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們把約翰?塔蘭爵士的軀體抬往黑色噴泉府的時候;在羅朗奔向他的目的地的時候;在那個被他匆匆派去的農民趕去布爾,把這場災難通知米利埃大夫,請他盡快去蒙特凡爾夫人家里的時候;讓我們跳過布爾和巴黎這段距離,以及十月十六日到十一月七日,也就是葡月二十四日到霧月十六日這段時間,在下午四點鐘,走進勝利街這座小房子,這座小房子由于那次有名的霧月十八政變而名垂史冊。
經過這么許多次的政府更迭,這座房子的兩重橡樹大門的每扇門扉上,直到今天還留著執政府的標志,不免使人感到奇怪;這座門牌是六十號的靠大街右面的房子還在繼續滿足行人的好奇心。
讓我們順著從沿街那扇大門到里面房子那扇大門之間的那條又狹又長的,兩旁種著椴樹的小徑,走進房子里面的前廳,彎進右面的走廊,走上二十個梯級,就可以走進一個糊著綠色墻紙的工作室,這個工作室里的窗簾、椅子、扶手椅和長沙發全都是一個顏色的。
室內墻上掛滿了地圖和城市平面圖;一對槭樹書架放在兩邊,壁爐嵌在中間;椅子上,扶手椅上,長沙發上,桌子上和書桌上堆滿了書;座位上幾乎沒有什么可坐的地方,桌子上和書桌上也沒有什么可以寫字的余地了。
在這些堆積如山的報告、書信、小冊子和書籍中間好不容易才留下一塊地方,有一個人坐在那兒,不時焦急地扯扯自己的頭發,他在設法辨認一頁筆記,和這頁筆記相比,古埃及方尖碑上的象形文字都可以一目了然。
就在這位秘書的情緒從不耐煩轉向絕望的時候,門打開了,一個穿著副官軍服的年輕軍官走了進來。
秘書抬起頭來,臉上突然現出了欣喜若狂的神情。
“啊,我親愛的羅朗,”他說,“您總算來了!我見到您太高興了,這有三條理由:第一,因為我想您快想死了;第二,因為將軍等您也等得不耐煩了,老是問您來了沒有;第三,因為您來可以幫我看懂這個字,為了這個字,我已經挖空心思研究十分鐘了……不過,首先,請擁抱我!”
秘書和副官相互擁抱。
“那么,喂,”副官說,“我親愛的布利埃納,使您如此為難的是哪一個字啊?”
“啊,我親愛的,這算寫的什么字啊!我每看懂一頁就要多一根白頭發,而我今天只看了三頁。喂,您念念看,如果您能看懂的話。”
羅朗從秘書手里拿過這一張紙,向所指的地方仔細地看了一下,便相當流利地念了出來。
“第十一節。尼羅河,從阿斯旺流到離開羅以北三法里,合并成一條支流……嗯,可是,”他停止誦讀接著說,“完全念得下去嘛。您剛才是怎么說的啊?而且,將軍也能看懂。”
“接著念,接著念。”布利埃納說。
年輕人接下去念:
“大家把這一條支流叫做……啊!啊!”
“就是這兒,您怎么說?”
羅朗又念道:
”‘把這一條支流叫做……’見鬼!‘把這一條支流叫做……’”
“是的,‘把這一條支流叫做’,后面呢?”
“如果我念出來了,布利埃納,”羅朗叫道,“您給我什么?”
“我拿到第一張空白的上校委任狀就給您。”
“唉,不要,我不想離開將軍,我寧愿有一個好爸爸,也不愿意要五百個壞孩子。我就白給您三個字吧。”
“什么!這兒有三個字?”
“它們看上去只有兩個字,這我同意。聽著,您再低下頭去看看:‘大家把這一條支流叫做VentredellaVacca’。”
“啊!母牛的肚子!……天啊!這幾個字寫成法文已經相當難認了,還要想出寫的是意大利文,而且還使用了阿雅克肖的土語!我原來以為我最多也不過會變成個瘋子,而現在我看我要變成傻瓜蛋了!……原來是這么回事。”
隨后他把這句句子重新念了一遍:
”‘尼羅河,從阿斯旺流到離開羅以北三法里,合并成一條支流;大家把這一條支流叫做母牛的肚子,接著它又分成了羅賽特和達米埃特兩條支流。’謝謝,羅朗。”
于是他接著寫這一節的最后部分,前一部分已經寫在紙上了。
“啊!我們的將軍,”羅朗問,“他是不是一直在想統治埃及?”
“是的,是的,而且還要相應地稍許統治一下法國;我們要遠距離……操縱殖民地。”
“那么,喂,我親愛的布利埃納,讓我了解一些這兒的情況吧,好讓我不像是從莫諾莫塔帕回來的。”
“首先您說說,您是自己回來的,還是被召回來的?”
“召回來的,不折不扣是召回來的!”
“被誰召回來的?”
“被將軍親自召回來的。”
“是專門寫信給您的嗎?”
“他親自寫的,請看!”
年輕人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紙,上面有兩行字,沒有簽名;布利埃納眼前就有一本筆記本上的字跡和這張紙上的字跡完全相同。
這兩行字是這樣寫的:
“立即動身,霧月十六日務必抵達巴黎,我需要你。”
“是的,”布利埃納說,“我相信是霧月十八。”
“霧月十八,什么事?”
“啊!真是的,您問的事情超過了我所知道的范圍,羅朗,他這個人,您也知道,決不是一個感情外露的人。霧月十八有什么事?我還一無所知;可是,我可以保證,會有事情發生的。”
“哩!那么您一定有所猜測吧?”
“我相信他想取代西哀耶士的督政的地位,也許還要戈依埃的主席寶座。”
“好啊!還有第三年憲法。”
“什么!第三年憲法?”
“是啊,做執政官至少要滿四十歲,而將軍還得等十年才到四十歲。”
“天啊,讓憲法見鬼去吧:破壞它。”
“它還太年輕,布利埃納;人們很少有強奸七歲的孩子的。”
“在巴拉斯公民手里,我親愛的,大家長得很快,七歲的小姑娘早已長成一個老妖怪了。”
羅朗搖搖頭。
“那么,您說是怎么回事呢?”布利埃納問。
“嗯,我不相信我們的將軍只想和四個同僚一起做一個普通的督政;您倒是想想看,我親愛的,五個法國國王,這不再是一個獨裁政權,而是一輛有幾匹馬的馬車了。”
“無論如何,到目前為止,我們只能看出這一點兒;可是,您知道,我親愛的朋友,和我們的將軍打交道,如果您想知道些什么東西,就必須猜測……”
“啊!是啊,我太懶了,不愿意去費這種腦筋,布利埃納;我,我是一個真正的只知道服從命令的土耳其大兵:他要我做的我就要做好。為什么要我去絞盡腦汁出什么主意呢,還要去為這種主意爭論,辯解?活著已經相當煩人的了。”
年輕人說完這個警句以后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
接著他漠不關心地問:
“您以為他們會動刀子嗎?布利埃納?”
“有可能。”
“那么,又有機會可以讓人殺死了,這是我唯一需要的。將軍在哪兒?”
“在波拿巴夫人那兒;他下來有一刻鐘了。您有沒有派人告訴他您已經來了?”
‘沒有,我非常高興能先見到您。不過,喂,我聽到他的腳步聲了:他來了。”
就在這時候,門突然打開了,我們在阿維尼翁看到過的那位扮演一個寡言少語的匿名角色的歷史人物出現在門口,他穿著埃及軍總司令的華麗服裝。
因為他在自己家里,他沒有戴帽子。
羅朗發現他的眼睛眶得比平時更深了,臉色也比從前更灰暗了。
可是一看到年輕人,波拿巴陰沉的、更可以說是沉思的眼睛里頓時射出了歡樂的光芒。
“啊!是你啊,羅朗!”他說,“真是忠心耿耿啊;我一叫你,你馬上就來了。來得好啊!”
一面說一面把手伸給年輕人。
接著他微微一笑說:
“你在布利埃納這里干什么?”
“我在等您,將軍。”
“在等我的時候,你們就像兩個老太婆一樣嘮叨上了?”
“是這么回事,將軍;我把那份要我在霧月十六到這兒來報到的命令給他看了。”
“我寫的是十六日還是十七日?”
“呢,十六日,將軍;十七日,那就太晚了。”
“為什么十七日就太晚了?”
“天啊,如果真像布利埃納講的那樣,十八日果然有重大行動的話……,
“好啊!”布利埃納咕嚕著說,“這個冒失鬼要讓我挨罵了!”
“啊!他對你說我十八日有重大行動?”
他走到布利埃納那兒,拉拉他的耳朵說:
“真像個女門房!”
接著他又對羅朗說:
“嗯,是的,我親愛的,我們十八日是有重大行動:我們,我和我的妻子,要到戈依埃主席家里去吃晚飯,他是一個很杰出的人,在我不在這里的時候,他接待約瑟芬時非常殷勤有禮。你和我們一起去參加晚宴,羅朗。”
羅朗瞧瞧波拿巴。
“您是為了這個把我叫回來的嗎,將軍?”他笑著說。
“是為了這個,也許還有些別的事。——布利埃納,寫!”布利埃納馬上拿起羽筆。
“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將軍。”
“我親愛的主席,我告訴您,我的妻子,我,還有我的副官,將在后天(十八日)到您府上用晚餐。
也就是說,我們希望是一次家宴……”
“還有呢?”布利埃納說。
“什么,還有?”
“要不要寫上:‘自由、平等、博愛’?”
“或者‘死亡’!”羅朗插嘴說。
“不,”波拿巴說,“把羽筆給我。”他從布利埃納手里拿過羽筆,親自加上:
“您誠摯的波拿巴”
隨后,他把信紙推開說:
“拿去,寫上地址,布利埃納,派傳令兵送去。”布利埃納寫上地址,打上封印,隨后拉鈴。進來一名值班軍官。
“派傳令兵把這封信送去,”布利埃納說。
“要等回信。”波拿巴加了一句。
軍官出去時又關上了門。
“布利埃納,”將軍指指羅朗說,“瞧瞧你的朋友。”
“好,將軍,我瞧著他吶。”
“你知道他在阿維尼翁干了些什么?”
“我希望他沒有扶植起一個教皇來。”
“不是的,他把一只盤子扔在一個人頭上。”
“啊,這太過分了!”
“還不止這個呢。”
“我完全可以想象。”
“他和那個人決斗了。”
“他肯定把那個人殺死了。”布利埃納說。
“是啊;不過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嗎?”
“不知道。”
將軍聳聳肩膀。
“因為那個人說我是一個強盜。”
隨后,他看看羅朗,帶著一種難以描繪的譏諷中夾著友誼的神態說:
“傻瓜蛋!”
隨后,他突然又說:
“暖,那個英國人呢?”
“對啊,那個英國人,我的將軍,我正要向您談到他呢。”
“他一直在法國嗎?”
“還在,我有時候甚至認為他會留在法國,一直留到最后審判的號角在約沙法山谷吹響的時候。”
“你也沒有射中他嗎?”
“呢!不,不是我;我們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而且,我的將軍,他是一個非常杰出的人,而且非常古怪,因此我要請求您稍許給他一些恩惠。”
“見鬼,給一個英國人嗎?”
波拿巴搖搖頭接著說:
“我不喜歡英國人。”
“作為民族,是這么回事;可是,作為個人呢,……”
“那么,你那位朋友,遇到什么事了?”
“他已經被審判,被判決,被處死了。”
“你在對我講些什么鬼話呀?”
“完全是事實,我的將軍。”
“什么!他被審判,判決,斬首了!”
“喔!并不完全是;他是被審判,被判決了;可是沒有被斬首;如果他被斬首了,那他要比現在更倒霉了。”‘
“喂,你在給我嘮叨些什么啊?他是被哪個法庭審判和判決的?”
“被耶戶一幫子的法庭。”
“耶戶一幫子,這是什么玩意兒。”
“晴!那么您已經忘記了我們那位叫摩岡的朋友了,就是那個把二百路易送還給葡萄酒商人的蒙面人。”
“不,我沒有忘記,”波拿巴說,“布利埃納,我不是把這個膽大包天的家伙的事講給你聽過了嗎?”
“是的,將軍,”布利埃納說,“我還回答您說,我要是您,我就想弄清楚這個人到底是什么人。”
“呢!將軍如果不攔住我,那他己經知道了:我正要撲上去抓他的脖子,拉下他的面具,將軍突然對我說:‘坐下,羅朗!’他這種語氣,您是知道的。”
“喂,你還是談你的英國人吧,你這個多嘴饒舌的家伙,”將軍說,“是那個摩岡把他殺害了嗎?”
“不,不是他……是他的伙伴。”
“可是你剛才談到了什么法庭,審判。”
“我的將軍,您老是這樣,”羅朗說,他和將軍還保留著一些過去軍事學院的親密關系,“您想知道一件事,可是您又不給人家講話的時間。”
“你進了五百人院,就可以隨便講了。”
“哦!在五百人院里,我還有四百九十九個同僚也想象我一樣講話,他們會打斷我的話。我寧愿被您打斷話頭,也不愿意讓一個議員打斷。”
“您還講不講?”
“要我講再好沒有,請您設想一下,在布爾附近,有一個修道院……,,
“賽榮修道院,我知道這個地方。”
“什么!您知道賽榮修道院?”羅朗問。
“難道將軍有不知道的事情嗎?”布利埃納說。
“嗯,你的修道院,里面還有沒有修士?”
“沒有了,里面只有一些鬼魂。”
“你會不會碰巧有一個什么鬼故事講給我聽聽?”
“而且是非常好聽的。”
“見鬼!布利埃納知道我是非常喜歡聽鬼故事的,講下去。”
“是這樣的,有人到我母親家里來告訴我們,修道院里有鬼魂出現;您知道,我們很想把這件事搞個水落石出,于是,約翰爵士和我,更可以說是我和約翰爵士,我們每人到修道院里去呆了一個晚上。”
“在什么地方?”
“當然在修道院里面羅。”
波拿巴悄悄地用大拇指劃了一個十字,他始終保留著他這個科西嘉習慣。
“啊!啊!你看到鬼了嗎?”
“我看到了一個。”
“你把它怎么辦?”
“我朝它開槍。”
“后來呢?”
“后來,它還是走它的路。”
“而你不會就此罷休的吧?”
“啊,對啊!您太了解我了!我追它,又朝它開槍;可是因為它比我更熟悉那些廢墟里的道路,它逃走了,我沒有抓住它。”
“見鬼!”
“第二天,輪到我們的英國人,約翰爵士去了。”
“他看到了你那個鬼魂嗎?”
“他比我看到的還要多,他看到了十二名修士走進了教堂,他們審判了他,因為他想探知他們的秘密,他們判處他死刑,是啊,還用匕首刺他。”
“他沒有自衛嗎?”
“他像一頭獅子一樣進行了自衛,打死了他們兩個。”
“他也死了嗎?”
“不死也差不多了;不過我希望他能逃過這個難關;您倒是想想看,將軍,有人在路邊發現了他,把他抬到了我母親家里,一把匕首還是插在胸膛上,就像葡萄架上插著的一根支柱一樣。”
“啊,你講給我聽的是一場不折不扣的圣費赫姆的戲。”
“在匕首的鋒口上,還刻著‘耶戶一幫子’幾個字,為的是明確地告訴大家,這件事是他們干的。”
“喂,這樣的事不可能發生在十八世紀末的法國!這種事發生在中世紀德國的亨利和鄂圖時代還差不多。”
年輕人從他的上裝里面拿出一把從劍刃到護手都是鐵鑄的匕首。
“不可能嗎,將軍?那么,這就是匕首,您覺得它的式樣怎么樣?很討人喜愛,不是嗎?”
匕首的護手,也就是手柄,做成十字形;劍刃上果然刻著這幾個字:耶戶一幫子。
波拿巴仔細地審視著這把武器。
“你說他們把這個小玩意兒插在你那個英國人的胸口上?”
“只露出手柄?”
“而他還沒有死?”
“至少現在還沒有死。”
“你聽到了嗎,布利埃納?”
“我聽得非常有味道。”
“你以后要提醒我這件事,羅朗。”
“什么時候,將軍?”
“當……當我成了主宰以后。去向約瑟芬問好;來,布利埃納,你來和我們一起用晚餐;你們兩人講話都要當心,吃晚飯時有莫羅在這兒。——啊!這把匕首我要當作一件珍品保留著。”
他首先走了出去,后面跟著羅朗,緊接著是布利埃納。
在樓梯上他遇到了他派到戈依埃那兒去的傳令兵。
“怎么樣?”他問。
“這是主席的回信。”
“給我。”
他拆開信上的封印,念了起來:
“戈依埃主席高興地接受了波拿巴將軍給他的榮譽;他將在后天(霧月十八日)下午恭候將軍來共進晚餐,還有漂亮的將軍夫人和所提到的副官(隨便哪一位都可以)。
五點鐘入席。
如果波拿巴將軍認為這個時間不合適,請費心通知他認為合適的時間。
主席G.戈依埃
共和七年霧月十六日”
波拿巴把這封信放進了他的口袋里,臉上露出一種難以描繪的微笑。
隨后,他轉身對羅朗說。
“你認識戈依埃主席嗎?”他間羅朗。
“不認識,將軍。”
“啊!你會看到,他是一個非常正直的人。”
他講這幾句話的語氣,也和他的微笑一樣,無法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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