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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林·格雷的肖像   文/王爾德

第二章

  畫室里彌漫著濃濃的玫瑰花香,夏日的輕風拂過園中的樹木,開著的門便送來了馥郁的紫丁香味,或是滿枝粉紅色花的荊棘的清香。亨利·沃登勛爵躺在波斯皮革做的長沙發上,習慣地抽著煙,數不清是第幾根了。從沙發的角落望出去,正好看得見像蜜一樣甜,又如蜜一般黃的金蓮花在閃爍。抖動著的樹枝,似乎很難承載花兒火焰一般的美。飛鳥的奇異影子,不時掠過掩著大窗的柞蠶絲綢窗簾,造成了瞬間的日本式效果,令他想起東京那些臉色蒼白如玉的畫家們。這些人運用必要的靜態藝術手段,力求表達一種快速的動感。蜜蜂沉悶地嗡嗡叫著,穿行在沒有刈過、長得很高的青草之間,或是單調地一味圍著滿地忍冬那金黃色、灰蒙蒙的花蕊打轉,似乎使這沉寂愈發壓抑了。倫敦模糊的喧鬧聲,就像遠處一架風琴奏出的低音。房子中間直立的畫架上,夾著一張畫像,畫像中的年輕人美貌絕倫,跟真人一般大。畫像前面不遠的地方,坐著畫家本人,巴茲爾·霍爾華德。幾年前,他突然失蹤,引起公眾的極大興趣,也招徠了很多奇怪的猜測。

  畫家打量著他如此巧妙地再現在藝術中的優雅俊秀的形象,滿意的笑容閃過臉龐,似乎正要在那兒停留下來。但他突然驚跳起來,閉上了眼睛,手指捂住眼簾,仿佛想把某個奇怪的夢捂進腦子,生怕自己從夢中醒來。

  “這是你最好的作品,巴茲爾,你所有的畫中,數這幅最出色,”亨利勛爵慢條斯理地說。“明年你可一定得送到格羅夫納畫廊去。皇家藝術學院太大,也太庸俗。每次我上那兒,不是人多得見不到畫——那當然很可怕,就是畫多得見不到人——那更糟糕。格羅夫納畫廊實在是惟一的去處。”

  “我哪兒都不想送去,”他答道,腦袋往后一甩,那副奇怪的模樣,往日在牛津大學時總會引來朋友們的一陣取笑,“不,我哪兒都不送。”

  亨利勛爵揚起眉毛,透過細細的藍色煙圈,驚訝地看著他,那煙正從摻有鴉片的烈性香煙冒出來,升起一個個奇異的螺旋形圈圈。“什么地方都不送?我的好兄弟,為什么?有什么理由嗎?你們畫家也真怪!你忙碌一世,還不圖個名聲。而一旦到手了,你卻好像又要扔掉。你真傻,因為世上只有一件事比被人議論更糟糕了,那就是沒有人議論你。這樣的畫像會使你超越英國所有的年輕人,也使老年人妒忌不已,如果他們還能動感情的話。”

  “我知道你會笑話我,”他回答,“但我真的不能拿它去展出,這里面傾注了太多自己的東西。”

  亨利勛爵在沙發上伸長了身子,笑了起來。“是的,我知道你會的,但我說的也是事實。”“太多自己的東西!哎呀,巴茲爾,我還不知道你那么自負。你的臉很粗糙,線條也不柔和,你的頭發像煤一樣黑,而他仿佛是象牙和玫瑰葉子做的,我實在看不出你與這位年輕的阿多尼斯之間有什么相似之處。啊,我親愛的巴茲爾,他是一位美少年,而你——是呀,當然,你有一種富有理智的表情,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不過,美,真正的美,終結于富有理智的表情開始的地方。理智本身是一種夸張,它破壞臉部的和諧。人一坐下來思考,便只見了鼻子,或是額頭,或是某種可怕的東西。瞧瞧那些學識高深的職業中的成功者吧,他們多么令人厭惡!當然,教堂里例外。可是教堂里他們不動腦筋。一個八十歲的主教,說著自己還是十八歲的孩子時別人教他說的話,結果,他看上去總是極其討人喜歡。你那位神秘的年輕朋友,他的名字。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但他的畫像可把我迷住了,他是根本不思考的。這我很有把握。他屬于那種長相漂亮、沒有頭腦的人。這種人冬天該常在這兒,因為那時沒有花兒可以觀賞;夏天也該常在這兒,因為那個季節我們需要點什么來清醒我們的理智。別自作多情了,巴茲爾,你跟他一點都不像。”

  “你不理解我,哈里,”藝術家回答。“我當然不像他。這我非常明白。說實在,像他倒讓我遺憾了。你聳肩干嗎?我說的是實話。大凡相貌和才智出眾的,都會在劫難逃,古往今來,這種劫數一直尾隨著帝王們蹣跚的步履。我們和自己的同胞,還是沒有什么區別好。丑陋和愚笨的人占盡了世間的便宜,可以隨意而坐,張大嘴看戲。他們雖不知勝利為何物,卻至少可免嘗失敗的滋味。他們像我們所有的人應該生活的那樣生活著,無憂無慮,隨遇而安,沒有紛擾。他們既不把毀滅帶給別人,也不必遭受他人所加予的毀滅。哈里,你的地位和財富,我的頭腦,雖然不怎么樣——我的藝術,不管價值如何,還有道連·格雷漂亮的外貌——我們都得為上帝所賜予我們的付出代價,可怕的代價。”

  “道連·格雷?這是他的名字?”亨利勛爵問道,穿過畫室,朝巴茲爾·霍爾華德走去。

  “是呀,這是他的名字。我并沒有想告訴你。”

  “干嗎不?”

  “啊,我無法解釋,要是我挺喜歡什么人,我絕不會把他們的名字告訴別人,要不,這就好像遺棄了他們的一部分。我已經變得有些詭秘了,這似乎能使現代生活神秘莫測,或者妙不可言。最普通的事兒,一經掩蓋便顯得很有趣味。如今我離開城里,從來不跟別人說上哪兒去。一說便意興全無了。這習慣大概也是夠傻的,不過它給生活帶來了不少浪漫情懷。我想你一定以為我蠢得可以。”

  “別這么說,”亨利勛爵答道,“可別這么說,我親愛的巴茲爾。你好像忘了我已經成家了,婚姻的一大魅力,在于瞞騙成了夫妻生活的絕對必須。我從來不知道妻子在哪兒,她也根本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兩人碰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偶爾也碰頭,一起在外面吃飯,或者上公爵那兒去——都以最嚴肅的表情向對方編造最荒唐的故事。我的妻子精于此道,說真的,比我高明得多。她從來不搞錯日子,而我卻常常出錯。不過她發現了也并不吵鬧。有時我倒希望她吵,可她把我取笑了一番也就算了。”

  “哈里,我討厭你這么談論你的婚姻生活,”巴茲爾·霍爾華德說,信步朝通向花園的門走去。“我相信你真是一個好丈夫,而你卻深為自己的德行感到慚愧。你很了不起,從來不言道德,卻也從來不做錯事。你的玩世不恭不過是故作姿態而已。”

  “順其自然倒是一種姿態,也是我所知道的最惱人的姿態,”亨利勛爵笑著說,兩個年輕人一起走出門去,進了花園,在高大的月桂樹叢的陰影里,一條長長的竹椅上坐了下來。陽光滑過發亮的樹葉,白色的雛菊在草地上抖動。

  亨利勛爵停了一下,取出了手表。“我怕該走了,巴茲爾,”他輕聲說,“在走之前,我一定要請你回答一個我剛問過的問題。”

  “什么問題?”畫家說,眼睛一直盯在地上。“你很清楚。”

  “我不知道,哈利。”

  “好吧,我來告訴你吧。我要你解釋一下為什么不愿送道連·格雷的畫像去展出。我要的是真實的理由。”

  “我已經把真實的理由告訴了你。”

  “不,你沒有。你說是因為畫像里有太多自己的東西。嗨,那太孩子氣了。”

  “哈利,”巴茲爾·霍爾華德說,目光直視亨利勛爵,“每一幅用感情畫出來的畫像,畫的都是藝術家而不是模特兒。模特兒不過是偶然介入的,是一種誘因。畫家在彩色畫布上所揭示的不是模特兒,而是畫家本人。我不愿拿這畫去展出,是因為它暴露了我自己心靈的秘密。”

  亨利勛爵笑著問:“什么秘密?”

  “我會告訴你的,”霍爾華德說,但臉上卻露出了困惑的表情。“我企盼著,巴茲爾,”他的朋友繼續說,瞥了他一眼。

  “哦,事實上也沒有什么好說的,哈利,”畫家答道,“恐怕你很難理解,也許不大會相信。”

  亨利勛爵笑了笑,俯身從草地上采了一朵粉紅色花瓣的雛菊,細細瞧了起來。“我肯定能理解。”他答道,專注地看著這個帶白毛的金色小花盤,“至于信不信嘛,凡是不可信的我都信。”

  風搖落了樹上的一些花朵。沉甸甸、星兒一般的紫丁香花簇,在令人倦怠的空氣中擺動著。一只蚱蜢開始在墻邊嗚叫,一個瘦長的蜻蜓,由薄紗似的棕色羽翼承載著,飄然而過,像一根藍色的絲線。亨利勛爵仿佛聽得見霍爾華德的心在跳動,不知道下文如何。

  “就是這么一回事,”過了一會兒,畫家說。“兩個月前,我去參加布蘭登太太的聚會。你知道,我們這些窮藝術家總得不斷在社交場合露面,無非提醒公眾,我們不是野蠻人。你有一回同我說,只要穿上夜禮服,系一根白領帶,不管是誰,就是證券經紀人,也會博得個文明的好名聲。嗯,我在房間里約摸呆了十分鐘,跟那些穿戴過分、體態臃腫的寡婦和枯燥乏味的學者聊著天,忽然覺得有人在打量我。我側過身去,第一次看到了道連·格雷。我們的目光一交流,我便蒼白失色了。一種奇怪的恐怖感襲上心頭。我明白自己面對著一個極富人格魅力的人,要是我聽之任之,這種人格會湮沒我的一切天性,我的整個靈魂,乃至我的藝術本身。我生活中不需要任何外來影響。你知道,哈利,我生就一種獨立性格,向來我行我素,至少在碰到道連·格雷之前是這樣。隨后——可我不知道怎么向你解釋才好,我似乎預感到,生活中一種可怕的危機已經迫在眉睫。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命運為我準備了大喜大悲。我害怕了,轉身走出房間,不是良心使然,而是因為膽怯。我也不以一逃了之為榮。”

  “良心和膽怯實際上是一回事,巴茲爾。良心是公司的商號,如此而已。”

  “我不相信,哈利,而且認為你自己也不信。不過,不管動機如何——也許是出于自尊,因為我過去一直很傲——我掙扎著朝門走去。到了那邊,不用說碰上了布蘭登太太。‘你不會那么早就跑掉吧,霍爾華德先生?’她尖叫著。你可知道她的嗓子尖得出奇?”

  “我知道,除了不漂亮,她什么都像一只孔雀,”亨利勛爵說,一面用他那纖細不安的手指把雛菊扯得粉碎。

  “我不能把她甩掉。是她提攜我進了王族的圈子,周旋于那些得了星級勛章和嘉德勛章的人之間,親近那些戴著巨大的頭飾,長著鸚鵡鼻子的老太太。她把我說成是她最要好的朋友。以前我只見過她一面,但她總記著把我捧為名流。我相信,當時我的一些畫很成功,

  至少在小報上已有人評說,那是衡量十九世紀畫作不朽的標準。突然間我與這位年輕人打了個照面,他的人格奇怪地打動了我。我們靠得很近,幾乎要相碰了,兩人的目光再次相遇。我有些輕率,竟讓布蘭登太太把我介紹給他。說到底,也許并非輕率,而是無可避免。即使沒有人介紹,我們也會攀談起來。后來道連就是這么同我說的。他也覺得我們注定要相識。”

  “布蘭登太太怎么形容這位奇妙的年輕人來著?”他的同伴問。“我知道,她會三言兩語把客人們統統介紹一遍。我記得她把我帶到一個身上掛滿勛章和綬帶,臉膛紅通通,還爭強好斗的老紳士面前,對著我耳朵嘶叫起來,把這人最可怕的細節嚷得滿屋子人都聽到,而不幸的是她自以為還小著聲呢。我趕緊逃走。我喜歡自己去結識別人,而布蘭登太太介紹客人,就像拍賣商介紹賣品一樣,要么輕描淡寫說上幾句,要么什么都說,就是不說你想知道的。”

  “可憐的布蘭登太太!哈利,你太損人了!”霍爾華德無精打采地說。

  “老兄,她想搞個沙龍,到頭來卻只開了個飯店,我怎么能贊賞她呢?不過你談談,她說了道連·格雷先生什么呀?”

  “哦,好像這么說,‘是個可愛的孩子——他可憐的媽媽和我形影不離。全忘了他是干什么的——恐怕他——什么也不干——噢,對了,演奏鋼琴——要不就是小提琴了,格雷先生?’我們兩個都禁不住笑了起來,立刻交上了朋友。”

  “對友誼來說,笑不是一個壞的開端,而且絕對是最好的結局。”這位年輕的勛爵說著又采了一朵雛菊。

  霍爾華德搖了搖頭,“你不理解什么是友誼,哈利,”他喃喃地說,“或者就敵意來說,什么是敵意,你誰都喜歡,也就是說,你對誰都冷漠。”

  “你太冤枉我了!”亨利勛爵叫了起來,把帽子往后一翹,抬頭看那天上小小的云朵,像一團打了結的光滑的白絲線,飄過夏日好似掏空了的青石般的天空。“是的,你太冤枉我了。不同的人,我是完全區別對待的。我選擇好看的人做朋友,性格好的人做相識,智力高的人當敵人。選擇敵人的時候必須慎之又慎。我的敵人沒有一個是傻瓜,而都是些智力不錯的人,結果都很賞識我。我是不是很虛榮?我想很有一些。”

  “我認為是這么回事,哈利。但根據你的分類,我只屬于你的相識。”

  “我的巴茲爾老兄,你遠遠勝過相識。”

  “而根本算不上朋友,我猜想有點像兄弟,是不是?”

  “啊,兄弟!我才不在乎兄弟呢。我的哥哥就是不死,我的弟弟們呢,一心想要死。”

  “哈利!”霍爾華德皺了皺眉嚷道。

  “老兄,我不是很當真。但我免不了討厭自己的親戚,想是因為我們誰都無法容忍,別人有著跟自己一樣的毛病。我十分同情英國的民主狂飆,反所謂上流社會的惡習。百姓們覺得,酗酒、愚蠢、腐化該是他們的特有財產,我們當中誰要是干了蠢事,那就是侵犯了他們的領地。可憐的索思沃克一走進離婚法庭,便弄得群情激憤。而我不敢說,百分之十的無產階級日子過得很正常。”

  “你說的話,我一句都不同意。而且,哈利,我覺得你自己也未必。”

  亨利勛爵捋了捋突出來的棕色胡子,用帶流蘇的烏檀木手杖敲了一下他穿著黑漆皮靴的腳趾。“巴茲爾,你是個多么道地的英國人啊!你已經第二次發表這種論調了。要是有人把一個想法告訴一個真正的英國人——那不免很魯莽——他絕不會考慮那想法對不對。他所認為要緊的不過是人家相信不相信。噯,一個想法的價值,同發表這個想法的人是否中肯無關。說實在,很可能越是不中肯,這想法便越富有理性,因為那樣不會受個人的需要、欲望或偏見所左右。不過,我無意同你討論政治、社會學或玄學。比起原則來,我更喜歡人,而且,喜歡沒有原則的人勝過世上的一切。你再談談道連?格雷先生吧,你們多久碰一次頭?”

  “每天。不天天見面我就不高興。我絕對需要他。”

  “多奇怪啊!我原以為除了藝術,你對什么都不感興趣。”

  “對我來說,他現在便是我的全部藝術,”畫家一本正經地說,“哈利,我有時認為,世界史上只有兩個時代是重要的,第一個是出現新的藝術手段的時代;第二個是藝術出現新的個性的時代。油畫的發明對于威尼斯人之重要,安提諾斯的臉對于近代的希臘雕塑之重要,便是將來某一天道連·格雷的臉對我之重要。這不僅是因為我照著他作油畫、炭筆畫和素描,當然這些我全做了,而且,他對我所起的作用,遠遠超過了模特兒或被畫人。我不想同你說,我并不滿意自己所創作的他的畫像,或者說,他的美如此出眾,實在非藝術所能表達。藝術什么都能表達。而且,我知道自從我遇上道連。格雷以后,我作的畫很好,是平生最好的畫。不過說來也怪——不知你能否理解我?——他的人格向我啟迪了一種全新的藝術形式,一種嶄新的藝術風格。我觀察事物不同了,思考事物也不同了。現在我能用以前難以覺察的方式來重塑生活。‘在思想的白晝里夢尋著形式’——這句話是誰說的?我忘了,但道連·格雷對于我恰恰就是如此。只要這少年一出現——盡管他已經過了二十歲,但在我看來還是個少年——只要他一出現——啊!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內中的一切含義。不知不覺中他為我勾畫出了一個學派的線條,這個學派滿含浪漫主義的激情,希臘精神的完美,靈魂和肉體的和諧——那多么重要!我們在發瘋的時候把兩者截然分開了,發明了一個庸俗的現實主義,一個空洞的理想。哈利!你要是知道道連·格雷對我有多重要該多好!你記得我那張風景畫吧,阿格鈕公司愿出那么高的價,但我還是不愿出手。這是我最好的畫之一,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我作畫的時候,道連·格雷就坐在我旁邊。一種微妙的影響從他那兒傳遞給了我,于是我生平第一次在平凡的樹林中,看到了自己時時尋覓而不可得的奇跡。”

  “巴茲爾,這太棒了!我一定要見見道連·格雷。”

  霍爾華德從座位上站起來,在園子里來回踱著步。一會兒他又折了回來。“哈利,”他說,“道連·格雷完全成了我藝術的主題。在他身上,你什么也看不到,而我什么都看到了。他的形象不在畫中勝似在畫中。我說過,他昭示了一種新方法,我覺得他在某種曲線中,在某種微妙動人的色彩中,就是這么一回事。”

  “那你為什么不拿他的肖像畫去展出呢?”亨釉勛爵問道。

  “因為不知不覺之中,我已經在畫像中表露了一種奇怪的藝術崇拜。當然,我從來不愿同他說起這件事,他一點都不知道,以后我也決不會讓他知道。但世人也許會猜測。而我不會向他們淺薄、窺探的目光敞開我的心扉。我的心絕不能放在他們的顯微鏡之下。畫像里,我自己的東西太多了,哈利——我自己的東西太多了。”

  “詩人們可不像你那么多慮。他們明白,表現激情有利于出版。如今,一顆破碎的心之類的書往往一版再版。”

  “我討厭他們這么做。”霍爾華德叫道。“藝術家應當創造美,但不應當把自己生活中的東西放進去。在我們這個時代,大家好像把藝術看成了自傳,結果失去了抽象意義的美。將來有一天,我要向世界展示美是什么,為此,世人將永遠看不到我的道連·格雷畫像。”“我認為你錯了,巴茲爾。不過我不想同你爭論。只有失去理智的人才爭論不休。告訴我,道連·格雷喜歡你嗎?”

  畫家想了一會兒。“他喜歡我,”他停了一下回答道,“我知道他喜歡我。當然我也拚命說他好話。我覺得,說那種我悔不該說的話給了我一種莫名其妙的愉快。通常,他很迷人。我們坐在畫室,無所不談。有時,他卻很自私,以使我痛苦為樂。隨后,哈利,我覺得自己已經把整個靈魂給了別人,而人家卻仿佛把它當作一朵花似的插在鈕孔上,一種為虛榮增加魅力的裝飾品,夏天的一種虛飾。”

  “巴茲爾,夏天總是遲遲不肯離去,”亨利勛爵低聲說。“也許你比他更容易厭倦,想來真令人傷心。但無疑天才比美更持久。這也就是我們大家都拚命地過分接受教育的原因。在激烈的生存競爭中,我們總想擁有某種經久不滅的東西,所以我們把垃圾和事實塞滿,腦袋,愚蠢地希望以此保持我們的地位。無所不曉的人是現代人的典范。而這種人的腦袋是很可怕的。它像一個古玩店,里面全是怪物和塵土,價非所值。我想你照樣會先感到厭倦。將來有一天你會看著你的朋友,似乎覺得把他畫走了樣,或者你不喜歡他的色調什么的。你心里狠狠地責備他,一本正經地認為他表現不好。第二次他再上門,你會非常冷漠。這就太遺憾了,你的性格會因此而改變。你告訴我的事,確實很浪漫,不妨稱之為藝術的浪漫史,而浪漫史最壞的地方,在于它到頭來使人不浪漫。”

  “哈利,別這么說。只要我活著,道連·格雷的人格將左右著我。我感覺到的,你是感覺不到的。你太反復無常了。”

  “啊,我親愛的巴茲爾,那正是我能感覺到的原因。忠貞不貳的人只知道愛的小零小碎,而見異思遷者才懂得愛的大悲大痛。”亨利勛爵在一個精制的銀盒上擦了根火柴,開始志得意滿地抽起煙來,仿佛已經用一句話概括了整個世界。在綠漆似的常青藤中,一群嘰嘰喳喳的麻雀發出了寒搴的響聲。藍色的云影像燕子一樣相互追逐著,飄過草地。園子里多么愜意!人家的心情多么愉快!——他似乎覺得比他們兩人的想法要愉快得多。自己的靈魂,朋友的激情——這些都是生活中吸引人的東西。他一聲不吭,饒有興味地想象著自己由于跟霍爾華德呆得過久而錯過的一頓乏味的中飯。要是去姑媽那兒,他準會碰上胡德博迪勛爵,全部談話會集中在怎樣使窮人有飯吃,以及建造樣板住房的必要性。每個階級都會宣揚那些德行的重要性,而自己卻無必要去實行。有錢人會侈談勤儉之可貴,游手好閑者會妄論勞工的尊嚴。而值得高興的是,這些閑談他都躲過了。他在想著姑媽的時候,心里閃過了一個念頭,于是便轉向霍爾華德,說道,“老兄,我剛才記起來了。”

  “記起了什么來著,哈利?”

  “我在什么地方聽到過道連·格雷這個名字。”“什么地方?”霍爾華德問道,微微皺了皺眉。“別那么一臉怒氣,巴茲爾。是在我姑媽阿加莎那兒。她告訴我找到了一個很好的年輕人,可以幫忙做些倫敦東區的工作,他的名字叫道連·格雷。我可以肯定,她從來沒有同我說起他長得很漂亮。女人們不會欣賞好看的長相,至少好女人們是這樣。她說他很認真,稟性好。我立刻想象出一個戴眼鏡的家伙,頭發平直,滿臉雀斑,邁著一雙大腳。但愿我所知道的就是你的朋友。”

  “我很高興你還不知道,哈利。”

  “為什么?”

  “我不要你同他見面。”

  “你不要我同他見面?”

  “是的。”

  “道連·格雷先生在畫室呢,先生。”管家走進園子說。

  “現在你可得把我介紹給他了,”亨利勛爵叫著笑了起來。

  畫家轉向在陽光下眨著眼睛的仆人。“叫格雷先生等一下,帕克。我一會兒就進來。”那人欠了欠身子,折回小徑。

  畫家隨后看著亨利勛爵。“道連·格雷是我最好的朋友,”他說。“他單純,稟性好。你姑媽說得再對沒有了。別毀了他。不要去影響他,你的影響會不好的。世界很大,了不起的人很多。別從我這里把這個給了我藝術一切魅力的人弄走。他是我藝術生涯的支柱。聽著,哈利,我相信你。”他說得很慢,好像這些話是違心地從他那兒硬擠出來似的。

  “你胡說八道!”亨利勛爵笑了笑說,攙著霍爾華德的手,幾乎是把他領進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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