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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一部(8)

  說一聲“明天”并且保持得體的腔調,并不是一件困難的事,他獨自一人走回家去,看見妹妹、弟弟、母親和父親,承認錯誤,并向家里的人要錢,這倒是一件可怕的事,因為他在許下諾言之后沒有權利再要錢了。

  家里的人都還沒有睡覺。羅斯托夫家里的青年已經從劇院里回來,吃罷晚飯,便坐在擊弦古鋼琴旁邊。尼古拉剛剛走進大廳,一種撫愛的、詩意的氣氛籠罩住了,這年冬天他們家中經常洋溢著這種氣氛,在多洛霍夫求婚和約格爾舉辦舞會之后,而今迷漫于索尼婭和娜塔莎的上方的氣氛,看來就像雷雨前的空氣一樣變得更濃了。索尼婭和娜塔莎穿著那件他們上戲院時穿的天藍色的連衣裙,顯得非常迷人,而且她們也知道自己的俊俏,于是帶著惹人喜愛的微笑佇立于擊弦古鋼琴旁邊,薇拉和申申在客廳中下象棋。老伯爵夫人等候著兒子和丈夫,正和住在他們家里的貴族老太太一塊擺紙牌猜卦。杰尼索夫的兩眼閃閃發亮,頭發蓬亂,他把一只腳向后伸出來,在擊弦古鋼琴旁邊坐著,他那短短的指頭拍擊著琴弦,彈出和弦,眼珠兒骨碌地亂轉,并用他那尖細、嘶啞、然而準確的聲音吟唱著他所創作的詩歌《神奇的仙女》,正試圖為其歌詞配曲。

  神奇的仙女,

  請你告訴我:

  是什么力量

  吸引我撥弄

  遺棄的琴弦?

  你在我心中

  播下了火種,

  是什么靈感

  洋溢于指頭?

  他很熱情地唱歌,他那雙瑪瑙般烏黑的眼睛閃閃發光地望著驚惶失措的、深感幸福的娜塔莎。

  “美極了!妙極了!”娜塔莎喊道,“再唱一段吧。”她說著,沒有發覺尼古拉走進來了。

  “他們那里還是那個樣子。”尼古拉想了想,他朝客廳里張望,望見了薇拉、母親和老婦人。

  “啊,你瞧,尼古連卡來了!”娜塔莎跑到他跟前。

  “爸爸在家嗎?”他問道。

  “你回來了,我多么高興!”娜塔莎說道,沒有回答他的話。“我們都很快活哩。瓦西里?德米特里奇為我多待了一天,你知道嗎?”

  “爸爸不在家,還沒有回來過啦。”索尼婭說道。

  “真想不到,聰明人,你回來了,你到我這里來,我的親人。”從客廳里傳來伯爵夫人的語聲。尼古拉走到母親面前,吻吻她的手,一聲不響地坐在她的桌子旁邊,看看她那雙擺紙牌卜卦的手。從大廳里傳來一片笑聲和勸說娜塔莎的愉快的談話聲。

  “得啦吧,好,好,”杰尼索夫喊道,“現在用不著托詞推卸,該您唱意大利威尼斯的船歌了,我央求您。”

  伯爵夫人掉過頭來望望默不作聲的兒子。

  “你怎么啦?”母親問尼古拉。

  “哦,沒有什么,”他說道,好像他厭煩這個提來提去的問題,“爸爸快回來了吧?”

  “我想,快回來了。”

  “他們還是那個樣子。他們什么也不知道啊!我要到哪里去才好?”尼古拉想了想,又到那擺放擊弦古鋼琴的大廳里去了。

  索尼婭坐在擊弦古鋼琴旁邊,彈奏著杰尼索夫特別愛聽的船夫曲的序曲。娜塔莎想要唱歌了。杰尼索夫用得意洋洋的目光望著她。

  尼古拉開始在房里走來走去。

  “何苦強迫她唱歌!她會唱什么歌?這是沒有什么令人高興的事兒。”尼古拉想道。

  索尼婭彈奏了序曲的第一個和弦。

  “我的天,我毀滅了,我是個無恥的人。只有一條路,對準自己的額角,開槍自殺,不要唱歌吧,”他想了想,“走開嗎?可是到哪里去呢?橫豎無所謂,讓他們唱吧!”

  尼古拉陰郁起來,繼續在房里踱來踱去,不時地看看杰尼索夫和幾個小姑娘,想避開他們的目光。

  “尼古連卡,您怎么啦?”索尼婭目不轉睛地注視他,她的目光仿佛在問他似的。她立刻看出,他出了什么事。

  尼古拉把臉轉過去,不看她。娜塔莎也非常敏感,她一下子覺察出哥哥神態。她盡管看出了,但是在這個時刻,她非常快活,根本沒有想到什么悲哀、憂傷和內疚,她(這是年輕人常有的情形)存心哄騙自己,“不,我現在太快活了,不能因為同情別人的痛苦而傷害自己的快樂心情。”她有這種感覺,并且對自己說:“不,我也許是弄錯了,他應當像我這樣快活。”

  “喂,索尼婭。”她說了一聲,便走到大廳中央,在她看來,那里的回音最響。像舞蹈家一樣,娜塔莎稍微抬起頭,放下她那雙呆板地懸著的手,她用力地把重心從后跟換到腳尖上,在房間中央走了一圈,就停下來。

  “你瞧,我就是這個樣子!”她在回答那跟隨著她的杰尼索夫的得意洋洋的目光時,仿佛是這樣說的。

  “她因為什么而高興啊!”尼古拉瞧著他的妹妹時,思忖了一會,“她怎么不感到寂寞,不感到羞恥!”娜塔莎唱出了第一個音,拉開了嗓門,挺起了胸脯,眼睛里露出嚴肅的表情。這個時分她既不想到任何人,也不想到任何事,一個一個的音從嘴中滔滔不絕地吐出來,嘴角上流露微笑,任何人在同樣的時間距離和同樣的音程中都能發出這些音來,聲音千次地使您無動于衷,但到一千零一次時它卻使您顫栗,使您涕淚橫流。

  這年冬天,娜塔莎破天荒地非常認真地唱起歌來,她所以這樣做,特別是因為她的歌聲能使杰尼索夫心曠神怡。現在她不像兒童那樣唱歌了,在她的歌唱中已經沒有從前那種滑稽可笑的、兒童般賣力的感覺,但是,那些聽過她唱歌的內行的裁判員都說,她還唱得不太好。“雖然還沒有訓練,但是嗓子倒很好,應當訓練一番。”人人都這么說。但是平常大家卻是在她的歌聲停止后過了很久才說出這番話的。在這個送氣不正確、換氣費力、沒有訓練好的歌喉正在唱歌的時候,就連這些內行的裁判員也不開腔說話,而只是欣賞這個沒有訓練好的歌喉,只是希望再聽她唱一遍。在她的歌喉中含有少女的純真、對歌聲迷力的無自知之明以及尚未訓練的歌喉的柔和悅耳,這一切與歌詠技巧的缺乏聯系起來看,使人感到,如果你不去毀壞這個歌喉,那末,這一切絲毫也不能改變她的歌喉。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尼古拉聽見她的嗓音,瞪大眼睛,想了想。“她發生了什么事?她今天唱得怎么樣?”他想了想。在他看來,全世界的人們忽然都在聚精會神地等待下一個音符、下一個歌句,世界上的一切被分成三拍:“啊,我的殘酷的愛情……一、二、三、……一、二……三……一……啊,我的殘酷的愛情……一、二、三……一。唉,我們的生活多么荒謬啊!”尼古拉想道。“所有這一切,不幸也好,金錢也好,多洛霍夫也好,憤恨也好,榮譽也好,這一切全是廢話……只有這才是真正的東西。嗬,娜塔莎,嗬,親愛的!啊,嗎呀!……她怎樣唱好這個si?唱好了!謝天謝地!”他自己也沒有發覺他在唱歌,為著要加強這個si,他用了高三度的第二音。“我的天!多么好!我難道唱出來了?多么幸運!”

  他想了想。

  啊,這個三度音顫動得多么厲害,羅斯托夫心靈中至為美好的東西被觸動了。它不以世界上的一切為轉移,它高于世界上的一切!賭場上的輸錢、多洛霍夫之流、謊言,可是不成!……全是廢話!即使殺人、偷竊,在聽到歌聲時,仍舊覺得幸福……

  ————————————————

  羅斯托夫許久都沒有像今日這樣享受音樂的這種樂趣。但當娜塔莎一唱完船夫曲,他又想起了現實生活。他一言不發,便走出門,下樓回到自己房里去了。一刻鐘之后,老伯爵懷著快樂和滿意的心情從俱樂部回來了。尼古拉聽到他回來,便去看他。

  “怎么樣,快活了一陣吧?”伊利亞?安德烈伊奇說,他對兒子很高興地、驕傲地微笑。尼古拉想說一聲“是的”,但是說不出口,幾乎要痛哭起來。伯爵抽抽煙斗閑呆著,沒有看出兒子的神態。

  “唉,不可避免的事啊!”尼古拉頭一回,也是最后一回這樣想。突然他用那漫不經心的口氣對父親說話,那口氣使他自己顯得卑鄙,仿佛是他向父親要一輛輕便馬車進城走一趟似的。

  “爸爸,我有事情來找您。我險些兒忘記了。我要用錢。”

  “原來是這么一回事,”父親懷著特別愉快的心情說,“我對你說過,錢不夠用的。要很多錢嗎?”

  “要很多錢,”尼古拉面紅耳赤,流露出愚蠢的、漫不經心的微笑,說道,他對自己的這種微笑,后來長久地都不能寬恕,“我賭博輸了一點錢,即是說,甚至可以說,輸了很多,很多,四萬三千盧布。”

  “什么?輸給誰?……你開玩笑!”伯爵大聲喊道,忽然像老年人那樣,中風似地漲紅了脖子和后腦勺。

  “我答應明天付款。”尼古拉說。

  “真的嗎?……”老伯爵說,攤開兩手,軟弱無力地坐到沙發上。

  “究竟要怎么辦啊!誰不會發生這種事。”兒子用放肆的、大膽的口氣說,而他心里卻認為自己是個一輩子也不能贖罪的壞蛋、下流人。他很想吻吻父親的手,跪下來請求他原諒,但他卻用漫不經心的、甚至粗魯的口氣說,誰都會發生這種事。

  “是的,是的,”他說道,“很難,我怕很難搞到這筆錢……誰都是遇到這種事!是的,誰都會遇到這種事……”伯爵于是向兒子臉上匆匆一瞥,他從房里走出去了……尼古拉準備受責備,但他心中決不會料到有這種事。

  “爸爸!爸……爸!”他在父親背后痛哭流涕,大聲喊道,“饒了我吧!”他一把抓住父親的手,用他的嘴唇緊緊地親吻,大哭起來。

  當父親和兒子正在詳談的時候,母親和女兒也在說明一件同樣重要的事情。娜塔莎很緊張地跑到母親面前。

  “媽媽!……媽媽!……他向我求……”

  “求什么?”

  “求,求婚,媽媽!媽媽!”她大聲喊道。

  伯爵夫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杰尼索夫求婚了。向誰求婚?向這個小姑娘娜塔莎求婚,她在不久前還玩洋娃娃,而現在尚在學習課程呢。

  “娜塔莎,夠了,甭說蠢話了!”她說道,仍然希望,這只是開玩笑罷了。

  “你看,哪里是說蠢話!我跟您說正經話,”娜塔莎氣氛地說,“我來問問,該怎么辦,可是您對我說:‘一派胡言’

  ……”

  伯爵夫人聳聳肩膀。

  “如果杰尼索夫先生向你求婚是真有其事,那么你就對他說,他是個傻瓜,也就算了。”

  “不,他不是傻瓜。”娜塔莎抱怨地、嚴肅地說。

  “好,那你想要怎么樣?你們今天真的在戀愛。好,你愛上他了,那么你就嫁給他吧,”伯爵夫人生氣地發笑,開口說,“上帝保佑吧!”

  “不,媽媽,我沒有愛上他,也許并沒有愛上。”

  “好,那你就這樣告訴他。”

  “媽媽,您在生氣嗎?您不要生氣,親愛的,我到底有什么過失呢?”

  “不,我的親人,沒有什么,是不是?若是你愿意,我就去說給他聽。”伯爵夫人面露微笑地說。

  “不,我自己去說,只請您教教我吧。您心里總是覺得輕松,”娜塔莎回答她的笑容時補充地說,“如果您知道他對我怎樣說就好了!我原來就曉得,他不愿意提起這件事,不過他是無意中提出來的。”

  “嗯,還是應當拒絕他。”

  “不,不應當。我太憐憫他啊!他多么可愛。”

  “嗯,那你就接受求婚吧,而且也該嫁人了。”母親氣忿地、嘲笑地說。

  “不,媽媽,我太憐憫他了。我不曉得要怎樣對他說。”

  “你用不著說,我親自去說。”伯爵夫人說,她感到憤慨地是,有人竟敢把這個小小的娜塔莎當大人看待。

  “不,您決不要去,我自己去,您就在門邊聽吧。”娜塔莎穿過客廳向大廳跑去,杰尼索夫用手捂住臉,還坐在擊弦古鋼琴旁邊的那張椅子上。他聽見她那輕盈的步履聲便一躍而起。

  “娜塔莎,”他腳步飛快地朝她跟前走去時說道,“您決定我的命運吧。您已經掌握它了!”

  “瓦西里?德米特里奇,我太憐憫您啊!……不,不過,您是個好人……可是不應當……這樣……我將會永遠疼愛您的。”

  杰尼索夫朝她手邊彎下腰來,她于是聽到那古怪的、她聽不懂的聲音。她吻了吻他那黑發卷曲而蓬亂的頭。這時可以聽見伯爵夫人倉促地擺動連衣裙時發出的沙沙響聲。她走到他們跟前。

  “瓦西里?德米特里奇,我感謝您的垂愛,”伯爵夫人用困窘不安的,但杰尼索夫聽來覺得嚴肅的聲音說道,“可是我女兒太年輕了,我以為,您是我兒子的朋友,您得首先跟我講講。那您在這種場合下就不會使我非拒絕您不可了。”

  “伯爵夫人……”杰尼索夫開了腔,低垂著眼睛,流露出愧悔的神情,心里還想吐出什么話,但是訥訥不出于口。

  娜塔莎不能心平氣和地望見他那副慘樣子。她開始大聲地哽咽起來。

  “伯爵夫人,我得罪您了,”杰尼索夫用若斷若續的嗓音繼續說下去,“不過您知道,我非常喜愛您的女兒和你們全家人,為了……我寧可獻出兩次生命。”他瞧瞧伯爵夫人,看出她那副嚴肅的面孔……“伯爵夫人,好,再見吧。”他說,吻吻她的手,沒有瞧娜塔莎一眼,便邁開飛快的、堅定的腳步從房里走出去了。

  次日,羅斯托夫送走了杰尼索夫,因為他不愿在莫斯科多呆一天了。杰尼索夫的莫斯科的朋友們都在茨岡人那里為他餞行,他簡直記不得,人們怎樣把他送上雪橇,怎樣駛過了頭三站驛道。

  杰尼索夫離開后,羅斯托夫等著要錢,可是老伯爵不能一下子收到這筆錢,于是羅斯托夫在莫斯科又待了兩個禮拜,足不出戶,多半是呆在小姐們房里。

  索尼婭對他比以前更溫柔、更忠誠了。顯然她是想向他表明,他賭博輸錢,這件事是至為偉大的英勇行為,為此她如今更愛他了。但是尼古拉卻認為他自己配不上她了。

  他在小姑娘們的紀念冊上寫滿了詩和樂譜,在終于寄出四萬三千盧布。并且接到多洛霍夫的收條后,未與任何熟人辭行,便在十一月底啟程去趕上業已抵達波蘭的兵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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