“不準過去！這是命令。”

　　戈依?？吹?，這個命令他是肯定沒有辦法撤銷的，使用武力是不可能的。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里。

　　這時候，莫羅來到摩萊的房間里：他是來為自己辯解的。可是前督政不愿意聽他講，把臉轉(zhuǎn)了過去。

　　由于莫羅一定要對他說話，戈依埃對他說：

　　“將軍，請到前廳里去：那兒才是獄卒呆的地方?！?/p>

　　莫羅的頭低了下去，到這時候他才明白了他的名聲已經(jīng)落到了什么地步。

　　五點鐘，波拿巴又走上了勝利街；所有在巴黎的將軍和高級軍官都陪著他。

　　那些最沒有遠見的人，那些不懂得葡月十三的人，那些不懂得波拿巴為什么從埃及回來的人，剛才在杜伊勒利宮上方看到了這顆星宿閃射出火紅的光芒，預(yù)示著燦爛的前程；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成為行星的，大家爭著做衛(wèi)星吧！

　　從勃朗峰街盡頭向勝利街傳來的像風濤般的“波拿巴萬歲”的聲音，告訴約瑟芬她的丈夫回來了。

　　感情沖動的克里奧爾女人一直焦慮不安地在等待他；這時她一直沖到他前面，激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好了，好了，”波拿巴對她說，這時候他又顯露出了他平時的隨和性格，“你放心吧，所有今天能做的事全都做好了?！?/p>

　　“所有的事情都做好了嗎，我的朋友？”

　　“哦，那還沒有?！辈冒突卮鹫f。

　　“那么，明天還將繼續(xù)進行羅？”

　　“是的，可是明天的事只是一個形式而已?！?/p>

　　這個“形式”也不是輕而易舉的。可是大家知道在圣克洛發(fā)生的那些事件產(chǎn)生了什么結(jié)果。我們不再去講那些事件了，我們馬上就談結(jié)果，因為我們急于要回到我們這個故事的真正的主題上去，我們書中出現(xiàn)的偉大歷史人物使我們稍許離題了一會兒。

　　最后再說一句。

　　霧月二十日清晨一點鐘，波拿巴被任命為第一執(zhí)政，任期十年；拉了康巴塞萊斯和勒勃倫作為第二執(zhí)政和第三執(zhí)政；不過他決心要把所有的權(quán)力集中在他一個人手里，不僅僅他兩個同僚的權(quán)力，而且還包括各部部長的權(quán)力。

　　霧月二十日晚，波拿巴睡在盧森堡宮的戈依埃公民的床上，戈依埃和他的同僚摩萊已經(jīng)在當天釋放了。羅朗被任命為盧森堡宮的衛(wèi)隊司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