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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林·格雷的肖像   文/王爾德

第一十四章

  道連后來常常記起來,那一天是十一月九日,他三十八歲生日的前夕。

  大約十一點鐘,他從亨利勛爵那里吃罷晚飯出來,正走回家去。夜里天冷霧濃,他把自己裹在厚實的皮大衣里。在格羅斯凡納廣場和南奧德勒街的拐角處,大霧中一個人從他身旁快步走過,灰色的大衣領子翻著,手里拎著一個手提箱。道連·格雷認出他是巴茲爾·霍爾華德。他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懼,連他自己也無法解釋。他裝作沒有認出他來,顧自朝家里的方向疾步走去。

  可是霍爾華德已經看出他來了。道連聽見他先是在人行道上停下腳步,隨后急忙追他。不一會兒,霍爾華德的手搭到了他胳膊上。“道連!真太走運啦!我打從九點鐘就等在你的書房里。最后,我可憐你那個仆人累得不行了,才吩咐他讓我走了后自己去睡覺。我要乘半夜的火車上巴黎,臨行前特別想看看你。你走過的時候我想那是你,或者不如說是你的皮大衣。但我沒有把握。你認出我來了嗎?”

  “在這樣的大霧中嗎,親愛的巴茲爾?啊呀,我連格羅斯凡納廣場都認不出來呢。我相信我家就在附近什么地方,但一點把握也沒有。很遺憾你得走了,我已經好久沒有見你了呢。但我想你很快又會回來的,是嗎?”

  “不,我要離開英國半年。我想在巴黎搞個畫室,閉門創作,直到我完成腦子里醞釀著的偉大的畫作。不過,我要談的不是自己的事兒。我們到你家了,讓我進去一會兒吧,我有話同你說。”

  “那我太高興了。可你不誤了火車了嗎?”道連·格雷懶洋洋地一說,一面走上臺階,用前門的鑰匙開了門。

  燈光掙扎著沖出霧氣。霍爾華德看了看表。“我有的是時間,”

  他回答。“火車要到十二點一刻才開,而現在只有十一點。說真的,我碰見你的時候正要上俱樂部找你。你瞧,行李耽擱不了,我已經把重的東西送走了。身邊就只有這個手提箱,二十分鐘內便可以毫不費力地趕到維多利亞火車站。”

  道連看著他笑道:“時髦的畫家原來是這樣出游的!光一個手提箱和一件長大衣!進來吧,不然霧氣要鉆進房間里來了。當心別談一本正經的事。如今沒有嚴肅的事兒,至少不應當有。”

  霍爾華德進屋時搖了搖頭,跟著道連走進書房。一個開口的大壁爐里,柴火正在熊熊燃燒。燈亮著。一張嵌木細工的小桌上,放著一個敞開的荷蘭銀酒箱,以及幾瓶蘇打水和一些刻花玻璃酒杯。“瞧你的仆人讓我很自在,道連。我要什么,他給什么,包括你最好的金嘴煙。他非常好客,比起以前的法國人來,我更喜歡他。順便問一下,那個法國人怎么樣啦?”

  道連聳了聳肩。“我想他娶了拉德利夫人的女仆,替她在巴黎開了家店,掛出了英國女裁縫的牌子。聽說英國貨在那里很時髦。法國人好像有點傻,是不是?不過,你可知道,他不是一個很壞的仆人。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他,但他也沒有什么可以指責的。人總會把事情想象得很荒唐。他對我忠心耿耿,臨走的時候似乎很難過。再來一瓶白蘭地加蘇打好嗎?要不白葡萄酒加礦泉水?我總是喝白葡萄酒加礦泉水的。隔壁房間肯定還有一些。”

  “謝謝,我什么都不喝了,”畫家說,脫下帽子和外套,扔到了放在角落里的手提箱上。“好啦,老兄,我要跟你談正經事幾了。別那么皺眉頭好不好,你讓我不好開口了。”

  “談什么呀?”道連氣咻咻地叫道,騰地坐到了沙發上。“希望不要談我,今晚我討厭自己,很想變成另外一個人。”

  “就是談你自己,”霍爾華德帶著嚴肅深沉的嗓音說,“而且我必須同你談,只用你半小時。”

  道連嘆了口氣,點燃了一支香煙。“半小時!”他咕噥著。

  “我同你談,不是來求你什么的,道連,完全是為了你好。我想你該知道,在倫敦人家都在說你的壞話,很可怕的話。”

  “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愛聽關于別人的丑聞,對我自己的卻不感興趣。這些丑聞毫無新意。”

  “你一定得感興趣,道連。每一個有身份的人都對自己的好名聲感興趣。你不希望人家把你說成墮落的惡棍。當然你有你的地位、財富和諸如此類的東西,但地位和財富并非就是一切。告訴你吧,我根本不信這些謠傳,至少我見到你時不相信。罪惡這東西是寫在臉上的,無法加以掩蓋。人們有時說起秘密犯罪,其實那并不存在。一個無恥之徒犯了罪,就會顯示在嘴巴的線條上,下垂的眼瞼上,甚至他的手型上。有人——我不提他的名字啦,反正你認識他——去年來找我替他畫像。以前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當時也沒有聽人說起過,盡管后來聽到了一大堆。他出了個大價錢,被我拒絕了。他手指的長相有些讓我討厭。現在我知道了,當時我的猜想是對的,他過著腐朽的生活。可是,你,道連,憑你那純樸明朗、天真爛漫的面容,無憂無慮、美妙無比的青春,我就不相信那些說你的壞話。可是我很少見到你,現在你也不到我的畫室來了。我要離開你的時候,聽到了這些嘰嘰咕咕的壞話,真不知道該怎么說好。道連,究竟為什么像伯維克公爵這樣的人看你一進門就要離開俱樂部?究竟為什么倫敦那么多上等人不上你家,也不邀請你去他們的家里?斯特夫利爵士是你過去的朋友,上周我在一個飯局上碰到了他。談話間,說起你有袖珍畫像拿到達德利去展出,提到了你的名字。斯特夫利噘起嘴說,也許你有很好的藝術品位,但像你這樣的人,心地純潔的姑娘不應當允許同你交往,貞潔的女人不該跟你坐在一個房間里。我提醒他我是你的朋友,并問他用意何在。他同我說了,而且就當著大家的面。那實在可怕!為什么你跟年輕人交朋友,給他們帶來了致命的后果呢?那個在皇家禁衛軍服役的孩子自殺了,而你是他的一個很要好的朋友。還有亨利·艾什頓爵士,聲名狼藉地離開了英國,而你跟他是形影不離的。艾德里安·辛格爾頓和他可怕的下場是怎么回事呢?肯特勛爵的獨生子和他的遭遇又是怎么回事?我在圣詹姆斯大街碰到了他父親,他似乎被恥辱和傷心壓垮了。還有年輕的珀思公爵呢?他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還有哪一個上等人愿意同他往來?”

  “行啦,巴茲爾。你談論的事,你根本就不知道,”道連·格雷咬緊了嘴唇,以極度輕蔑的口吻說。“你問我,為什么我一進門伯維克就走掉,那是因為我對他的生活了若指掌,而不是因為他知道了我什么。血管里流著那樣的血,他的歷史怎么可能清白呢?你問我亨利。艾什頓和青年珀思的事兒,難道是我教唆一個去犯罪,另一個去放蕩嗎?要是肯特的傻兒子娶了個妓女做老婆,這跟我有什么關系?要是艾德里安·辛格爾頓在賬單上冒簽了朋友的名字,難道我是他的保護人,要為此負責?我知道在英國是怎樣議論別人的。中產階級在粗俗的飯桌上發表自己的道德偏見,對那些比他們優越的人的所謂奢靡生活,竊竊私語,為的是要裝作自己也屬于上流社會,跟他們所毀謗的人關系很密切。在這個國家,只要名聲響,有頭腦,就夠讓普通人對你說三道四了。而那些道貌岸然的人自己又過著怎樣的生活呢?老兄,你忘了我們生活在偽君子的故鄉。”

  “道連,”霍爾華德叫道,“那不是問題所在。我知道英國是夠糟糕的,英國社會全亂了。這也就是為什么我要你潔身自好,可是你沒有。我們有理由以對朋友的影響來判斷一個人。你的朋友似乎對名譽、德性和清白都毫不在乎。你使他們瘋狂追求享樂,他們已經陷得很深,而你是領頭羊。不錯,是你把他們帶到那兒的,你自己卻一笑了之,就像你現在的表情一樣,而這一切的背后還有更糟糕的事情。我知道你同哈里形影相隨,不為別的原因,就為這個,你不應當讓他姐姐的名字傳為笑柄。”

  “當心,巴茲爾。你太過分啦。”

  “我一定要說,你一定得聽。你給我聽著。你初識格溫多林夫人的時候,她沒有一絲流言上身。可是現在,哪一個正派女人還愿意在海德公園里和她同乘一輛馬車?嗨,連她的孩子也不允許跟她一起生活了。還有其他的傳言——說看見你天亮時溜出那些污七八糟的地方,還喬裝打扮,鬼鬼祟祟鉆進倫敦最骯臟的賊窩。那是事實嗎?有可能是事實嗎?我初次聽說的時候,大笑不已。現在我又聽到了,不禁為之震顫。你的鄉下別墅和你在那兒過的生活怎么樣?道連,你不知道人家說了你些什么。我不會講不想對你說教。我記得哈里有一次說過,每個把自己變成臨時說教牧師的人,都以這句話開頭的,然后就食言了。我就是要對你說教。我要你過一種受世人尊敬的生活。我要你名聲清白,歷史干凈。我要你斷絕跟那些壞家伙往來。別那樣聳肩,別那么冷漠。你的影響很大,讓它成為好的影響,而不是壞的影響。他們說誰同你接近,誰就會被你所敗壞。你一走進一家,就足以使某種恥辱接踵而至。我不知道這是真是假。我怎么能知道呢?但人家是這么說你的。他們告訴我的事,似乎是無可懷疑的。格洛斯特勛爵是我牛津大學時代最要好的朋友。他給我看了一封信,是他妻子臨死前獨個兒在門通的別墅寫給他的。這封我所看過的最可怕的懺悔信,涉及到你的名字。我告訴他這很荒謬,還說我對你非常了解,你不可能干出這樣的事情來。了解你嗎?我很納悶,難道我真的了解你?在我能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得看一看你的靈魂。”

  “看我的靈魂!”道連·格雷咕噥道,一下子從沙發上驚跳起來,嚇得臉色幾乎發白了。

  “是的,”霍爾華德嚴肅地回答,話音里帶著深沉的悲哀,“看看你的靈魂。但只有上帝做得到。”

  一陣嘲弄的苦笑從年少的那位嘴邊傳來。“你要親眼看一看,就在今天晚上!”道連叫道,從桌上端起一盞燈來。“來吧,這是你親手制作的。干嗎不看看?然后要是你高興,你可以把這告訴全世界,但沒有人會相信你。要是他們真的相信了,就會因此更加喜歡我。我比你更了解這個世界,盡管你會嘮嘮叨叨,叫人乏味。來吧。你談墮落已經談得夠多了,現在就讓你面對面看看吧。”

  他說的每一句話里都包含著失去理智的傲慢。他帶著孩子氣的無禮把腳步踩得噔噔作響。想到有人要分享他的秘密,想到這幅他恥辱之源的畫像的創作者,在有生之年將因為自己的可怕行為而寢食不安,他感到了極度愉快。

  “不錯,”他繼續說,一面靠近霍爾華德,目光直逼他嚴厲的眼睛。“我要把我的靈魂給你看。你會看到你想象只有上帝才能看到的東西。”

  霍爾華德吃驚地往后退了一步。“這是褻瀆,道連!”他叫道。

  “你不該說這樣的話。那很可怕,也沒有什么意思。”

  “你這樣想嗎?”道連再次大笑起來。

  “我知道是的。我今晚對你說的,是為了你好。你明白我一向是忠實的朋友。”

  “別碰我,把你要說的話說完吧。”

  畫家的臉上掠過一陣痛苦的痙攣。有一會兒他沒有開口,心頭起了強烈的同情。說到底,他有什么權利去探究道連·格雷的隱?要是他干了一點點人家謠傳的事情,他自己也該有多大的痛苦!自后他直起腰來,走到壁爐邊,站在那兒,看著燃燒的木柴霜一般的叵燼和閃動著的火焰。

  “我等著呢,巴茲爾,”年輕人說,口吻生硬而毫不含糊。

  霍爾華德轉過身來。“我要說的是,”他叫道。“人家對你的這些可怕指控,你得給我一個回答。要是你告訴我,這些指控根本就是假|勺,我會相信你的。否認吧,道連,快否認呀!你沒有看見我受著怎羊的煎熬?天哪!別告訴我你很壞,你墮落了,你很可恥。”

  道連格雷微微一笑。他不屑地噘起了嘴。“上樓吧,巴茲爾,”也平靜地說。“我每天都記生活日記,這部日記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寫日記的房間。你跟我來,我就把日記給你看。”

  “我會跟你的,道連,要是你希望的話。我知道我已經誤了火車。哪沒關系,明天也可以走。但是別叫我今天晚上讀什么東西。我所要的,是對我的問題給一個簡單的回答。”

  “到樓上才能回答你,現在可不行。你不需要花很多時間去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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