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碰見淚痕滿面的索尼婭待在走廊里,她迫使她坦白地說出全部實況。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截獲了娜塔莎的便條并在看完之后拿著便條去找娜塔莎。
“壞東西,不知羞恥的女人,”她對她說,“什么話我也不愿意聽啊!”她推開用驚奇而冷漠的眼神凝視她的娜塔莎,把她鎖起來,吩咐管院子的人讓那些在今天晚上前來串門的人進入家門,但不準(zhǔn)許他們出去,又吩咐仆人把他們帶到她面前來,然后她就在客廳里坐下,等待那些拐騙婦女的人。
當(dāng)加夫里洛走來稟告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說那幾個前來串門的人都溜走了,她才蹙起額角,站起來,把手抄在背后,踱來踱去,在屋里踱了很久,縝密地思考她該怎么辦。在深夜十一點多鐘,她用手摸摸口袋里的鑰匙,就到娜塔莎房里去了。索尼婭坐在走廊里嚎啕大哭。
“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看在上帝份上,讓我進去看她吧!”她說。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沒有回答她的話,打開房門,走進去了。“卑劣、下流……在我家中,有個壞姑娘……只是可憐她的父親啊!”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力圖息怒,心中想道。“無論有多大礙難,我仍然叮嚀大家不要開腔,瞞著伯爵。”亞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邁著堅定的腳步走進房里去。娜塔莎用手蒙著頭,一動不動地躺在沙發(fā)上。她躺的那個姿勢還和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離開她身邊時一樣。“好,很好呀!”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說。“約一個情人在我家里幽會!用不著裝假。我對你說話,你聽下去。”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碰碰她的手。“我對你說話,你聽下去。你這個最次的丫頭,你丟了自己的臉。我原想整你一下子,可是我憐憫你父親。我瞞著他。”娜塔莎沒有改變姿勢,但因抽搐時啜泣而使她渾身顫抖,哭泣得接不上氣來。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回頭望望索尼婭,然后便在娜塔莎身旁的沙發(fā)上坐下。
“他從我這兒逃走了,算他運氣好,不過我能夠把他找到,”她用粗嗓門說,“是不是聽見我說話?”她把那只大手伸進娜塔莎的臉底下,使她轉(zhuǎn)過身來。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和索尼婭看見娜塔莎的面孔都感到驚奇。她的眼睛閃閃發(fā)亮,顯得冷淡,嘴唇痛起來,兩頰塌陷了。
“不要管我……不要妨礙我……我……就要死去……”她說道,惱恨地從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手中掙脫出來,做出原來的姿勢躺下去。
“娜塔莉婭!……”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說,“我惟愿你好。你繼續(xù)躺著,就這么躺著,我決不碰你,你聽著……我并不想說你有什么過錯。你自己曉得。不過,眼看你父親明天就會來,我對他說些什么呢?啊?”
娜塔莎又哭得渾身顫抖起來了。
“啊,他會知道,你哥哥,啊,未婚夫都會知道的!”
“我沒有未婚夫,我已經(jīng)拒絕他了。”娜塔莎說。
“反正一樣,”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繼續(xù)說,“萬一他們知道了,他們會這樣罷休嗎?要知道,他——你父親,我是知道他的,如果別人要求與他決斗,那樣妥當(dāng)嗎?啊?”
“唉,你們不要管我,你們?yōu)槭裁礃訕邮露家蓴_!為什么?為什么?是誰請你們來著?”娜塔莎喊道,她從沙發(fā)上欠起身子,憤恨地盯著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
“你究竟想要怎么樣?”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又大發(fā)脾氣,意外地提高嗓門喊道。“是不是有人把你關(guān)在房間里?有人阻擾他走到家里來嗎?為什么要像拐騙茨岡女郎那樣來拐騙你呢?……唔,即使他把你偷偷地帶走了,你就會以為人家找不到他嗎?你父親,或者你哥哥,或者未婚夫都能找到他?他是個壞蛋,惡棍,就是這么一回事!”
“他比你們大家都更好,”娜塔莎欠起身子,忽然喊道。
“如果你們不干擾……哎呀,我的天!這是怎么一回事,這是怎么一回事!索尼婭,為什么呀?走開吧!……”她失望地嚎啕大哭,那些覺得自己是悲痛的根源的人才會如此失望地痛哭。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本來又要開口說話了,但是娜塔莎喊叫起來:“都走開吧,都走開吧,你們仇視我,蔑視我吧!”她又急忙倒在沙發(fā)上。
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還繼續(xù)規(guī)勸娜塔莎,并且向暗示,要把這一切瞞著伯爵;只要娜塔莎保證忘記這一切,在任何人面前對發(fā)生的事情不露聲色,那么就沒有人會知道任何情況。娜塔莎沒有回答。她不再嚎啕大哭,但是她覺得周身發(fā)冷,冷得打戰(zhàn)。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給她墊上一個枕頭,蓋上兩床棉被,還親自給她拿來菩提樹花,但是娜塔莎沒有應(yīng)聲回答。
“喂,讓她睡吧,”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說道,她以為她睡著了,便離開她的住房。但是娜塔莎沒有入睡,她瞪大那蒼白臉上的一雙凝滯不動的眼睛正視前方。娜塔莎徹夜沒有睡覺,沒有啜泣,也不和索尼婭說話,索尼婭起來好幾回,走到她跟前。
第二天,正如伊利亞?安德烈伊奇伯爵答應(yīng)的那樣,快用早膳的時候,他從莫斯科近郊領(lǐng)地回來了。他非常快活,他和買主的這筆生意已經(jīng)談妥了,此時沒有什么事使他要在莫斯科滯留,離開他所想念的伯爵夫人去過別離生活。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迎接他,并且對他說,娜塔莎昨天覺得很不舒服,派人去延請大夫,現(xiàn)在好些了。這天早上娜塔莎沒有從房里走出來。她癟著干裂的嘴唇,睜開一對哭干眼淚的、滯然不動的眼睛,坐在窗口,焦急不安地注視街上的過往行人,慌張地回頭望著向她房里走來的人。顯然她正在等待他的消息,等待他親自驅(qū)車前來,或者給她寫封信。
當(dāng)伯爵向她走來的時候,她聽見他那男人的步履聲,于是就激動不安地轉(zhuǎn)過身來,她的臉上帶著從前那樣冷漠的、甚至是兇惡的表情。她甚至沒有站立起來迎接他。
“怎么,我的安琪兒,病了么?”伯爵問道。
娜塔莎沉默片刻。
“是的,我病了。”她回答。
伯爵焦慮不安地問到,為什么她這樣沮喪,是不是她的未婚夫出了什么事,她叫伯爵相信沒有發(fā)生什么事,并且請他放下心來。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向伯爵證實了娜塔莎勸他相信的話,她說沒有發(fā)生什么事。伯爵從女兒的假病、她的心緒欠佳、并從索尼婭和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的靦腆的面部表情,清楚地看出,他不在家的時候想必出了什么事,但他覺得可怕的是,他心里想到他所喜愛的女兒發(fā)生了什么可恥的事,但他很喜歡保持平靜的愉快的心緒,他于是回避詰問,盡量使自己相信,沒有發(fā)生什么特殊的事情,只不過使他感到遺憾的是,他的女兒的身體欠適,他們下鄉(xiāng)的行期就要推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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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埃爾自從妻子抵達(dá)莫斯科后,便想到什么地方去,以免同她在一起生活。羅斯托夫一家人抵達(dá)莫斯科后不久,娜塔莎就給他造成深刻的印象,迫使他忙著在實現(xiàn)自己的心愿。他前往特韋爾拜看約瑟夫?阿列克謝耶維奇的遺孀,她早就答應(yīng)把已故丈夫的文件轉(zhuǎn)交給他。
當(dāng)皮埃爾回到莫斯科后,有人遞給他一封來自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的信,她因有極為緊要的事情邀請他到家里去,這件事涉及安德烈?博爾孔斯基及其未婚妻。皮埃爾回避娜塔莎。他覺得,他對她懷有的感情比已婚男子對朋友的未婚妻應(yīng)有的感情更強烈。這樣一來,某種命運經(jīng)常使他和她撮合在一起。
“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們有什么事情找我?”他一面想道,一面穿上衣裳,前去拜訪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但愿安德烈公爵快點回來和她結(jié)婚啊!”皮埃爾在前往阿赫羅西莫娃的途中這樣想。
在特韋爾林蔭道上有個什么人喊了他一聲。
“皮埃爾!你來了很久嗎?”一個他所熟悉的聲音道。皮埃爾抬起頭來。兩匹灰色的走馬拉著一輛雙套雪橇,馬蹄翻起的雪花濺到雪橇的前部,阿納托利和那個常有往來的伙伴馬卡林乘坐這輛雪橇飛逝而過。阿納托利裝出一副衣冠楚楚的軍人的典雅的姿態(tài),身子筆直地坐著,他用海貍皮領(lǐng)裹住面孔的下端,稍微低垂著頭。他的面色紅潤,歪歪地戴著一頂飾以白羽的帽子,露出一綹綹抹了油的、撒滿細(xì)雪的卷發(fā)。
“真的,這是個地道的聰明人!”皮埃爾想了想。“他只圖這一瞬間的快樂,沒有任何遠(yuǎn)見,沒有什么驚擾他,因此他經(jīng)常快活,心滿意足,泰然自若。為了要做個像他這樣的人,我寧愿付出一切!”皮埃爾懷有嫉妒的心情想了想。
在阿赫羅西莫娃的接待室,一名仆役替皮埃爾脫下皮襖時說,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請他到臥室里去。
皮埃爾打開了大廳的門,看見娜塔莎帶著消瘦、蒼白而兇狠的面孔坐在窗口。她回過頭來瞥了他一眼,蹙起額角,流露著冷漠而自尊的表情從房間里走出去。
“出了什么事?”皮埃爾走進房門時向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問道。
“好事哇,”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答道,“在這個世界我活了五十八年,還沒有見過這樣丟人的事。”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要皮埃爾保證對他知道的全部情況秘而不宣,并且告訴他,娜塔莎未經(jīng)父母親許可便拒絕未婚夫了,皮埃爾的妻子把她和阿納托利?庫拉金撮合在一起,因此他是拒絕婚事的禍根,娜塔莎正想趁父親不在家時與他私奔,其目的在于秘密舉行婚禮。
皮埃爾稍微聳聳肩膀,張開了嘴,傾聽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對他所說的話,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安德列公爵的未婚妻、如此強烈地被他疼愛的、從前招人喜歡的娜塔莎?羅斯托娃愿拋棄博爾孔斯基,而喜歡這個已經(jīng)成了家的傻瓜阿納托利(皮埃爾知道他這次結(jié)婚的秘密),居然如此鐘愛他,以致同意與他私奔!皮埃爾簡直不明白,也不能想象這等事情。
他從小就認(rèn)識娜塔莎,她給他造成的和藹可親的印象與她的卑劣、愚蠢和殘忍這一新概念在他心靈上不能兼容。他想起自己的妻子。“她們都是一丘之貉,”——他自言自語地說,心里想到,并非他一人遭到與那下流女人結(jié)合的悲慘命運。但是他仍舊十分惋惜安德烈公爵,十分惋惜他的自豪感受到損害。他愈益惋惜自己的朋友,就愈益懷有蔑視、甚至是憎惡的心情想到這個娜塔莎,剛才她臉上帶著冷漠而尊嚴(yán)的表情在大廳中從他身邊走過去。他不知道娜塔莎的心靈中充滿著失望、羞恥和屈辱,也不知道她的臉上無意中流露出問心無愧的自豪和嚴(yán)肅的表情,這不是她的過失。
“怎么要舉行婚禮!”皮埃爾聽見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的話后這樣說。“他不能舉行婚禮,他已經(jīng)結(jié)婚了。”
“越來越難辦,”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說,“這個男孩太棒啦!真是個壞蛋!可是她還在等他,竟等到第二天了。非告訴她不可,最少不要再等了。”
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從皮埃爾那兒得知阿納托利結(jié)婚的詳情之后,便用罵人的話語表露自己對他的憤怒,還把請他前來的目的講給他聽。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擔(dān)心伯爵或者每時每刻都可能抵達(dá)的博爾孔斯基在得知她有意向他們隱瞞這件事之后,要求與庫拉金決斗,因此請求他以她的名義命令他的內(nèi)兄離開莫斯科,叫他不敢在她眼前露面。皮埃爾在目前才了解到這件事對老伯爵、尼古拉和安德烈公爵都有危險,他于是答應(yīng)履行她的意愿。她把她的各項要求簡單而且明確地向他敘述之后,便請他到客廳里去。
“伯爵什么也不知道,你當(dāng)心。你也裝出一副似乎什么也不知道的樣子!”她對他說,“我去對她說,沒有什么可等的!如果你愿意,就請你留在我們這兒吃午飯。”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對皮埃爾大聲地說了一通。
皮埃爾遇見老伯爵了。他困惑不安,心緒欠佳。這天早上娜塔莎告訴他,她已經(jīng)拒絕博爾孔斯基了。
“真糟糕,真糟糕,我的朋友,”他對皮埃爾說,“這些沒有娘管的小丫頭真糟糕,我到這兒來,感到懊惱極了。我要向您坦率直言。你不是聽見,她不征求任何人的意見就拒絕未婚夫了。就算這門婚事使我非常掃興。就算他是個好人,也沒有什么了不得,可是違背父親的意旨是不會有幸福的,娜塔莎不是找不到未婚夫的人,但是這樁事畢竟拖了這樣久了,她未經(jīng)父母同意怎么會采取這樣的步驟!目前她害病,天知道是怎么回事!伯爵,真糟糕,沒有娘管的女兒真糟糕……”皮埃爾看見,伯爵的心情很不好,極力地想改變話題,然而伯爵又提起使他苦惱的問題。
索尼婭現(xiàn)出驚惶的臉色走進客廳里來。
“娜塔莎覺得不太舒服,待在自己房里,想和您見面。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在她身邊,也請您到房里去。”
“是的,你不是和博爾孔斯基合得來么,想必要轉(zhuǎn)達(dá)什么,”伯爵說,“唉,我的天呀,我的天呀!從前的一切都很好啊!”伯爵抓住蒼白而稀疏的鬢發(fā),走出了房門。
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告訴娜塔莎:阿納托利結(jié)過婚了。娜塔莎不愿相信她的話,要求皮埃爾本人來證實。當(dāng)索尼婭帶著皮埃爾穿過走廊步入娜塔莎的住房的時候,索尼婭把這件事告訴皮埃爾。
娜塔莎臉色蒼白,神態(tài)嚴(yán)肅,她坐在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身旁,當(dāng)皮埃爾剛一走進門來,她就用那宛如寒熱病發(fā)作時閃閃發(fā)亮的、疑惑的目光迎接他。她沒有流露一絲微笑,也沒有向他點頭致意,而是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他,她的目光只不過是問他一件事:在他對待阿納托利的態(tài)度方面,他是他的朋友,還是和其他人一樣是他的敵人?對她來說,皮埃爾本人顯然是不存在的。
“他什么都知道,”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指著皮埃爾、把臉轉(zhuǎn)向娜塔莎時說道,“我所說的是不是真話,讓他說給你聽。”
娜塔莎猶如一頭被擊傷的、被追逐得筋皮力盡的野獸,不眨眼地望著向她逼近的獵犬和獵人,她時而望著這只獵犬,時而望著那只獵犬。
“娜塔莉婭?伊利尼奇娜,”皮埃爾開始說,他垂下眼簾,心里可憐她,而且厭惡他非做不可的這件事,“是真話,還是假話,對您來說橫豎一樣,因為……”
“他結(jié)婚了,這是假話嗎?”
“不,這是真話。”
“在很早以前他就結(jié)了婚嗎?”她問道,“說真的,好嗎?”
皮埃爾向她下了保證。
“他還在這兒嗎?”她連忙問道。
“是的,我剛才看見他。”
雖然她不能繼續(xù)說下去,她打著手勢,叫大家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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