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死人了,——老板娘給打死了!……又打,又拖啊!……”
“為了什么?”阿爾帕特奇問。
“她央求離開這里。婦道人家嘛!她說;你帶我走吧!不要讓我和小孩子們一起都毀掉了吧;人家都走光了,她又說,咱們干嗎不走?于是就開始打她了。而且又打;又拖呀!”
阿爾帕特奇聽到這番話后,好像是贊同地點了點頭,但又不想再聽下去,便向對面店主正房的門口走去,因為他買的東西放在這里。
“你這個惡棍,兇手!”這時,有個瘦削、臉色蒼白的女人,手中抱著一個孩子,頭巾從頭上扯了下來,她一面叫喊道,一面從門里沖出來,下了臺階便向院子里跑去,費拉蓬托夫跟著追她,一見到阿爾帕特奇,他便理了理背心和頭發,打了個呵欠,就尾隨阿爾帕特奇進屋去了。
“難道你就想走了嗎?”他問。
阿爾帕特奇既不答話,也未回頭看一下店主,只顧查看自己買好的東西,問店主應付多少房錢。
“算一下吧!怎么樣,到總督那里去了嗎?”費拉蓬托夫問,“有什么決定嗎?”
阿爾帕特奇回答說,總督根本沒對他說什么。
“干我們這一行的,難道能搬走嗎?”費拉蓬托夫說。“到多羅戈布日租輛大車得付七個盧布。所以我說,他們喪盡天良!”他說。
“謝利瓦諾夫星期四投了個機,面粉賣給軍隊,九盧布一袋,怎么樣,您要喝茶嗎?”他補充說。套馬的時候,阿爾帕特奇和費拉蓬托夫一同喝茶,談論糧價、收成和適于收割的好天氣。
“到底還是停下來了!”費拉蓬托夫喝完了三杯茶,站起來說,“一定是我們的軍隊打勝了。已經說了,不讓他們進來嘛。這就是說,我們有能力……前些日子,據說馬特維?伊萬內奇?普拉托夫把他們趕到了馬里納河里,一天淹死一萬八千左右的人,難道不是!”
阿爾帕特奇收拾好買的東西,交給進房來的車夫,同店主結清了賬。一輛輕便馬車駛出大門,傳來車輪、馬蹄和小鈴鐺的聲音。
早就過了晌午了,街的一半是陰影,街的另一邊則被太陽照得明亮亮的。阿爾帕特奇向窗外望了一眼,便向門口走去。突然聽見有叫人覺得奇怪地、遠方傳來的呼嘯聲和碰撞聲,隨后又傳來了一陣震動玻璃窗的炮彈的隆隆聲。
阿爾帕特奇走到街上,街上有兩個人向大橋跑去。四面八方傳來了炮彈的嗖嗖聲、轟隆聲以及落在城內的榴彈爆炸聲。但是這些聲音和城外的槍炮聲比起來,幾乎是聽不見的,不為市民所注意的。這是下午四點鐘拿破侖下令,用一百三十尊大炮向這座城市轟擊。起初,老百姓還不理解這次轟擊的意義。
榴彈和炮彈降落的聲音,開始只引起了人們的好奇心。費拉蓬托夫的妻子在板棚里不停地哭到現在,她也不作聲了,抱著孩子向大門口走去,默默地望著行人,傾聽著槍炮聲。
廚娘和一個伙計也來到大門口。大家都懷著愉快的好奇心情,竭力看一看從他們頭上飛過去的炮彈。從街的拐角處過來幾個人,他們正在興奮地談論著什么。
“這真威力大!”有一個人說,“把房頂和天花板都打得碎片紛飛。”
“像豬拱土一樣。”另一個人說。
“多么帶勁!好大的威力!”他笑著說。
“好在你跳開了,否則會把你炸得稀巴爛!”
人們都朝這兩個人看著。他們停了下來,講到有一發炮彈正落在他們身邊的房屋上的情景。這時,又有一些炮彈不停地從人們頭上飛過,時而發出迅速沉悶的嘯聲,這是一種圓形炮彈,時而聽到悅耳的呼嘯,這是一種榴彈;但是沒有一發炮彈落在附近,都飛過去了。阿爾帕特奇坐上皮篷馬車走了,店主仍站在門前。
“沒有什么可看的!”他對廚娘喊道。那個廚娘穿著紅裙子,卷起袖子,搖擺著兩只裸露的胳膊肘,走到角落里,聽他們說話。
“這真奇怪!”她說。但是她聽到主人的聲音,便放下撩起的裙子,走回來了。
又響起了嗖嗖的呼嘯聲,但這一次離得很近,好像飛鳥俯沖一樣,只見街心火光一閃,不知什么東西爆炸開了,頓時街上彌漫著硝煙。
“混蛋,你這是干什么?”店主喊叫一聲,便向廚娘跑去。
就在這一瞬間,四面八方的婦女都悲慘地呼號,一個小孩也驚恐地哭起來,人們面色蒼白,默默地群集在廚娘的周圍。在這一人群之中,廚娘的呻吟聲和說話聲聽起來至今清晰。
“唉喲,我的好人啊!我的親人啊!別讓我死啊!我的好人啊!……”
五分鐘后,街上空無一人。榴彈碎片打傷了廚娘的大腿,有人把她抬到廚房里。阿爾帕特奇、他的車夫、費拉蓬托夫的妻子和幾個孩子們,還有看門的都坐在地窖里聽候外面的動靜。隆隆的炮聲、炮彈的呼嘯聲和廚娘比其他人的聲音都高的、可憐的哀號聲,一刻也沒有停止過。旅店老板娘時而搖晃哄著孩子,時而用可憐的低語問所有進地窖的人,她的留在街上的丈夫在哪里。進地窖的伙計告訴她說,店主和其他人都到大教堂那里抬斯摩棱斯克顯靈的圣像去了。
接近黃昏時,炮彈聲開始平靜下來。阿爾帕特奇從地窖里走出來,站在門口邊。開初明朗的夜空還彌漫著煙霧,然后一輪新月高懸中天,透過煙霧奇異地閃光。在原先可怕的炮聲停止后,城市的上空顯得寂靜了,好像只有滿城的腳步聲,呻吟聲,遙遠的喊叫聲和著大的畢剝聲打破了沉寂。廚娘的呻吟聲現在也靜下來了。有兩處、團團的黑煙騰空而起,擴散開來。穿著各種制服的士兵,好像是從搗毀了的蟻巢中逃出來的螞蟻一樣,不成隊列地朝著不同的方向,走的走,跑的跑。阿爾帕特奇親眼看見其中幾個士兵向費拉蓬托夫的院子跑去。而他也走到大門口去了。有一個團前擁后擠地匆忙往后撤退,把街道都堵塞起來了。
“這個城市放棄了,走吧,走吧!”那個看見他的身影的軍官向他說,立刻又轉身喝開那些士兵:
“我讓你們向人家院子里跑去的!”他大喝一聲。
阿爾帕特奇回到屋里,叫了車夫,吩咐他趕車上路。費拉蓬托夫全家人都跟著阿爾帕特奇和車夫走出門來。一直默不作聲的婦女們,一看見滾滾的濃煙,特別是看見這時在暮色中已經很明顯的大焰,就望著大火的地方哭起來了。街道別的角落里也傳來了同樣的哭聲,似乎同她們遙相呼應。阿爾帕特奇和車夫在屋檐下用顫抖的雙手整理著纏結的纏繩和挽索。
阿爾帕特奇從大門出來坐上車走時,看到費拉蓬托夫敞開的店里有十來個士兵,一面大聲說話,一面把面粉和葵花子裝進口袋和背包。那時,費拉蓬托夫從街上回來,走進店里。他看見士兵之后,本想要喊叫一聲什么,可他突然停了下來,抓住頭發,又哭又哈哈大笑起來。
“把東西都拿走吧,弟兄們!不要留給魔鬼!”他喊叫道,并親自搬了幾袋面粉扔到街上。有的士兵嚇跑了,有的士兵還在裝。費拉蓬托夫看見了阿爾帕特奇,便轉身對他說。
“完了!俄羅斯!”他大喊大叫。“阿爾帕特奇!完了!我要親自來放火。完了……”費拉蓬托夫跑進院子里去了。
士兵川流不息地在街上走過,堵塞了整個街道,因此阿爾帕特奇過不去,一定得等著。費拉蓬托夫的妻子帶著孩子們也坐在一輛大車上,等到通行時才過去。
已經完全是黑夜了。天空出現了星星,新月不時地從煙霧中閃現出來。在通往德聶伯河的斜坡上,阿爾帕特奇和店主妻子的車輛,在士兵和別的車輛中間緩緩地移動著,有時一定得停下來。離停車的十字路口不遠的一條胡同里,一處住宅和幾家店鋪在著火,但火快要燃盡。有時火焰熄滅,消失在黑煙里,有時又忽然明亮地燃燒。極其清晰地照耀擠在十字路口的人的臉上。火場前邊隱約有幾個黑的人影,透過火焰不停的嗶剝聲,聽得見人們的談話聲和喊叫聲。阿爾帕特奇見他的車子一時過不去,就從車上下來,拐到胡同里去看火。士兵不斷地在火旁前后亂竄,阿爾帕特奇看見兩個士兵和一個穿厚呢子軍大衣的人從火場里拖出一段燃著的圓木,另外幾個人抱著干草到街的對面的院子里去。
阿爾帕特奇走到一大群人那里,他們站在一個全部燃燒得正旺的高大的倉庫對面,墻都在火里,后墻倒塌了,木板房頂也塌陷了,椽子都在燃燒。顯然,人群都在等待屋頂塌下來。阿爾帕特奇也在等這個時刻。
“阿爾帕特奇!”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叫老人的名字。
“我的天啊,原來是公爵大人!”阿爾帕特奇回答說,他立刻就聽出來是小公爵的聲音。
安德烈公爵穿著外套,騎著一匹烏黑的馬,正站在人群后邊望著阿爾帕特奇。
“你怎么到這兒來了!”他問。
“公……公爵大人!”阿爾帕特奇說著說著說哭起來了……“公……公爵大人,我們完蛋了嗎?我的上帝!……”
“你怎么到這兒來了!”安德烈公爵又問。
這時,火焰明亮地燃燒起來,照亮了阿爾帕特奇的小主人蒼白而憔悴的臉。阿爾帕特奇講了,他是怎樣被派到這里,又好不容易才走了出來。
“怎么,公爵大人,我們真的完蛋了嗎?”他又問。
安德烈公爵沒有作回答,他掏出筆記本,抬起膝蓋,在撕下的一頁紙上用鉛筆給他的妹妹寫道:
“斯摩棱斯克要放棄了!一星期之后童山將被敵人所占領。你們立刻動身去莫斯科。馬上告訴我,何時上路,并派一名信使去烏斯維亞日。”
他寫完后,就把那張便箋交給阿爾帕特奇,還口頭交待他,怎樣照料公爵、公爵小姐、他的兒子和教師上路,怎樣立刻回信并把信寄到哪里。他還未來得及說完這些指示,便有一個參謀長,帶著侍從騎馬向他奔馳而來。
“您是團長嗎?”參謀長用安德烈公爵熟悉的德語口音喊道。“當著您的面燒房子,您卻站著不動?這意味著什么?您要負責!”貝格叫嚷著,他現在是第一軍步兵左翼司令官的副參謀長,正如貝格所說,這是一個顯然很稱心的美差。
安德烈公爵望了望他,沒有答理,繼續向阿爾帕特奇說:
“你告訴他說,我等回信等到十號,如果十號我還得不到他們啟程的消息,我就要放棄一切,親自到童山去走一趟。”
“公爵,我說這話,只因為我應該執行命令,”貝格認出安德烈公爵后說,“因為我一向是嚴格執行,……請您原諒我吧!”貝格替自己辯解說。
“火焰中嗶剝響起來。后來火光又熄了一會兒;滾滾的濃煙從房頂下面不斷冒出來。火焰中又有一聲可怕的巨響,有個巨大的東西坍塌下來了。
“哎唷!”人們隨著糧倉塌下來的天花板的響聲吼叫起來,燃燒過的糧食從糧倉那里散發出面餅的香味。火焰又突然升起來,照亮了站在大場周圍的人們興奮、歡快而又精疲力盡的臉。
一個穿厚呢子軍大衣的人舉手叫喊道:
“好呀!來吧!弟兄們,好呀……。”
“這是本店的人!”異口同聲地說。
“那,那么,”安德烈公爵問阿爾帕特奇說,“把我向你所說的一切都轉告給他們。”但他一句話也沒有回答那默默不語地站在他身旁的貝格,摸了一下馬,便走到胡同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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