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覺醒來的時候,早就過了午后。侍者踮著腳尖悄悄地進來過好幾回,看他有沒有動靜,覺得好生奇怪,為什么這么晚了小少爺還沒有醒來。終于鈴響了,維克多輕手輕腳進了房間,端著一個古老的法國塞弗爾小瓷盤,上面放著一杯咖啡和一疊信件。他拉開掛在三扇大窗前、帶藍色閃光里子的橄欖色緞子窗簾。
“先生今天早上睡得很好,”他微笑著說。
“幾點鐘了,維克多?”道連·格雷睡眼惺忪地問。“一點一刻,先生。”
這么晚了!他坐了起來,喝了些咖啡,翻了翻信件。其中有一封是亨利勛爵的來信,那天早晨派人送來的。他猶豫了一會兒,把它放到了一邊。其他的信,他懶洋洋地拆開了。里面照例又是些賀卡、吃飯請?zhí)⑺饺水嬚沟钠弊印⒋壬埔魳窌墓?jié)目單,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在這個季節(jié),這類請?zhí)刻烨逶缍汲鴷r髦的年輕人鋪天蓋地涌來。還有一張費用很大的賬單,是支付一套路易十五時代風格的銀質(zhì)雕花梳妝用具的。他不敢把賬單送給他的監(jiān)護人,因為那人很老派,不明白在我們生活的時代,不必要的東西就是必需品。此外,還有幾封言詞謙恭的信,是杰明街放債人寫來的,表示隨時可以提供任何數(shù)量的貸款,利息極為合理。
大約十分鐘后,他起來了,披上一件考究的絲繡開士米羊毛睡袍,進了玉髓鋪成的浴室。久睡以后,涼水浴恢復(fù)了他的精神,使他似乎忘掉了已經(jīng)發(fā)生的一切。偶爾一兩次,他朦朧地覺得自己曾卷入一場莫名其妙的悲劇,不過這悲劇虛無飄渺,似夢似幻。
他穿好衣服便進了書房,在靠近開著的窗的小圓桌旁坐了下來,開始吃簡便的法國早餐。天氣很好,暖和的空氣里似乎芳香四溢。一只蜜蜂飛了進來,嗡嗡地圍著他面前插滿黃色玫瑰的青龍瓷碗打轉(zhuǎn)。他愉快極了。
驀地他的目光落在遮蓋畫像的簾子上,不由得吃了一驚。
“太冷嗎,先生?”侍者把煎蛋卷放在桌子上說。“要不要我把窗關(guān)上?”
道連搖了搖頭。“我不冷,”他低聲說。
這一切是真的嗎?難道畫像真的變了?要不,這不過是他自己把喜色想象成了兇相?自然,畫了像的畫布是不可能改變的?這事兒很荒唐,有一天可以充作自己與巴茲爾的談資,他會覺得好笑。然而,他對整件事情的記憶是何等清晰!他親眼看到過扭曲的嘴唇邊的兇相,起初是在灰暗的黃昏,后來是在明亮的早晨。他幾乎害怕侍者離開這問房子了。他知道,他獨自一人的時候會細看這幅畫像。但他害怕作出定論。咖啡和香煙送上來后侍者轉(zhuǎn)身離去時,他極想叫他留下。侍者正關(guān)上門要走,他把他叫了回來。這人站著等候吩咐。道連看了他一會兒。“維克多,不管誰來訪,就說我不在家,”他嘆了一氣說。侍者鞠躬退出房間。
隨后,他從桌邊站了起來,點了一支煙,騰地躺倒在正對簾子的鋪著豪華坐墊的床榻上。簾子十分古,是燙金的西班牙皮革做的,印有路易十四時代風格的花哨的圖案。他好奇地掃了一眼,心里想,不知道這塊簾子以前是否掩蓋過一個男人的秘密。
究竟要不要把簾子拉開呢?干嗎要去動它呢?知道了又有什么用?要是真有這么回事,那太可怕了。要是沒有,又何必去找麻煩呢?可是,如果鬼使神差,其他人的眼睛暗中窺視,看到了可怕的變化該怎么辦呢?如果巴茲爾·霍爾華德上門要看看自己的畫,他又該怎么辦呢?巴茲爾肯定會這樣做。不行,這畫得仔細看看,馬上得看。什么都比這么疑神疑鬼的可怕心境要好。
他站起來,把兩扇門都鎖上了。這樣,至少他看見自己恥辱的假面時只有他一個人。他拉開簾子,面對面看見了他自己。千真萬確,畫像已經(jīng)變了。
如他后來常記得并為之驚奇的那樣,他開始幾乎是帶著一種科學研究的興趣凝視這幅畫像的。他難以相信竟會發(fā)生這樣的變化。然而這又是事實。難道在畫布上構(gòu)成形象和顏色的化學分子,同他軀體內(nèi)的靈魂有著某種難以捉摸的關(guān)系?難道心靈中想的,那些化學分子會付諸實踐?難道它們會使心靈的夢想成真?或者還有其他更可怕的原因?他打了個寒噤,不覺害怕起來,回到床榻,躺在那里,厭惡而恐懼地盯著畫像。
然而,他覺得有一件事情,畫像是為他做了。那就是使他意識到自己對西比爾·文多么不公平,多么冷酷。現(xiàn)在要補救還為時不晚。她仍然會成為他的妻子。他虛假、自私的愛,會讓位給某種更崇高的影響,會化成某種更高尚的激情。霍爾華德為他所作的畫像會成為他生活的向?qū)В瑫袷レ`對于一些人,良心對于另一些人,懼怕上帝對于我們所有的人那樣對他起作用。后悔總有后悔藥,那就是使道德感麻木的藥品。可是眼前是一個看得見的道德墮落的象征;是人給自己靈魂帶來毀滅的永恒的標記。
鐘敲了三點、四點和四點半,道連·格雷依然沒有動彈。他竭力想收集生活的紅色絲線,編織成一個圖案;想找到一條通向樂觀情緒的迷宮之路,因為他在那兒已經(jīng)徘徊很久了。他不知道該怎么做,怎么想。最后,他走到桌旁,給他心愛的姑娘寫了一封充滿激情的信,請求寬恕并責備自己愚蠢。他寫了一頁又一頁表示傷心的狂熱的話,以及表示痛苦的更為狂熱的話。他慷慨地自責。我們自責的時候總覺得別人無權(quán)責備我們。使我們得到赦免的是懺悔,而不是牧師。道連寫完這封信以后便覺得自己得到了寬恕。
突然敲門聲響了,他聽見了外面亨利勛爵的聲音。“小伙子,我一定得見你。趕快讓我進來。我不忍心你這樣把自己關(guān)著。”
開始他沒有回答,依舊端坐不動。敲門聲繼續(xù)響著,越來越響。是呀,還是讓亨利勛爵進來吧,向他解釋自己要過新生活了,必要的話可以跟他爭吵,如果分手不可避免的話就分手。他跳將起來,急急忙忙拉好簾子遮住畫像,用鑰匙把門打開。
“這件事實在很遺憾,道連,”亨利勛爵進門時說。“可是你也不必為此想得太多。”
“你說的是西比爾·文?”小伙子問道。
“是呀,當然,”亨利勛爵回答,在一條椅子上坐下,慢慢地拉下黃,色的手套。“從某一點上看,這件事很糟糕,但不是你的過錯。告訴我,戲演完后你到后臺去看過她嗎?”
“去過。”
“我敢肯定你去過。你跟她吵了?”
“我很粗暴,亨利——非常粗暴。可是現(xiàn)在好了。我并不為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感到遺憾,它使我更了解自己。”
“啊,道連,我很高興你采取這樣的態(tài)度!我曾擔心你會一味地懊悔,撕自己漂亮的鬈發(fā)呢。”
“這一切我都經(jīng)受住了,”道連搖了搖頭,微微一笑說。“現(xiàn)在我非常愉快。首先,我明白了良心是什么。良心并不像你告訴我的那樣。在我們心目中,良心是最神圣的東西。別再譏笑我了,哈利,至少在我面前別這樣。我要做好人,我不能忍受自己的靈魂變得丑惡。”
“這是倫理學迷人的藝術(shù)基礎(chǔ),道連。我要為此而祝賀你。可是你怎樣開始呢?”
“跟西比爾·文結(jié)婚。”
“跟西比爾·文結(jié)婚!”亨利勛爵大叫道,站了起來,驚愕不解地瞧著他。“但是,親愛的道連——”
“是的,哈利,我知道你要說什么,關(guān)于婚姻的可怕。別說了。再也不要跟我說這類東西了。兩天之前,我請求西比爾嫁給我。我不想食言,我要讓西比爾做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道連!……你沒有收到我的信嗎?我今天早上寫給你的,由我的人親手送來的。”
“你的信?呵,不錯,我想起來了。我還沒有看呢,哈利。我擔心里面會有些我不喜歡的話。你用你的警句把生活切得粉碎。”
“那你一點都不知道了?”“你說什么呀?”
亨利勛爵穿過房間,在道連·格雷的身邊坐下,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握得緊緊的。“道連,”他說,“我的信——別害怕——是要告訴你西比爾死了。”
小伙子嘴里響起了一聲痛苦的呻吟,他驚跳起來,從亨利勛爵的緊握中抽出了手。“死了!西比爾死了!這不是真的!是個可怕的謊言!你怎么敢這樣說?”
“完全是事實,道連,”亨利勛爵神情嚴肅地說。“所有的早報都登了。我寫信給你是叫你別見任何人,一直等到我來。當然會進行驗尸調(diào)查,你可一定不能卷進去。這類事在巴黎能使人深受歡迎,可是在倫敦大家都那么懷有偏見。這兒,你絕不能在丑聞中出頭露面。你應(yīng)該把這份興趣保留給老年。我猜想,在劇院里他們不知道你的名字?要是他們不知道,那就沒事兒了。有沒有人看見你到她的房間去?這一點很重要。”
道連好久沒有說話。他嚇得茫然不知所措。最后他結(jié)結(jié)巴巴,哽咽著說,“哈利,你說要驗尸是什么意思?難道西比爾——?啊,哈利,我受不了啦!可是,你快一點呀,馬上統(tǒng)統(tǒng)都告訴我吧。”
“毫無疑問,這不是一個意外事故,盡管對公眾一定得這么說。她同她母親一起離開劇院的時候,好像是十二點半左右,她說把什么東西忘在樓上了。他們等了她一會兒,但她再也沒有下來。最后他們發(fā)現(xiàn)她躺在化妝室的地上,死了。她誤吞了劇院常用的什么可怕的東西。我不知道是什么,但不是氫氰酸就是白鉛。我猜想是氫氰酸,因為她似乎很快就死了。”
“哈利,哈利,這太可怕了!”小伙子叫道。
“是呀,這當然很悲慘,但你千萬別卷進去。我從《標準報》上知道,她今年十七歲。但我以為她比這還要年輕。她看上去像個孩子,似乎不懂什么表演。道連,你可不能讓這事刺激你的神經(jīng)。你得過來和我一起去吃飯,吃完飯我們?nèi)タ锤鑴 M砩嫌膳恋僦餮荩巳硕紩綀觥D憧梢陨衔医憬愕陌鼛袔讉€漂亮的女人跟她在一起。”
“那么我謀殺了西比爾·文啦,”道連·格雷半是對著自己說的。“就仿佛跟用刀子割斷她細細的喉嚨那樣,肯定是謀殺。可是玫瑰并不因為這樣而減少它的魅力,鳥兒依然愉快地在我花園里歌唱。今晚我同你一起吃飯,然后去看歌劇,再后我猜想是在什么地方吃夜宵。生活是多么戲劇化呀!要是我在書本中讀到這一切,哈利,我想我會抱頭痛哭的。不知怎地,現(xiàn)在事情實際發(fā)生了。對我來說這事太奇妙了,使我無法落淚。這是我有生以來寫的第一封充滿激情的情書。奇怪的是,我的第一封熱烈的情書是寫給一個死去的姑娘的。我在想,那些被我們稱之為白色沉默者的死人有感覺嗎?西比爾!她能感覺,或者知道,或是傾聽嗎?啊,哈利,我曾經(jīng)多么愛她呀!現(xiàn)在,對我來說那似乎是幾年前的事了。她曾是我的一切。后來便是那個可怕的晚上——其實不過是昨天晚上的事嗎?——她演得那么糟,我的心幾乎碎了。她統(tǒng)統(tǒng)都向我解釋了,非常凄切。但我無動于衷,反認為她淺薄。突然問一件使我害怕的事情發(fā)生了。我不能告訴你是什么事,但的確很可怕。我說我要回到她身邊。我覺得我作了惡,現(xiàn)在她死了。天啊!天啊!哈利,我該怎么辦呢?你不明白我處境的危險,而誰都無法使我擺脫。西比爾本該可以幫我她無權(quán)自殺,她很自私。”
“親愛的道連,”亨利勛爵回答,從煙盒里拿了一支香煙,同時取出一個鍍金的火柴盒來。“女人改造男人的惟一方法是讓他徹底感到厭倦,這樣他會對生活了無興趣。要是你跟這個姑娘結(jié)婚,那你就慘啦。當然你會待她好,人總會待那些自己毫不在乎的人很好。但她很快就會發(fā)覺你對她非常冷淡。而女人一旦發(fā)現(xiàn)丈夫的這一態(tài)度,要么變得邋遢成性,要么開始戴時髦的帽子,不過出錢的是別的女人的丈夫。我姑且不說社會地位不當?shù)膯栴},那很可悲,當然我也是無法容忍的。但我可以明確告訴你,整樁婚姻會以徹底失敗而告終。”
“我想也是這樣,”小伙子低聲說,在房間里來回踱步,臉色蒼白得可怕。“可是我認為這是我的責任。這個可怕的悲劇使我無法做我該做的事情,那可不是我的過錯。我記得你曾說過,正當?shù)臎Q心都是不幸的——也就是說往往下得太晚了。我的決心就是這樣。”“正當?shù)臎Q心都意在對抗科學法則,是徒勞的。其根源是十足的虛榮心,其結(jié)果是一無所獲。時而留給我們的是能夠迷惑弱者的慷慨而空泛的感情,如此而已。完全是一張空頭支票。”
“哈利,”道連·格雷叫道,走過去坐在亨利勛爵旁邊。“為什么我對這個悲劇的感受不像我想要感受的那么深呢?我想并不是因為我狠心,是不是?”
“上兩個星期你干的傻事太多了,所以夠不上‘狠心’兩個字,道連,”亨利勛爵帶著甜蜜而憂郁的微笑說。
小伙子皺起眉頭。“我不喜歡那樣的解釋,哈利,”他回答,“但我很高興你不認為我狠心。我不是那種人。我知道我不是。可我得承認,這件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并沒有對我產(chǎn)生應(yīng)有的影響。對我來說,它就像一場絕妙的戲的絕妙結(jié)局。它具有希臘悲劇動人的美,我參與了這場悲劇,但并沒有受到傷害。”
“這是一個很有趣的問題,”亨利勛爵說,津津樂道于玩弄小伙子無意識的自私心——“一個極其有趣的問題。我想真正的答案在這里:生活中真正的悲劇往往以非藝術(shù)的形式發(fā)生,以其赤裸裸的暴力、絕對的混亂、可笑的無意義和徹底的無定式,來傷害我們。悲劇會像粗俗不堪的行為一樣對我們產(chǎn)生危害,給我們留下一個使用暴力的印象,我們因此而感到厭惡。然而,有時生活中出現(xiàn)的悲劇會擁有藝術(shù)美的成分。如果這些美的成分是真實的,那就會對我們產(chǎn)生具有戲劇性效果的吸引力。突然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不再是演員,而是這個劇的觀眾了,或者兩者兼而有之。我們觀看自己的表演,這神奇的印象本身讓我們著迷。眼下,實際是怎么回事呢?有人因為愛你而自殺了。要是我有這樣的經(jīng)歷該多好,那會使我這輩子對愛富有真情。那些愛我的人——盡管不多,但還是有一些——總是一個勁兒地要活下去,雖然我對她們早已沒有興趣,或者她們早就感到我索然無味。她們變得肥胖而乏味,一碰上她們,這些人就立刻憶起舊來。女人的記憶多糟糕!又多可怕!完全暴露了智力的停滯!人應(yīng)當吸收生活的色彩,而忘掉它的細節(jié)。細節(jié)永遠是庸俗的。”
“那我得在花園里種上罌粟花,”道連嘆息道。
“沒有必要,”他的伙伴回答。“生活的手中始終掌握著罌粟花。當然,有時事情也很難忘卻。曾經(jīng)有一度,我整個季節(jié)只戴紫羅蘭,以藝術(shù)的形式悼念一段不肯逝去的羅曼史。然而它最后終于消逝了。我忘了是什么使它煙消云散的。我想是她提出要為我而犧牲整個世界的那會兒。那往往是一個可怕的時刻,讓人充滿了對永恒的恐懼。是呀——你會相信嗎?——一個星期之前,在漢普夏夫人那兒,我發(fā)覺自己就坐在提到的那個女人旁邊。她執(zhí)意要重溫舊事,翻出陳年老賬,并搜索未來。我已經(jīng)把羅曼史埋葬在長春花花里。而她又將它拖了出來,說是我毀了她的生活。我得聲明,晚宴上她吃得很多,所以我不必為她擔。可是她那么不得體!往事的魅力在于其已成往事。而女人們從不知道什么時候帷幕已經(jīng)降落,往往還想要第六幕。戲劇的矛盾已經(jīng)全部解決,她們卻要求繼續(xù)演下去。要是隨了女人們的心,一切喜劇都會出現(xiàn)悲劇性結(jié)尾,一切悲劇都會以鬧劇的形式告終,雖有幾分吸引力,卻虛假做作,毫無藝術(shù)性可言。你要比我幸運。告訴你吧,道連,我所遇到的女人,沒有一個會為我做出西比爾為你所做的一切。普通的女人常常會自我安慰,有些會求助于感情色彩來撫慰自己。穿紫紅色衣服的女人,不管年齡大小,可千萬不要相信。你也千萬別相信過了三十五歲卻仍然喜歡粉紅色緞帶的女人。這往往意味著她們有過一段歷史。有的女人以突然發(fā)現(xiàn)丈夫的美德而得到極大的安慰。她們當著別人的面炫耀婚姻的美滿,仿佛它是最誘人的罪孽。有些人則從宗教中得到安慰。一個女人曾告訴我,宗教的神秘有著跟調(diào)情一樣的魅力,我對此能夠充分理解。此外,沒有比被人說成罪人更使人得意了。良心把我們大家都變成了利己主義者。是的,女人們在現(xiàn)代生活中所找到的安慰始終是無窮無盡的。說真的,我還沒有提到最重要的安慰呢。”“什么安慰,哈利?”小伙子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
“哦,最明白不過的安慰。那就是一旦失去了自己的意中人,便把別人的拿過來。在上流社會,那常常會美化一個女人。但是,道連,西比爾·文同常見的女人真是天差地別!我覺得她的死有一種美。我很高興,在我生活的時代能夠出現(xiàn)這樣的奇跡。它使人相信我們所玩弄的一切是真實的,比如羅曼史、激情和愛情。”
“我對她極為冷酷,你忘啦。”
恐怕女人欣賞冷酷,欣賞極度冷酷,勝過一切。她們有一種了不起的原始本能。我們解放了她們,而她們依然做著奴仆,照樣尋找著主人,喜歡受人支配。可你非常出色。我從來沒有見你真的生過那么大氣,但我能想象你顯得多可愛。前天,你對我說了一番話,當時聽來似乎是奇談怪論,現(xiàn)在我明白,那絕對真實,而且是解開一切秘密的鑰匙。“
“什么話呀,哈利?”
“你對我說,在你心目中西比爾·文代表一切富有浪漫氣質(zhì)的女主角——一個晚上是臺絲德蒙娜,另一個晚上是奧菲利婭;要是她死去時是朱麗葉,那么蘇醒過來時是伊摩琴。”
“現(xiàn)在她永遠不會蘇醒了,”小伙子喃喃地說,把臉埋在手里。
“是呀,她再也醒不過來了。她扮演了最后一個角色。但是你得把她在俗里俗氣的更衣室里孤獨的死,看做詹姆斯時期某出悲劇中古怪駭人的一個片斷,看做韋伯斯特、福特、西里爾·圖納劇本中的一個場景。這位姑娘在現(xiàn)實生活中并不存在,所以她也并沒有真的死去。對你來說,她至少是一個夢,一個游蕩于莎士比亞戲劇、使之更為動人的幽靈,一支使莎劇音樂更加歡快醇厚的蘆笛。她一觸及現(xiàn)實生活,就把現(xiàn)實生活給毀了。同時現(xiàn)實生活也毀了她,她便因此而逍遁。要是你高興,你盡可以憑吊奧菲利婭,可以因為考狄利婭被絞殺而把灰撒在頭上,因為勃拉班修的女兒之死詛咒上天。但你不要為西比爾·文空灑淚水,她沒有她們那么真實。”
雙方沉默了一陣子。房間里暮色漸濃。暗影邁著銀色的腳步,從花園里悄無聲息地潛入室內(nèi)。房里的東西都厭厭地褪去了色澤。過了一會兒,道連·格雷抬起頭來。“你剖析了我,給我自己看,哈利。”他低聲說,似乎松了一口氣。“你所說的我都感覺到了,但不知怎地,我總有些害怕。我自己也說不上來,究竟怎么害怕。你對我真了解呀!但過去的事我們就不談了。那是一種奇妙的經(jīng)歷,如此而已。我不知道生活是否還為我準備著同樣奇妙的東西。
“生活為你準備著一切,道連。憑你那非同尋常的漂亮外貌,你什么都能做到。”
“但是,哈利,設(shè)想我蒼老憔悴、滿臉皺紋呢?那又會怎么樣?”“呵,那么,”亨利勛爵說著站起來要走——“那么,親愛的道連,你得為勝利而奮斗了。事實上,勝利不爭而來了。不,你必須保持漂亮的容顏。我們生活的時代,書讀得太多了,所以不聰明;思考得太多了所以不漂亮。你也不能幸免。現(xiàn)在你還是換好裝,乘車直上俱樂部吧,事實上我們已經(jīng)晚了。”
“我想還是同你們一起去看歌劇吧,哈利,我太累了,什么都不
想吃。你姐姐在幾號包廂?”
“我想是二十七號。在豪華等級,門上可以看到她的名字。但我很遺憾,你不能同我們一起去吃飯了。”
“我不想吃,”道連懶洋洋地說。“但我非常感激你對我說的這番話。你當然是我最好的朋友。從來沒有誰像你那么了解我。”
“我們的友誼才剛剛開始,道連,”亨利勛爵回答,同他握了握手。“再見。我希望九點半前見到你。記住,帕蒂要演唱。”
亨利勛爵關(guān)門離去,道連·格雷便按了下鈴。幾分鐘后,維克多提著燈來了,拉上了百葉窗。道連等著維克多出去,可是這人干什么都磨磨蹭蹭。
維克多一走,道連便沖向簾子,一把將它拉開。不錯,畫像沒有再出現(xiàn)什么變化。他得到西比爾·文的死訊之前畫像就已經(jīng)知道了。生活中發(fā)生的事,畫像都心領(lǐng)神會。毫無疑問,那副毀掉嘴角上優(yōu)美輪廓的可怖兇相,在姑娘喝下毒藥什么的那一刻,就出現(xiàn)了。要不,畫像對由此產(chǎn)生的后果無動于衷?難道它只注意到靈魂所起的變化?他有些納悶,希望有一天親眼看一看它在起變化,盡管如他所想象的那樣,他會因此而發(fā)抖。
可憐的西比爾!這一切多浪漫呀!她常常在舞臺上模仿死亡。然后死亡觸摸她,把她帶走了。她是怎樣扮演那可怖的最后一幕的呢?她死去的時候詛咒過他嗎?不會的,她為愛他而死去。對他來說,今后愛情永遠是圣潔的。她以犧牲自己的生命償還了一切。他不會再去想那個可怕的晚上她讓他經(jīng)歷的事情。他想起她來時,會把她視為一個悲劇人物,被送到世界舞臺上來顯示愛的至高無上的存在。一個奇妙的悲劇人物?他一想起她孩子似的外貌,奇特迷人的舉止,靦腆羞怯的風度,眼淚便奪眶而出。他匆匆揮去淚水,再看了一眼畫像。
他覺得自己作出選擇的時刻真的到來了。要不,他已經(jīng)作出了選擇?是的,生活以及他對生活的無限好奇,為他作出了選擇。常駐的青春、巨大的熱情、微妙而神秘的享受、狂熱的歡樂以及更狂熱的墮落,是他將要享有的一切。畫像將為他承擔恥辱的包袱,就是那么回事。
他一想起等待著畫布上那張英俊的臉的是玷污,一陣痛楚悄悄襲上心頭。有一回,他孩子氣地模仿那喀索斯,曾經(jīng)親吻了,或是假裝親吻了畫像上此刻對他冷笑的嘴唇。一個早上,又一個早上,他坐在畫像跟前,像他有時感覺到的那樣,驚嘆它的俊美,幾乎為之傾倒。難道畫像隨著他自己屈服于每一次誘惑而變化?難道它會變成猙獰可怖、令人厭惡的東西,只配藏進上鎖的房間,遠離曾經(jīng)那么多次把它神奇的飄發(fā)染成金色的陽光?可惜啊,可惜!
一瞬間他想要祈禱,希望自己與畫像之間的通感會消失。以前,應(yīng)他的禱告,畫像起了變化。也許應(yīng)他的另一次禱告,畫像會維持原貌不變。然而,凡是懂得一點生活的人,誰會愿意放棄永葆青春的機會呢,且不管這機會如何荒誕不經(jīng),或者可能隱伏許多致命的后果?此外,難道這畫像真的控制在他手中了嗎?是不是祈禱真的產(chǎn)生了所期望的效果?可不可能有什么科學的原因來解釋這一切呢?如果一種想法能對一個活體產(chǎn)生影響,它可不可能對死的無機體產(chǎn)生影響呢?不,在沒有想法或者欲望的情況下,我們身外的東西會不會同我們的心境和情感產(chǎn)生共鳴,并由于暗中的愛和奇怪的相似,原子和原子之間相互吸引呢?可是原因是無關(guān)緊要的,反正他再也不會通過祈禱招徠可怕的力量了。大不了畫像要變就變吧,何必那么去細究呢?
觀看畫像確實是一種樂趣。他會跟蹤自己的思想,直至其隱秘處。畫像會成為他最神奇的鏡子。正如畫像已經(jīng)展示了他的身體一樣,它也會向他展示他的靈魂。當冬天光臨畫像的時候,他本人仍會站立于春天在夏天的邊緣顫抖的地方。當血色從畫像的臉上悄然褪去,留下白堊畫成的蒼白假面和木然的眼睛時,他自己會保持少年的魅力。他迷人的青春永遠不會褪色,他生命的搏動永遠不會削弱。他會像希臘的眾神那樣強健、敏捷、歡快。畫布上的彩色形象發(fā)生變化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自己會平安無事,那是最要緊的。
他把簾子拉回畫像前面原來的地方,微笑著走進臥室,他的仆人已經(jīng)在那里等候他了。一小時后,他已在觀看歌劇,亨利勛爵正俯身朝他湊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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