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樣,可愛嗎?不,老弟,我的那個穿粉紅衣裳的女郎才迷人呢,她叫杜尼亞莎……”可是伊林一瞧羅斯托夫的臉色,就不吭聲了。他看見他心中的英雄——連長完全懷著另一番心思。
羅斯托夫兇狠狠地瞪了伊林一眼,沒有答理他,就快步流星地向村子走去。
“我給他們個厲害瞧瞧,非收拾他們不可,這群土匪!”他自言自語地說。
阿爾帕特奇盡力做到不跑,只邁著急速的步子緊趕,勉強(qiáng)追上羅斯托夫。
“請問作了什么決定?”他追上后,問道。
羅斯托夫停下腳步,握緊拳頭,忽然神色嚴(yán)厲地向阿爾帕特奇邁了一步。
“決定?什么決定?你這個老東西!”他呵斥道。“你怎么管的家?啊?農(nóng)民造反,你就管不了?你自己就是叛徒。我清楚你們這些人。我要剝掉你們的皮……”他仿佛怕他那滿腔怒火被白白浪費(fèi)掉,扔下阿爾帕特奇,快步向前走去。阿爾帕特奇克制住受辱的感情,邁開滑行的步子,緊緊追趕羅斯托夫,不斷向他提出自己的想法。他說,農(nóng)民非常頑固,在目前,沒有武裝隊伍,跟他們斗是不明智的,先派人去把軍隊叫來,這樣是不是會好些。
“把軍隊叫來收拾他們……我要斗倒他們較量!”尼古拉一邊不知所云地說著(這種沒有理智的獸性憤怒和要發(fā)泄憤怒的欲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并不考慮應(yīng)當(dāng)怎么辦)一邊不自覺地邁著急促、堅定的步子向人群走去。他越走近人群,阿爾帕特奇就越覺得,他這種不明智的行動可能產(chǎn)生良好的效果。那群農(nóng)民一見他那急促而堅定的步子和擰緊的眉頭的面部表情,也有同樣的感覺。
在這幾個驃騎兵剛進(jìn)村,羅斯托夫去見公爵小姐之后,人群中發(fā)生了混亂和爭吵。有些農(nóng)民說,來的是俄國人,可能怪罪他們扣留小姐。德龍也這么認(rèn)為,但當(dāng)他剛一有所表示時卡爾普和另外一些農(nóng)民就開始攻擊這位已經(jīng)辭職的村長。
“你在公社橫行霸道有多少年了?”卡爾普斥責(zé)他,“你當(dāng)然不在乎啦!你挖出錢罐子,帶走了事,我們的家毀不毀掉,與你都不相干,是嗎?”
“有命令,要維持秩序,任何人不準(zhǔn)離開家,什么都不準(zhǔn)運(yùn)走,就是這樣!”另一個叫道。
“輪到你兒子去當(dāng)壯丁了,你準(zhǔn)是舍不得你那寶貝疙瘩。”忽然一個小老頭開始攻擊德龍,他說得很快,“拿我家萬卡去剃頭。唉,我們只有死的份兒了!”
“可不是,我們只有死的份兒!”
“我和公社并不是對立的,”德龍說。
“當(dāng)然羅,你已經(jīng)填滿肚皮了!……”
那兩個高個農(nóng)民也說了自己的意見。羅斯托夫帶著伊林、拉夫魯什卡和阿爾帕特奇剛來到人群跟前,卡爾普就走出來,露出一絲輕笑,把手指插進(jìn)寬腰帶里。德龍卻相反,他躲到后排去了,人群更緊地擠在一起。
“喂,你們這兒誰是村長?”羅斯托夫快步走到人群前,喊道。
“村長嗎?您找他干什么?……”卡爾普問。
可是沒等他把活說完,他的帽子就從頭上飛走了。他挨了重重的一掌,腦袋向一旁歪了一下。
“脫帽,叛徒!”羅斯托夫厲聲命令道,“村長在哪兒?”他狂怒地喊起來。
“村長,叫村長呢……德龍?扎哈雷奇,叫您呢。”人群中傳出急促順從的聲音,帽子都從頭上脫了下來。
“我們決不造反,我們是守規(guī)矩的。”卡爾普說,同時,后面有幾個人突然一齊說:
“是老人們決定的,當(dāng)官的太多了……”
“還犟嘴?……造反?……強(qiáng)盜!叛徒!”羅斯托夫嚎叫著,說出一些毫無意義的話,嗓音都變了。他抓住卡爾普的脖領(lǐng),“捆起來,把他捆起來!”他喊道,雖然那兒除了拉夫魯什卡和阿爾帕特奇,沒有可以捆他的人。
最后還是拉夫魯什卡跑過去,反剪起卡爾普的兩只胳膊。
“是不是要把我們那邊山下的人叫來?”他喊道。
阿爾帕特奇喊出兩個農(nóng)民的名字,叫他們來捆卡爾普,那兩個農(nóng)民順從地從人群中走出來并解下腰帶。
“村長在哪兒?”羅斯托夫又喊道。
德龍蹙起眉頭,臉色蒼白,從人群中走出來。
“你是村長嗎?捆起來,拉夫魯什卡!”羅斯托夫喊道,好像這道命令也不會遇到什么障礙似的。果然,又有兩個農(nóng)民出來捆德龍,德龍好像幫他們似的,把自己的腰帶解下來遞給他們。
“你們大家都聽著,”羅斯托夫?qū)δ切┺r(nóng)民說,“你們馬上都統(tǒng)統(tǒng)回家,別讓我再聽到你們的聲音。”
“怎么?我們并沒有什么得罪人的,我們只不過一時糊涂。只是瞎鬧了一場……我就說嘛,是太亂了。”可以聽見農(nóng)民們互相責(zé)備的聲音。
“我不是對你們說了嗎?”阿爾帕特奇說,他開始行使他的權(quán)力了。“這樣不好,孩子氣的人!”
“都怪我們糊涂,雅科夫?阿爾帕特奇。”一些人回答,人們立刻在村子里四散了。
兩個綁著的農(nóng)民被帶到了主人的宅院。那兩個喝醉酒的農(nóng)民尾隨著他們。
“嘿,我倒要看看你!”其中一個對卡爾普說。
“怎么能這樣跟老爺們講話呀?你想到哪兒去了?”
“笨蛋,”另一個附和說,“真是個大笨蛋!”
兩小時后,幾輛大車停在博古恰羅沃住宅的庭院。農(nóng)民們起勁地搬出主人的東西裝到車上,關(guān)在大柜子里的德龍,按照瑪麗亞公爵小姐的意思被釋放出來,他站在院子里指揮農(nóng)民們。
“你那樣放,不對。”一個總是笑嘻嘻的高個子圓臉農(nóng)民,從女仆手中搶過一只小箱籠,說道。“要知道,這也值錢呀,你干嗎亂扔?干嗎要捆上繩子——它會磨壞的。我不喜歡這樣。做什么都要認(rèn)真仔細(xì),都要有個定規(guī)。這就應(yīng)當(dāng)用席子這樣包上,蓋上干草。這一點很重要!”
“哦,這是書,書,”另一個搬出安德烈公爵的書櫥的農(nóng)民說。“你當(dāng)心別絆著!老沉老沉的伙伴們,書真多啊!”
“是啊,老在寫,也不休息休息!”那個高個子圓臉農(nóng)民指著放在頂上的厚厚的辭典,意味深長地使了個眼色說道。
羅斯托夫不愿死氣白賴地去結(jié)交公爵小姐,沒去見她,在村子里等她出來。等到瑪麗亞公爵小姐的車輛從宅院里出來時,羅斯托夫騎上馬,一直把她送到離博古恰羅沃十二俄里駐扎我軍的路上。在揚(yáng)科沃客店里,他恭恭敬敬地和她告別,第一次吻了吻她的手。
“看您說的,”當(dāng)瑪麗亞公爵小姐感謝他搭救她(她說他的行為是搭救)的時候,他紅著臉回答,“任何一個警察局長都辦得到的事。如果我們打仗的對手是農(nóng)民的話,我們就不會讓敵人深入這么遠(yuǎn)了。”不知是什么緣故他有點害羞,極力要改變一下話題。“這次有機(jī)緣同您結(jié)識,是我的榮幸。再見,公爵小姐,祝您幸福并得到慰藉,希望下次在比較歡愉的環(huán)境中和您相會。如果您不愿使我臉紅的話,請不要再說感謝的話。”
但是,如果說她不再用言詞來感謝他的話,她已經(jīng)用她那由于感激和柔情而容光煥發(fā)的臉上的全部表情來感謝他了。她不能相信他不應(yīng)當(dāng)受到感謝。相反,她認(rèn)為毫無異議,如果沒有他的話,她準(zhǔn)毀在暴徒和法國人手里;他為了搭救她,甘冒最明顯的最可怕的危險,他是一個具有崇高靈魂、高貴氣度的人,善于理解她的處境和不幸,這一點也是毫無疑義的。他那善良、正直的眼睛,在她訴說自己不幸的遭遇而哭泣的時候,他那雙涌出淚水的眼睛,總在她的腦際縈回。
當(dāng)瑪麗亞公爵小姐和他告別,只剩下她一人時,她含著眼淚思忖——不是頭一回才想到那個奇怪的問題:她是不是愛上他了?
在此后去莫斯科的途中,雖然公爵小姐的處境并不稱心,同她坐一輛車的杜尼亞莎不止一次看見,公爵小姐向車窗外探出身子,不知什么緣故又喜又悲地微笑。
“我就愛上了他,又怎么樣?”瑪麗亞公爵小姐想著。
無論她怎樣羞于承認(rèn)她的初戀是愛那個可能永遠(yuǎn)不會愛她的人,但她安慰自己說,永遠(yuǎn)不會有人知道這件事,如果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對任何人提起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愛上一個人,她也決不悔恨。
她有時回憶起他的眼神、他的同情、他說的話,她覺得幸福不是不可能的。這個時候,杜尼亞莎看見她正含著微笑望著車窗外。
“正巧他到博古恰羅沃來,而且恰當(dāng)其時!”瑪麗亞公爵小姐想著。“正巧他的妹妹拒絕了安德烈公爵!”瑪麗亞公爵小姐似乎從這一切中看到了神的意旨。
瑪麗亞公爵小姐給羅斯托夫的印象是很愉快的。他一想起她,心里就很高興。當(dāng)同事們知道他在博古恰羅沃的奇遇,跟他開玩笑,說他找干草,卻找到一位全俄國最富有的未婚妻時,羅斯托夫一聽就怒形于色。羅斯托夫所以惱火,是因為和他所中意的、擁有巨大財產(chǎn)、性情溫和的瑪麗亞公爵小姐結(jié)婚,這個念頭不止一次違反他的意志在他頭腦中閃現(xiàn)。對尼古拉個人來說,他不可能娶到一個比瑪麗亞公爵小姐更合適的妻子了:和她結(jié)婚會使伯爵夫人——他的母親高興;會改善他父親的境況,尼古拉還覺得,這樣會使瑪麗亞公爵小姐幸福。
但是索尼婭怎么辦?曾許下的誓言呢?當(dāng)人們拿博爾孔斯基公爵小姐跟他開玩笑的時候,也正是這個緣故惹得羅斯托夫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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庫圖佐夫在奉命統(tǒng)率全軍以后,想起了安德烈公爵,于是給他送去一道到總部報到的命令。
安德烈公爵抵達(dá)察列沃—扎伊米希的那天,正趕上庫圖佐夫檢閱軍隊,而且是檢閱正在進(jìn)行的時刻。安德烈公爵在村里牧師住宅旁停下來,那兒有一輛總司令的馬車,然后他在大門旁的長凳上坐下等勛座(現(xiàn)在大家都這么稱呼庫圖佐夫)。從村外的田野里時而傳來軍樂聲,時而傳來歡呼新總司令“烏拉!”的巨大吼叫聲。離安德烈公爵十來步遠(yuǎn)的大門旁站在兩個勤務(wù)兵、一個通信員和一個管家。他們趁公爵不在,天氣晴和,便走了出來。一位黑臉膛、生著濃密髭須和頰須的小個子驃騎兵中校,騎馬來到大門前,他端詳一下安德烈公爵,問道:勛座大人是不是就在這兒,他什么時候回來。
安德烈公爵說,他不是勛座司令部的人員,也是剛來報到的。驃騎兵中校問那個服裝華麗的勤務(wù)兵。那個勤務(wù)兵帶著所有總司令的勤務(wù)兵與軍官說話時所具有的特別蔑視的腔調(diào)對他說:“什么勛座大人?大概快回來了。您有何貴干?”
對此驃騎兵中校只冷笑了一聲。他下了馬,把馬交給傳令兵,然后走到安德烈公爵跟前,向他彎彎腰以示致敬。博爾孔斯基在長凳上擲挪身子讓了坐。驃騎兵中校在他身旁坐下。
“您也是等總司令的嗎?”驃騎兵中校問。“據(jù)說,人人都見得到,謝天謝地。不然和那些賣臘腸的家伙打交道,夠倒霉的!難怪耶爾莫洛夫要申請入德籍。現(xiàn)在我們俄國人大概也能說上話了。鬼知道搞的啥名堂。一個勁地后退、后退!
您參加過戰(zhàn)役嗎?”他問。
“有幸參加過戰(zhàn)役,”安德烈公爵回答說,“不僅參加過撤退,而且在撤退中失去了我所珍惜的一切。且不說田莊和親愛的家園……我父親就死于憂憤。我是斯摩棱斯克人。”
“啊?……您是博爾孔斯基公爵嗎?認(rèn)識您,我非常高興。我是杰尼索夫中校,大家都知道我叫瓦西卡。”杰尼索夫說,他握著安德烈公爵的手,用特別和善的目光凝視著博爾孔斯基的面孔。“是的,我聽說了。”他深表同情地說,停了片刻,又接著說:“簡直是西徐亞人戰(zhàn)爭。這一切都很好,只是對那些替人背黑鍋的不好。您是安德烈?博爾孔斯基公爵嗎?”他搖了搖頭。“非常高興,非常高興和您認(rèn)識。”他握著他的手,帶著感傷的微笑又說。
安德烈公爵聽娜塔莎講過,知道杰尼索夫是她的第一個求婚人。這段又甜蜜又痛苦的回憶現(xiàn)在又觸動了他那敏感的負(fù)傷的心靈。近來久已不去想它,但在靈魂深處仍感到痛楚。最近的感受太多了。如放棄斯摩梭斯克,童山之行,不久前他父親逝世的消息等等都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感受是那么多,以致過去那些事的印象久已淡薄,即使記起來,對他的影響也遠(yuǎn)遠(yuǎn)沒有先前那么深遠(yuǎn)了。可是對杰尼索夫來說,由博爾孔斯基這個名字引起的一連串回憶卻是富有詩意的遙遠(yuǎn)的過去。當(dāng)時在吃罷晚飯,聽完娜塔莎歌唱之后,他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竟然向一個十五歲的少女求起婚來。他回想起當(dāng)時的情景以及他對娜塔莎的愛慕之情,禁不住微微一笑,然后又立刻轉(zhuǎn)向他目前最熱心、最專注的事情上去了。這就是他于撤退期間在前哨服務(wù)時想出的作戰(zhàn)方案。他曾經(jīng)把這個方案呈交給巴克萊?德?托利,現(xiàn)在他打算向庫圖佐夫提出。這個方案的論點是:法軍的戰(zhàn)線拉得太長,我軍不必從正面堵截法軍,應(yīng)當(dāng)攻擊他們的交通線,或則一面正面作戰(zhàn),一面攻擊他們的交通線。他開始向安德烈公爵說明他的方案。
“他們想據(jù)守住整個戰(zhàn)線。這是不可能的。我保證突破他們的防線。給我五百人,我會把他們的交通線切得七零八落,準(zhǔn)行!唯一的辦法,就是打游擊戰(zhàn)。”
杰尼索夫站起來、打著手勢,向安德烈公爵描述他的方案。他在描述時,從檢閱的地方傳來軍隊的吶喊聲,這聲音越來越不連貫,越來越散亂,其中夾雜著軍樂和歌聲。村里傳來馬蹄聲和喊聲。
“他來了,”站在大門旁的哥薩克喊道,“他來了!”
博爾孔斯基和杰尼索夫向大門口走去,那兒排著一大群士兵(儀仗隊),他們看見庫圖佐夫騎著一匹棗紅色小馬沿著大街馳來。一大群將軍侍從騎馬跟隨著他。巴克萊幾乎和他并轡而行。一群軍官在他們四周邊跑邊喊:“烏拉!”
副官們先馳進(jìn)院子。庫圖佐夫煩躁地策著那匹在他身體重壓下穩(wěn)步徐行的小馬。他把手舉到他那白色的近衛(wèi)重騎兵軍帽邊(帶有紅箍,沒有遮檐),不停地點頭。他走到向他致敬的儀仗隊前面時(儀仗隊多半是佩戴勛章的年輕英俊的近衛(wèi)兵),他用長官沉著的目光默默地、注意地看了他們一會兒,然后轉(zhuǎn)向周圍那些將軍和軍官。他臉上的神情突然起了微妙的變化,他不知所措地聳了聳肩。
“有這么棒的小伙子,還總是退卻,退卻!”他說,“好了,再見,將軍。”他又說,策著馬經(jīng)過安德烈公爵和杰尼索夫面前向大門口走去。
“烏拉!烏拉!烏拉!”人們在他后面歡呼著。
自從安德烈公爵上次看見庫圖佐夫之后,他變得更胖了,面皮松弛,浮腫。但是安德烈公爵所熟悉的那只白眼、傷疤,以及他臉上和身上顯出的疲倦的樣子,依然如故。他穿著軍服,肩上掛著細(xì)皮條鞭子,戴著一頂白色的近衛(wèi)重騎兵軍帽。
他騎在那匹精壯的小馬上,沉重地?fù)u晃著。
“噓……噓……噓……”他口哨吹得幾乎聽不見,騎馬走進(jìn)院子。他臉上現(xiàn)出快慰而喜悅的神情,那是一個人在人多的場合作為代表露面之后想休息一下時常有的表情。他從馬鐙里抽出左腳,然后向前傾著整個身子,吃力得皺起了眉頭,左腳使勁邁過馬鞍,又用臂肘支撐著膝蓋,哼哧了一聲,整個人就歪倒在準(zhǔn)備扶他的哥薩克們和副官們的手臂上。
他定了定神,瞇起眼睛環(huán)顧四周,他看了看安德烈公爵,好像認(rèn)不得,就邁著他那一顛一顛的步子向臺階走去。
“噓……噓……噓”,他吹著口哨,又轉(zhuǎn)臉看了看安德烈公爵。過了幾分鐘才把安德烈公爵的面孔和與其有關(guān)的回憶聯(lián)系起來。(這是老年人常有的現(xiàn)象)
“啊,你好,公爵,你好,親愛的朋友,來吧……”他一面環(huán)視,一面疲憊地說,挺費(fèi)勁地登上在他身體的重壓下咯吱作響的臺階。他解開扣子,坐到臺階上的一條長凳上。
“你父親怎么樣?”
“昨天接到他辭世的消息。”安德烈公爵簡短地說。
庫圖佐夫睜大驚訝的雙眼看了看安德烈公爵,然后摘下制帽,劃了個十字:“愿他在天國安息!我們所有的人都應(yīng)服從上帝的意旨!”他沉重地、深深地嘆了口氣,沉默了片刻,“我敬愛他,我衷心地同情你。”他擁抱安德烈公爵,把他摟到他那肥厚的胸脯上,久久地沒有放開。當(dāng)他放開他時,安德烈公爵看見庫圖佐夫厚厚的嘴唇在顫抖,眼睛里含著淚水。
他嘆了口氣,兩手按著長凳要站起來。
“走,到我那里去吧。我們談一談。”他說,但是,這時,在長官面前一如在敵人面前很少膽怯的杰尼索夫,不顧門廊旁副官的憤怒的低聲阻攔,響著馬刺,大膽地沿著階梯走進(jìn)門廊。庫圖佐夫兩手支撐著長凳,不滿地望著杰尼索夫。杰里索夫自報了姓名,聲稱他有關(guān)于國家利益的重大事情要向勛座大人匯報。庫圖佐夫用疲倦的眼神望著杰里索夫,擺出一副厭煩的姿勢,抬起兩手,交叉放在肚子上,重復(fù)說:“有關(guān)國家的利益?是什么事?說吧?”杰尼索夫像姑娘的臉紅了(看見這個滿臉胡須、蒼老、醉醺醺的臉上現(xiàn)出紅暈,令人覺得驚異),開始大膽地陳述他切斷斯摩棱斯克和維亞濟(jì)馬之間敵軍防線的計劃。杰尼索夫在那個地區(qū)住過,熟悉那一帶的地形。他的計劃無疑是可取的,特別是他說話的口氣帶有極為堅強(qiáng)的信心。庫圖佐夫看看自己的腳,有時望一望隔壁的院子,似乎在等待那邊有什么令人不快的事發(fā)生。果然,在杰尼索夫正講述的時候,從他望見的那間小屋里出來一個腋下夾著公事包的將領(lǐng)。
“怎么樣?”杰尼索夫還在講述,庫圖佐夫問那個將領(lǐng)道。
“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嗎?”
“勛座大人,準(zhǔn)備好了。”將軍說。庫圖佐夫搖搖頭,仿佛說:“一個人怎么能辦完這么多事。”然后他繼續(xù)聽杰尼索夫講述。
“我用俄國軍官高尚而誠實的誓言向您保證,”杰尼索夫說,“我準(zhǔn)能切斷拿破侖的交通線。”
“基里爾?安德烈耶維奇?杰尼索夫,軍需總監(jiān)是你什么人?”庫圖佐夫打斷了他的話,問道。
“是家叔,勛座大人。”
“噢,我們是老朋友了,”庫圖佐夫挺高興地說。“好的,好的,親愛的,你就留在總部吧,咱們明天再談?wù)劇!彼蚪苣崴鞣螯c了點頭,就轉(zhuǎn)身伸手去拿科諾夫尼岑交來的文件。
“是不是請勛座大人到屋里去?”執(zhí)勤的將軍用不滿的語聲說,“要審查幾份計劃和簽署一些文件。”從門口走出一個副官報告說,室內(nèi)一切都準(zhǔn)備停妥。但是,看樣子庫圖佐夫想辦完事再回屋里去。他皺皺眉頭……
“不,親愛的,吩咐把桌子搬來,我就在這兒審閱文件。”他說。“你先別走。”他轉(zhuǎn)向安德烈公爵說。安德烈公爵于是站在臺階上聽那個執(zhí)勤的將官作報告。
這時,安德烈公爵聽見門里有女人的低語聲和綢衣的窸窣聲。他向那邊看了幾眼,看見門里有一個穿粉紅衣裳,包上雪青色絲綢頭巾,豐滿、紅潤的美麗少婦,她捧著一個盤子,顯然在等總司令進(jìn)去。庫圖佐夫的副官低聲對安德烈公爵解釋道:這是女房東、牧師的老婆,她要向勛座大人獻(xiàn)鹽和面包。她丈夫在教堂用十字架歡迎過勛座大人,她在家中……“她很漂亮。”那個副官面露微笑補(bǔ)充一句。庫圖佐夫聽到這些話,回頭看了看。庫圖佐夫在聽執(zhí)勤的將官的報告(報告的主要問題是對察列沃—扎伊米希陣地的抨擊。),正如他聽杰尼索夫的陳述和七年前在奧斯特利茨軍事會議上聽那些爭論一樣,他之所以聽,只是因為他長著兩只耳朵,不得不聽,盡管他的一只耳朵里還塞著一小段海船的纜索;不過顯而易見,那個執(zhí)勤的將軍對他所能說的話,不僅沒有一點可以使他吃驚或引起他的興趣,而且他事前全知道他要說的話,他之所以聽完這一切,只是因為不得不聽完,正如不得不聽完那像念經(jīng)似的祈禱文一樣。杰尼索夫說得頭頭是道,很有頭腦,執(zhí)勤的將官的話就更頭頭是道,更有頭腦,但是顯而易見,庫圖佐夫輕視聰明才智,他知道另外一種可以解決問題的東西——那是與聰明才智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東西。安德烈公爵悉心觀察總司令的面部表情,他所能看到的他臉上唯一的表情就是愁悶及對門里那個女人的低語的好奇以及遵守禮節(jié)的心意。顯然,庫圖佐夫輕視聰明才智,甚至輕視杰尼索夫的愛國熱情,但他的蔑視并不是由于自己的聰明才智和感情(因為他極力不顯露這些天賦),而是由于別的緣故。他蔑視這一切,是因為他的高齡和豐富的生活經(jīng)驗。對那個報告庫圖佐夫只作了一個關(guān)于俄國軍隊在戰(zhàn)場上搶劫一事的指示。報告結(jié)束時,執(zhí)勤的將官呈上一份因士兵割青燕麥,地主要求各軍長官追償損失的文件,并請勛座大人在上面簽字。
聽了這件事,庫圖佐夫咂咂嘴,搖了搖頭。
“扔進(jìn)爐子里……投進(jìn)火里去!我索興給你說吧,親愛的,”他說,“把所有這些東西都扔進(jìn)火里去。莊稼,讓他們盡管割吧;木材,讓他們盡管燒吧。我不發(fā)任何命令允許這樣做,但也不禁止,可是我不能賠償,非這樣不行。既然劈木頭,難免木片飛。”他又看了看那個文件。“哦,德國式的精細(xì)!”他搖搖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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