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安德烈公爵和皮埃爾乘坐四輪馬車前往童山。安德烈公爵不時地觀察皮埃爾,有時候說幾句話來,打破沉默藉以證明一下他的心緒甚佳。
他指著一片田野,向皮埃爾講述他在經營方面的改善。皮埃爾一聲不響,面露憂愁的神色,簡短地回答他的話,仿佛陷入了沉思狀態。
皮埃爾心中想到,安德烈公爵是很不幸福的,他正誤入迷途了,不熟知真理的光明,皮埃爾必須幫助他,啟迪他,使他振作起來。但是皮埃爾心里一想到他將要怎樣開口說話,說些什么話的時候,他就預感到,安德烈公爵只消說一句話,擺出一個論據,就會貶低他的教義中的一切,因此他害怕開腔,害怕他所喜愛的神圣教義受到嘲弄。
“不,您干嘛會這樣想呢,”皮埃爾低著頭,忽然開口說話,裝出一副牴牛的樣子,“您干嘛會這樣想呢?您不應當這樣想。”
“我想什么呀?”安德烈公爵詫異地問。
“想的是生活、人的使命。并非如此。我曾經也是這么想,您知道是什么拯救我嗎?是共濟會。不,您甭發笑。共濟會不是我過去想象中的那種拘于儀式的教派;共濟會是人類永恒的美德的唯一表現者。”于是他開始向安德烈公爵敘述他所了解的共濟會。
他說,共濟會的觀點是從國家和宗教桎梏中解放出來的基督的教理,是關于平等、兄弟情誼、仁愛的教理。
“只有我們神圣的兄弟情誼才有真正的人生的意義,其余一切都是幻夢,”皮埃爾說,“我的朋友,您會弄清楚,在共濟會以外的一切充滿著虛偽和謊言,我贊同您的意見,聰明而善良的人,只有盡可能像您一樣不妨礙別人過他自己的日子,并無其他途徑可循。但是您得接受我們的基本信念,加入我們的兄弟會,把您自己交給我們,讓我們來引導您前進,這樣,您馬上就會像我從前那樣覺得自己是這根巨大的看不見的鏈條的一部分,鏈條的頭一端隱藏在天國之中。”皮埃爾說。
安德烈公爵注視著前面,不吭一聲地傾聽皮埃爾發言。由于馬車轔轔的響聲,他有幾回沒有聽清楚,于是向皮埃爾重問沒有聽清的詞。從安德烈公爵眼睛里閃耀的特殊的光輝、從他的緘默當中,皮埃爾看出他說的話不是毫無裨益的,安德烈公爵不會再打斷他的話,不會再嘲笑他的言論了。
他們駛近洪水泛濫的河邊,在安置馬車和馬匹的當兒,他們登上渡船。
安德烈公爵把臂肘撐在欄桿上,向那夕陽映照得閃閃發亮的泛出河岸的水面一聲不響地張望。
“喂,您對這樁事是怎么想的?”皮埃爾問,“您為什么不吭一聲啊?”
“我想什么啊?我聽你說話。這一切都是對的,”安德烈公爵說,“但是你對我說:加入我們的兄弟會,我們就會給你指明生活的目的和人的使命以及統治世界的規律。我們究竟是誰呢?是人們。為什么你們洞悉一切呢?為什么我一個人看不見你們看見的東西?你們看見地球上的真與善的王國,而我卻看不見它。”
皮埃爾打斷他的話。
“您相信來生嗎?”他問道。
“相信來生嗎?”安德烈公爵重復地說,但是皮埃爾不讓他有時間來回答,他把他重復這句話看成是否定的表示,況且他知道安德烈公爵以前就有無神論的見解。
“您說您沒法看見地球上的真與善的王國,我也未曾看見它,如果把我們的生命看成是一切的終極,那是沒法看見它的。在?地?球?上,正是在這個地球上(皮埃爾指著田野)沒有真理——一切都是虛偽與邪惡,但是在宇宙中,在整個宇宙中卻有真理的王國,現在我們是地球的兒女,就永恒而論,我們是整個宇宙的兒女。難道我心中感覺不到,我是這個龐大的和諧的整體的一部分嗎?難道我感覺不到我是在這體現上帝的無數多的生物中(您可以隨心所欲,認為上帝是至高無上的力量),從最低級生物轉變為最高級生物中間的一個環節,一個梯級嗎?如果我看見,清楚地看見植物向人演變的這個階梯,為什么我還要假定這個階梯從我處忽然中斷,而不是通向更遠更遠的地方呢?我覺得,就像宇宙間沒有什么會消逝一樣,我不僅現在不會消失,而且在過去和未來也是永遠存在的。我覺得,除我而外,神靈存在于我的上空,真理存在于這個宇宙之中。”
“是的,這就是赫爾德的學說,”安德烈公爵說,“可是,我的心肝,不是這個能使我信服,而是生與死,這就是使我信服的事實。你看見一個你認為可貴的、與你聯系在一起的人,你在他面前犯有過錯,希望能夠證實自己無罪(安德烈公爵的嗓音顫抖了一下,把臉轉過去),這個人忽然感到痛苦,遭受折磨,不再存在了……為什么?得不到答案,這是不可能的!我深信,答案是存在的……就是這件事才使我信服,就是這件事使我信服了。”安德烈公爵說。
“是啊,是啊,”皮埃爾說,“難道這不就是我所說的么?”
“不,我只是說,使我相信來生之必要性的,不是論據,而是如下的實例,當你和某人手牽手在生活領域里前進時,這個人忽然在那里消失了,在烏有之地消失了,而你自己卻在這深淵前面停步了,然后你朝那里張望。我于是望了一眼……”
“啊,那又怎么樣呢?您是否知道有一個那里,有某人存在?那里就是來生,某人就是上帝。”
安德烈公爵沒有去回答。四輪馬車和馬匹早已登上了彼岸,把馬套上車了,夕陽已經西沉了一半,薄暮的寒氣襲來,擺渡口上的水洼覆蓋著點綴有星星的薄冰,使仆人、馬車夫、渡船夫覺得驚奇的是,皮埃爾和安德烈還站在渡船上聊天。
“假如有上帝,有來生,那么就會有真理和美德,人的至高無上的幸福乃在于竭力追求真理和美德。要活下去,要愛,要有信仰,”皮埃爾說,“我們不僅是今天在這一小片土地上生活,而且曾經生活過,將來要永恒地在那里,在一切領域里(他指指天上)生活。”
安德烈公爵用臂肘撐著渡船的欄桿,棲在那里,傾聽皮埃爾講話,目不轉睛地望著一輪夕陽的紅光映照在泛出河岸的湛藍的水面。皮埃爾沉默不言。四下里一片寂然。渡船早已靠岸了,只有波浪拍打著船底,發出微弱的響聲。安德烈公爵仿佛覺得,水浪的拍擊聲正在附和皮埃爾說話:“老實說,你相信這一點吧。”
安德烈公爵嘆了一口氣,用童稚的、溫柔的、閃閃發亮的目光望了望皮埃爾的通紅的面孔,他情緒激昂,但在那首屈一指的朋友面前還是覺得羞怯。
“是啊,惟愿是這樣!”他說,“我們上岸去坐車吧。”安德烈公爵補充地說,于是他走下船來,向皮埃爾指給他看的天空掃了一眼,在奧斯特利茨戰役后,他頭一次看見他躺在奧斯特利茨戰場上所看見的那個永恒的高高的天空,那種在他心中沉睡已久的美好的情思,忽然欣喜地、青春洋溢地在他心靈中復蘇。一當安德烈公爵又進入他所習慣的生活環境,這種感情就消逝了,但是他知道,他不善于發揮的這種感情還保存在他心中。對于安德烈公爵來說,與皮埃爾的會面標志著一個時代,從表面看來他雖然過著原來的生活,但是在他的內心世界,新生活已從這個時代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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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安德烈公爵和皮埃爾駛近童山的住宅大門口的時候,天漸漸黑了。他們快要駛近大門口,安德烈公爵面露微笑,要皮埃爾注意后面臺階附近發生的一陣混亂。有一個背著背囊的駝背的老太婆和一個身穿黑色衣裳、蓄著長發的身材不高的男人看見一輛駛進宅院的四輪馬車,急忙向后轉,往大門里跑。有兩個女人跟在后面跑,總共四個人都很驚恐地向后門臺階上跑,一面回頭望望四輪馬車。
“這是瑪麗亞的神親,”安德烈公爵說,“他們竟把我們之中的一人看作父親了。這就是她不聽從父親的一件事情;他吩咐把朝圣者趕開,可是她偏要接待他們。”
“什么叫做神親呀?”皮埃爾問。
安德烈公爵沒有來得及回答。仆人們迎面走來,他問他們老公爵在哪里,是不是要等很久。
老公爵還在城里,他們每時每刻都在等候他。
安德烈公爵把皮埃爾帶到自己的臥室,他在父親住宅中的這屋子總是收拾得齊齊整整,適宜于居住,之后他親自到兒童室去了。
“我們到妹妹那里去吧。”安德烈公爵回到皮埃爾身邊的時候,這樣說:“我還沒有看見她,她現在躲藏起來了,她和幾個神親待在一起。她在我們面前覺得靦腆,她活該,你準能見到他們這幾個神親。真的,這很有趣。”
“什么是神親?”皮埃爾問。
“你就會看見他們的。”
公爵小姐瑪麗亞果然覺得局促不安,他們走到她跟前的時候,她漲紅了臉。她那很舒適的房間里,一盞長明燈擺在神龕前面,有一個頭發很長、鼻子也長、穿著正教僧侶長袍的男孩和她并排地坐在茶炊后面的長沙發上。
一個滿臉皺紋的瘦骨嶙峋的老太婆帶著兒童般溫和的面部表情坐在旁邊的安樂椅上。
“安德烈,干嘛不事先通知我呢?”她用溫和的責備的口氣說,就像站在小雞前面的母雞那樣站在那些朝圣者前面。
“看見您我非常高興,非常高興。”當皮埃爾吻她的手的時候,她對他說。
皮埃爾還是兒童的時候,她就認識他,而目前,他和安德烈的交情,他和妻子之間發生的不幸,主要是,他那和善的、顯得樸實的面孔,博得了她對他的好感。她用那十分美麗的、閃閃發亮的眼睛注視他,仿佛對他說:“我非常愛您,但是請您不要譏笑我的人。”他們寒暄了幾句之后,便坐下來了。
“啊,伊萬努什卡也在這里。”安德烈公爵面露微笑地指著那個年輕的朝圣者說道。
“安德烈!”公爵小姐瑪麗亞懇求地說。
“你知道,這是個女人。”安德烈對皮埃爾說。
“安德烈,看在上帝份上。”公爵小姐瑪麗亞重復地說。
看來,安德烈公爵對朝圣者的嘲弄態度和公爵小姐瑪麗亞枉費心機的庇護,是他們之間業已形成的、習以為常的相互關系。
“我的仁慈的朋友,你必須感激我才好,”安德烈公爵說,“我向皮埃爾解釋你和這個年輕人之間的親密關系。”
“當真嗎?”皮埃爾好奇而認真地說(公爵小姐瑪麗亞為此而特別感激皮埃爾),他透過眼鏡很仔細地瞧著伊萬努什卡的面孔,伊萬努什卡心里明白人們正在議論他,就用狡黠的目光環顧著大家。
公爵小姐瑪麗亞為她自己人而局促不安是毫無裨益的。他們一點也不羞怯。老太婆垂下眼簾,斜視著進來的人,她把茶碗翻過來,扣在碟子上,把吃剩的一塊糖擱在碗旁邊,心情寧靜地、一動不動地坐在安樂椅上,等人家給她再斟一杯茶。伊萬努什卡慢慢地飲著碟子里的茶,一面皺起眉頭,把那調皮的女人眼睛打量幾個年輕人。
“你到過哪里,到過基輔嗎?”安德烈公爵問老太婆。
“去過,老爺子,”愛說話的老太婆回答,“圣誕節,我在上帝的侍者中已獲致神圣的上天的奧秘。老爺子,甫才我自科利亞津來,那里揭示了偉大的神賜……”
“伊萬努什卡和你同去的吧?”
“施主,我是獨自去的,”伊萬努什卡竭力地用男低音說,“在尤赫諾沃才和佩拉格尤什卡相遇了……”
佩拉格尤什卡打斷伙友的話,顯然她很想把她目睹的情形講給他聽。
“老爺子,在科利亞津揭示了偉大的神賜。”
“怎么,又發現圣尸了嗎?”安德烈公爵問。
“安德烈,夠了,”公爵小姐瑪麗亞說。“佩拉格尤什卡,別講下去了。”
“不……怎么,小姐,為什么不能講下去呢?我喜歡他。他這個行善的人,上帝的寵兒,給了我十個盧布,我還記得。當我待在基輔的時候,有個癡呆的基留沙對我說,他是地道的神親,不論是冬天還是夏天,總是光著腳步行。他說,你所去的不是應該去的地方,你去科利亞津吧,那里有一座有靈的神像,圣母在那里顯圣了。我聽了那些話,就和這幾個朝圣者告別,于是到那里去了……”
大家都默不作聲,只有一個女朝圣者吸了一口氣,用那均勻的嗓音說話。
“老爺子,我到了那里,人們告訴我:發現了偉大的神賜,圣油從圣母臉上往下滴……”
“啊,很好,很好,你以后再講。”公爵小姐瑪麗亞漲紅著臉,說。
“請讓我來問問她,”皮埃爾說,“是你親自看見的嗎?”他問。
“老爺子,可不是,是我親自受到神賜的。她那臉上的先輪就像上天之光,燦爛輝煌,圣油從圣母臉上不住地往下滴,不住地往下滴……”
“要知道這是一種欺騙。”皮埃爾天真地說,又仔細聽著朝圣者講話。
“哎呀,老爺子,你說什么呀!”佩拉格尤什卡十分驚恐地說,她把臉轉向公爵小姐瑪麗亞,請求她庇護。
“他們在哄騙老百姓。”他重復地說一句話。
“耶穌基督保佑,”女朝圣者在胸前畫十字時說,“唉,老爺子,你甭說。有個將軍硬不相信,他說道:‘僧侶們都在騙人,’他的話音一落地,眼睛就瞎了。于是他夢見洞穴圣母向他走來,對他說:‘你要相信我,我可以給你治好眼疾。’他開始懇求:把我送到、送到圣母那里去。我對你說的是實話;是親眼看見的。人們把他這個瞎子送到圣母那里,他向她跟著走去,跪倒在地上,乞求地說:‘給我把眼睛治好。我把沙皇賞給我的,全都奉獻給你。’是親眼看見的,老爺子,我就把金星勛章嵌在她身上。沒啥可說的,雙目復明了!這樣說是不應該的,上帝會來懲罰的。”她用教誡的口氣對皮埃爾說。
“神像怎么掛上了金星勛章?”皮埃爾問。
“圣母也擢升為將軍了嗎?”安德烈公爵面露微笑地說。
佩拉格尤什卡的面色忽然變得蒼白了,她舉起雙手輕輕一拍。
“老爺子,老爺子,你有罪,你有個兒子!”她說起話來,蒼白的臉色忽然間變得通紅。
“老爺子,你說這樣的話,上帝原諒你吧。”她在胸前畫了十字。“老天爺啊,原諒他吧。小姐,這是怎么回事呢?……”她把臉轉向公爵小姐瑪麗亞,說。她站立起來,開始收拾自己的背囊,幾乎要哭出聲來。很明顯,她覺得可怕又可恥的是,她竟然在這個會說出這等話的家庭中受到了恩惠,她又覺得可惜的是,現在不得不拋棄這家的恩賜。
“您何苦呢?”公爵小姐瑪麗亞說,“您為什么到我這里來?…
“不,佩拉格尤什卡,要知道,我是開玩笑的,”皮埃爾說。
“公爵小姐,說實話,我不想使她感到委屈。我只有這個想法罷了。你甭多想,我不過是開了個玩笑。”他說,畏葸葸地微笑著,想改正過錯。
佩拉格尤什卡停住了,流露出懷疑的樣子,可是從皮埃爾臉上可以看出真誠悔改的表情,安德烈公爵時而溫順地看看佩拉格尤什卡,時而看看皮埃爾,他因此漸漸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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