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爾從安德烈公爵那兒回到戈爾基,命令馬夫把馬備好,明天一早叫醒他,然后就在鮑里斯讓給他的間壁的一個角落里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當皮埃爾完全醒來時,屋里已經沒有人了。
小窗戶上的玻璃震動著。馬夫站在床前推他。
“大人,大人,大人,……”馬夫眼睛沒看皮埃爾,一個勁兒推他的肩膀,一面推,一面呼喚,顯然他已失去叫醒他的希望。
“什么?開始了嗎?到時候啦?”皮埃爾醒來就問。“您聽聽咆聲,”這個退伍兵——馬夫說,“老爺們全出動了,勛座也老早就過去了。”
皮埃爾連忙穿上衣服,跑到門廊上。外面天氣晴朗,空氣新鮮,露珠兒閃著光,令人愉快。太陽剛從烏云里蹦出來,陽光被零零碎碎的烏云遮成兩半,越過對面街上的屋頂,照射到布滿露水的大路塵土上,照射到房屋的墻上,照射到圍墻上的窗眼上和站在農舍旁的皮埃爾的馬身上。外面的炮聲聽得更清楚了。一個副官帶著一名哥薩克從街上急馳而過。
“到時候了,伯爵,到時候了!”副官喊道。
皮埃爾吩咐馬夫牽著馬跟他走。他沿著街步行到他昨天觀看戰場的那個土崗上。土崗上有一群軍人,可以聽見參謀人員用法語談話,看見庫圖佐夫戴著紅箍白帽的、白發蒼蒼的腦袋和他那縮進兩肩之間的滿是白發的后腦勺。庫圖佐夫用望遠鏡瞭望著前面的大路。
皮埃爾沿著階梯登上土崗,他一看面前的美景,就陶醉了。這仍然是他昨天在這山崗上欣賞到的景致;但是現在這一帶地方硝煙彌漫,滿山遍野都是軍隊,明亮的太陽從皮埃爾左后方升起,在早晨潔凈的空氣中,太陽把那金色、玫瑰色的斜暉和長長的黑影投射到地面上,風景漸漸消失不見了,遠方的樹林,宛如一塊雕刻的黃綠寶石,在地平線上可以看見錯落有致的黑色樹巔,斯摩棱斯克大道從樹林中間即瓦盧耶瓦村的后面穿過,大道上全是軍隊。金黃色的田野和小樹林在近處閃閃發亮。前方、右方和左方,到處都是軍隊。所有這一切都是那么生機勃勃,莊嚴壯麗,而且出乎意外;但是,最讓皮埃爾吃驚的是波羅底諾和科洛恰河兩岸平川地帶戰場的景象。
在科洛恰河上面,在波羅底諾村及其兩邊,特別是左邊,也就是沃伊納河在沼澤地帶入科洛恰河的地方,彌漫著晨霧,霧在融化,消散,在剛升起的明亮的太陽的照耀下變得透明起來,霧中一切可以看見的景物神奇地變得五光十色,只勾勒出那些東西的清晰的輪廓。槍炮的硝煙和霧混在一起,在煙霧里,到處閃爍著清晨的亮光——時而在水面上,時而在露珠上,時而在河西岸,在波羅底諾聚集著的軍隊的刺刀上。透過煙霧可以看見白色的教堂,波羅底諾農舍的屋頂,密集的士兵,綠色的子彈箱和大炮。所有這一切都仿佛在浮動,或是好像在浮動,因為在這一帶整個空間都彌漫著煙和霧。在霧氣騰騰的波羅底諾附近的洼地上,以及在它以外的高地上,特別是在戰線的左方,在樹林、田野、洼地、高地的頂端,仿佛無中生有似的不斷地騰起大炮的團團濃煙,有時單個出現,有時成群出現;時而稀疏,時而稠密,這一帶到處可以看見煙團膨脹開來,茂盛起來,洶涌滾動,混成一片。
說來奇怪,這些硝煙和射擊聲,竟構成了眼前景色的主體美。
噗!——突然現出圓的、濃密的、淡紫的、灰色的、浮白色的煙,砰!——過了一秒鐘,濃煙中傳出一聲巨響。
“噗—噗”——升起兩團煙,它們互相碰撞著,混合著,“砰——砰”——兩聲炮響證實了眼前看見的東西。
皮埃爾轉臉再看那原先像一個鼓鼓的圓球似的煙,它在原地已經變成好幾個球向一旁飄動,噗……(停了一會兒),噗—噗——又升起三個,四個,這樣的聲音,間隔同樣的時間,應和著悅耳的,堅定的、準確的響聲——砰……砰—砰—砰!這些煙仿佛在奔跑,又仿佛一動不動,而那些樹林、田野和閃光的刺刀正從它下面跑過去。從左方,在田野和矮林那兒,不斷地涌出大堆濃煙,伴隨著莊嚴的炮聲,在較近的地方,在洼地和樹林那兒,步槍發射出小的,還來不及變成圓球的煙,同時有小的響聲,特拉—噠—噠—噠——步槍的聲音雖然頻繁,但比起炮擊的聲音,則顯得又亂又弱。
皮埃爾很想到那有煙、有閃光的刺刀和大炮,有活動,有聲音的地方去。他轉臉看了看庫圖佐夫和他的侍從,拿他的印象來和其他印象印證一番。他覺得大家都和他一樣,都懷著同樣的感情望著前面的戰場。所有人的臉上這時都煥發著那種感情的潛熱(chaleurlatente),那潛熱是他昨天見到的、是他同安德烈公爵談過話后所完全理解的。
“去吧,親愛的朋友,去吧,愿基督與你同在。”庫圖佐夫對站在他身旁的將軍說,眼睛并沒離開戰場。
那個將軍領命之后,就從皮埃爾面前走過,下了山崗。
“到渡口去!”將軍冷淡地、嚴厲地回答一個參謀人員的問話。
“我也去,我也去。”皮埃爾心里想,就追隨那個將軍去了。那個將軍跨上哥薩克給他帶過來的馬。皮埃爾走到給他牽馬的馬夫那兒。皮埃爾問過哪匹馬比較馴良后,就往一匹馬身上爬,他抓住馬鬃,腳尖朝外,腳跟擠著馬肚子,他覺得眼鏡就要掉下了,但是他不能從馬鬃和韁繩上騰出手來,就跟著將軍跑開了,把站在山崗上看他的參謀人員都逗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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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埃爾追隨的那個將軍,下山以后陡然向左轉,從皮埃爾的視線中消失了,皮埃爾馳進前面的步兵行列里。他時左時右地想從他們中間走過去,但到處都是士兵,他們臉上的表情都一樣,都顯得心事重重,好像在想著一件看不見的,然而看起來是很需要的事情。他們都帶著不滿的疑問目光看著這個戴白帽子的胖子,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騎馬來踩他們。
“干嗎騎著馬在隊伍里亂闖!”一個人對他喊道。又有一個人用槍托搗他的馬,皮埃爾差點兒控制不住受驚的馬,俯在鞍橋上,奔馳到士兵前頭比較寬敞的地方。
他前面是一座橋,橋旁站著的另外一些士兵在射擊。皮埃爾馳到他們跟前,又不知不覺來到科洛恰河橋頭,這座在戈爾基和波羅底諾之間的橋,是法國人在戰役的第一仗(在占領波羅底諾之后)進攻的目標。皮埃爾看見前面那座橋,在橋兩旁和他昨天看見的放著一排排干草的草地上,有些士兵在煙霧中做什么事;這兒雖然槍炮聲不斷,但是皮埃爾怎么也沒想到這個地方就是戰場。他沒聽見四面八方呼嘯的子彈聲和從他頭上飛過的炮彈聲,也沒看見河對岸的敵人,好久也沒注意到離他不遠的地方躺著許多死傷的人。他臉上老流露笑容,四處張望著。
“那個人在前沿干什么?”又有人對他喊道。
“靠左走,靠右走。”有些人對他喊道。
皮埃爾向右走去,意外地碰見他認識的拉耶夫斯基將軍的副官。這個副官怒目瞥了皮埃爾一眼,顯然也想喝斥他,但是認出他后,向他點點頭。
“您怎么到這兒來了?”他說了一句,就向前馳去。
皮埃爾覺得這不是他待的地方,且無事可做,又怕妨礙別人,就跟著副官馳去了。
“這兒怎么啦?我可以跟著您嗎?”皮埃爾問。
“等一等,等一等。”副官回答,他馳到一個站在草地上的胖上校跟前,向他傳達了幾句話,然后才轉向皮埃爾。
“您怎么到這兒來了?”他含笑對皮埃爾說,“您對什么都好奇啊?”
“是的,是的。”皮埃爾說。那副官勒轉馬頭,向前去了。
“這兒還算好,”副官說,“左翼巴格拉季翁那兒,打得不可開交。”
“真的嗎?”皮埃爾問。“那在什么地方?”
“來,咱們一起到土崗上去,從那兒看得很清楚。我們的炮兵陣地還行。”副官說,“怎么,來不來?”
“好,跟您去。”皮埃爾說,他環顧四周,找他的馬夫。皮埃爾這才第一次發現受傷的人。他們有的吃力地步行著,有的被抬在擔架上。就在他昨天騎馬經過的,擺著一排排芳香的干草的草地上,一個士兵一動不動地橫躺在干草旁,不自然地歪扭著頭,軍帽掉在一旁。“為什么不把這個抬走?”皮埃爾剛要問,就看見了也正朝這個方向回頭看的副官臉上嚴厲的表情,他不再問了。
皮埃爾沒有找到馬夫,他和副官沿著山溝向拉耶夫斯基土崗走去。皮埃爾的馬一步一顛地落在副官后面。
“看來您不習慣騎馬,伯爵?”副官問。
“不,沒什么,不知為什么它老一蹦一蹦的。”皮埃爾莫名其妙地說。
“咳!……它受傷了,”副官說,“右前腿,膝蓋上方。大概中彈了。祝賀您,伯爵,”他說,“火的洗禮。”
他們在硝煙中經過第六兵團,向前移動了的大炮在后面震耳欲聾地射擊著,他們走到一座不大的森林。森林里清涼,寂靜,頗有秋意。皮埃爾和副官下了馬,徒步走上山崗。
“將軍在這兒嗎?”登上山崗時,副官問,
“剛才還在這兒,剛走。”人們指著右方,回答道。
副官回頭看了看皮埃爾,好像不知現在怎樣安排他才好。
“不必費心,”皮埃爾說,“我到土崗上去,可以嗎?”
“去吧,從那兒什么都看得見,也不那么危險。過一會兒我去找您。”
皮埃爾向炮兵陣地走去,那副官騎著馬走開了。他們再沒有見面,很久以后皮埃爾才知道,那個副官在當天失去了一只胳膊。
皮埃爾上去的那個土崗是一處鼎鼎有名的地方(后來俄國人稱之為土崗炮壘,或者稱為拉耶夫斯基炮壘,法國人稱之為大多面堡,到命的多面堡,中央多面堡),在它周圍死了好幾萬人,法國人認為那是全陣地最重要的據點。
這個多面堡就是一座三面挖有戰壕的土崗。戰壕里設有十門大炮,這時正伸出土墻的炮眼發射著。
由崗兩旁的防線另外有一些大炮,也在不斷地射擊。炮后不遠的地方有步兵。皮埃爾登上這座土崗,怎么也沒想到,這條挖得不深的壕溝,安置著幾門正在發射的大炮,是這次戰役中最重要的地點。
相反,皮埃爾覺得,這個地方(正因為他在這個地方)是這次戰役中最不重要的地點之一。
皮埃爾登上土崗,在圍繞著炮壘的戰壕末端坐下,帶著情不自禁快活的微笑望著周圍發生的事情。皮埃爾有時帶著那同樣的微笑站起來,盡可能不妨礙那些裝炮、轉炮、拿著口袋和火藥不斷在炮壘里從他身邊跑過的士兵。這個炮壘的大炮接連不斷地射擊,震耳欲聾,硝煙籠罩著周圍。
與在掩護部隊中間的恐怖感覺相反,這兒的炮兵連只有為數不多的人忙碌著,它被一道戰壕與別的作戰部隊分隔開來,——有一種大家都感覺到的有如家庭般的歡樂氣氛。
戴著白帽子的皮埃爾,這個非軍人裝束的人出現,起初使這些人感到不愉快。士兵從他面前走過時,都奇怪地、甚至吃驚地斜著眼看他那副樣子。一個高個子、長腿、麻臉的炮兵軍官,好像在查看末尾那門大炮的發射情況,走到皮埃爾面前,好奇地看了看他。
一個圓臉膛的小軍官,還完全是個孩子,顯然是剛從中等軍校畢業的,他對交給他的兩門大炮指揮得特別起勁,對皮埃爾的態度很嚴厲。
“先生,請您讓開點,”他對他說,“這兒不行。”
士兵們望著皮埃爾,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但是當大家都相信這個戴白帽子的人不僅不會做什么壞事,而且他或者會安安靜靜地坐在土堤的斜坡上,或者會帶著怯生生的微笑彬彬有禮地給士兵們讓路,在炮壘里像在林蔭道上似的安閑地在彈雨中散步,這時,對他的敵意的懷疑漸漸變為親熱和調笑的同情,正像士兵們對他們的小狗、公雞、山羊,總之,是對生活在軍隊里的動物的同情一樣。士兵們很快在心里把皮埃爾納入他們的家庭,當作自家人,給他起外號。“我們的老爺”,他們這樣叫他,在他們中間善意地拿他開玩笑。
一個炮彈在離皮埃爾兩步遠的地方開了花。他撣撣身上的塵土,微笑著環顧四周。
“您怎么不害怕,老爺,真行!”一個紅臉、寬肩膀的士兵露出滿嘴磁實的白牙,對皮埃爾說。
“難道你害怕嗎?”皮埃爾問。
“哪能不怕?”那個士兵回答。“要知道它是不客氣的。撲通一聲,五臟六腑就出來了。不能不怕啊。”他笑著說。
有幾個士兵帶著和顏悅色的笑臉站在皮埃爾身邊。他們好像沒料到他會像普通人一樣說話,這個新發現使他們大為開心。
“我們當大兵的是吃這行飯的。可是一位老爺,真怪。這才是個老爺!”
“各就各位!”那個青年軍官對聚集在皮埃爾周圍的士兵喊道,這個青年軍官不是頭一次就是第二次執行任務,對待士兵和達官特別認真和嚴格。
整個戰場槍炮聲越來越密,特別是在巴格拉季翁的凸角堡所在的左翼,但在皮埃爾這兒,硝煙彌漫,幾乎什么都看不見。而且,皮埃爾正在全神貫注地觀察炮壘里這個小家庭的人們(與其他家庭隔絕)。最初由戰場的景象和聲音引起的興奮的感情,現在卻為另外一種感情所取代,特別是在看見一個孤獨地躺在草地上的士兵以后。他現在正坐在戰壕的斜坡上觀察他周圍的人們的臉孔。
快到十點種的時候,有二十來人被抬出炮壘;兩門炮被擊毀,炮彈越來越密集地落地炮壘上,遠方飛來的炮彈發出嗡嗡的呼嘯聲。但是炮壘里呆久了的人們好像不理會這些,到處都聽見談笑聲和戲謔聲。
“餡兒餅,熱的!”一個士兵對呼嘯而飛來的炮彈喊道。
“不是到這兒!是沖步兵去的!”另一個士兵觀察到炮彈飛過去,落到掩護的部隊里,哈哈地笑著又說。
“怎么,是你的熟人嗎?”又一個士兵對那個炮彈飛過時蹲下去的農夫譏笑說。
有幾個士兵聚集在胸墻邊上觀看前面發生了什么事。
“散兵線撤了,瞧,往后退了。”他們指著胸墻外說。
“管自己的事,”一個老軍士喝斥他們,“往后撤退,當然是后邊有事。”那個軍士抓住一個士兵的肩膀,用膝蓋頂了他一下,引起一陣哄笑。
“快到五號炮位,把它推上來!”人們從一邊喊道。
“一下子來,齊心協力,來個纖夫式的。”傳來更換炮位的歡快的喊聲。
“喲,差一點把我們老爺的帽子打掉了。”那個紅臉的滑稽鬼呲著牙嘲笑皮埃爾。“咳,孬種。”他對著一顆打在炮輪上和一個人腿上的炮彈罵道。“看你們這些狐貍!”另一個士兵嘲笑著那些弓著身子進炮壘里來抬傷員的后備軍人說。“這碗粥不合你們的胃口?哼,簡直是烏鴉,嚇成那個樣子!”他們對后備軍人們喊道,那些后備軍人站在被打掉一條腿的士兵面前猶豫起來。
“這呀,那呀,小伙子呀,”他們學那些后備軍人說話,“很討厭這個!”
皮埃爾看出,每當落下一顆炮彈,受到損失,大家就越發活躍,越發激動。
在這些人臉上,正如從即將到來的暴風雨的烏云里,越來越頻繁,越來越明亮地爆發出隱藏在內心的熊熊烈火時閃電,仿佛要與正在發生的事相對抗。
皮埃爾不看前面的戰場,對那兒發生的事也不關心了,他全神貫注地觀察越來越旺的烈火,他覺得他的靈魂里也在燃燒著同樣的烈火。
十點鐘時,原來在炮壘前面矮林里和在長緬長河沿岸的士兵撤退了。從炮壘上可以看見,他們用步槍抬著傷員,從炮壘旁邊向后跑。有一個將軍帶著隨從登上土崗,同上校談了一會兒,忿忿地看了看皮埃爾,就走下去了,他命令站在炮壘后面的士兵臥倒,以減少危險。接著從炮壘右方步兵隊伍中,可以聽見擂鼓和發口令的聲音,從炮壘上可以看見那些步兵正在向前移動。
皮埃爾從土墻往外望去,有一個人尤其引起了他的注意。這是一個面色蒼白的年輕軍官,他提著佩刀,一邊往后退,一邊不安地向四處張望。
步兵隊伍被濃煙淹沒了,傳來拉長的喊聲和密集的步槍射擊聲。幾分鐘后,成群的傷員和抬擔架的后備軍人從那兒走過來。落到炮壘上的炮彈更密了。有幾個躺著的人沒被抬走。大炮近旁的士兵更忙碌,更活躍了。已經無人注意皮埃爾了。有一、兩次人們憤怒地喝斥他擋了路。那個年長的軍官沉著臉,邁著急促的大步,從一門大炮到另一門大炮來回地走動。那個年輕軍官臉更紅了,更起勁地指揮士兵。士兵們傳遞炮彈,轉動炮身,裝炮彈,把自己份內的事做得緊湊而且干凈利落。他們來回奔忙,像是在彈簧上跳躍似的。
預示著暴風雨的烏云降臨了,所有人的面孔都燃燒著熊熊的烈火。皮埃爾正注視著這越燒越旺的烈火。他所在那個年長的軍官身旁。那個年輕的軍官跑到年長的軍官跟前,把手舉到帽檐上。
“上校先生,我有幸向您報告,只有八發炮彈了,還繼續發射嗎?”他問。
“霰彈!”那個正看著土墻外的年長軍官沒有答話,喊了一聲。
突然發生了什么事:那個年輕軍官哎喲一聲,彎著腰,坐到了地上,有如一只中彈的飛鳥。在皮埃爾眼里,一切都變得奇怪、模糊、暗淡。
炮彈一個接一個飛來,打到土墻上,打到士兵身上,大炮上。皮埃爾原先沒有理會這些聲音,現在聽到的只有這一種聲音了。炮壘右側,士兵一邊喊著“烏拉”,一邊跑,皮埃爾覺得他們仿佛不是向前,而是在向后跑。
一顆炮彈打在皮埃爾面前的土墻邊上,塵土撒落下來,他眼前有一個黑球閃了一下,只一瞬間,撲通一聲,打到了什么東西上。正要走進炮壘來的后備軍人,往后跑了。
“都用霰彈!”一個軍官喊道。
一個軍士跑到軍官面前,驚慌地低聲說,已經沒有火藥了(好像一個管家報告說,宴會上需要的酒已經沒有了)。
“一班強盜,都在干什么!”軍官一面喊,一面轉向皮埃爾。那個年長的軍官臉通紅,冒著汗,皺起眉頭,眼里閃著光。“快跑步到后備隊去取彈藥箱!”他對他的士兵大喝一聲,憤憤地把目光避開皮埃爾。
“我去。”皮埃爾說。那個軍官沒答理他,邁開大步向另一邊走去。
“不要放……等著!”他喊道。
那個奉命去取彈藥箱的士兵,撞了皮埃爾一下。
“唉,老爺,這不是您待的地方。”他說著就跑下去了。皮埃爾繞過那青年軍官坐著的地方跟著他跑了。
一顆、兩顆、三顆,炮彈從他頭上飛過,落在他四周。皮埃爾跑到下面。“我到哪兒去?”忽然想起的時候,他已經跑到綠色彈藥箱前面。他猶猶豫豫地停下來,不知是退回去還是向前去。突然,一個可怕的氣浪把他拋到后面地上。就在那一瞬間,一團火光對他一閃,同時:轟鳴、爆炸、呼嘯,震得他的耳朵嗡嗡作響。
皮埃爾清醒過來,用兩手撐著地坐在那兒;他身旁的那個彈藥箱不見了;只有燒焦的碎木片和破布散落在燒焦的草地上,一匹馬拖著散了架的車轅,從他身旁飛跑過去,另一匹馬,也像皮埃爾一樣,躺在地上,發出凄厲的長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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