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走過去,默默地握住她的一只手。
“不,”她輕輕地抽回那只手說,——“不,我的朋友,不要碰我。你饒恕了我,但在遭你報復(fù)的那些人之中,我是罪孽最深的人。他們或是出于仇恨,或是出于貪欲,或是出于私愛,但我卻下賤,缺乏勇氣,竟違背自己的判斷行事。不,不要握我的手,愛德蒙,你想說一些親切的話,我看得出的,但別說了。留給別人吧,我是不配再接受那種話的了。瞧,”
她抬起頭,讓他看到她的臉,“瞧,不幸已使我白了頭,我曾流過那樣多的眼淚,沒有了光彩,我的額頭出現(xiàn)了皺紋。你,愛德蒙,卻恰恰相反,你依舊還年輕、漂亮、威風(fēng),那是因為你從未懷疑過上帝的仁慈,上帝支持你經(jīng)過了歷次風(fēng)險。”
當(dāng)美塞苔絲說話的時候,淚珠成串成串地滾下她的臉頰。
記憶使她的痛苦更清晰,那可憐的女人的心碎了。基督山拿起她的手,恭敬地吻了一下,但她覺得那是一個沒有溫情的吻,象是他在吻一個圣女的大理石像的手一樣。“人的一生是命中注定的,”她繼續(xù)說,“一次過失就會失去終生的幸福。我相信你已經(jīng)死了,本來也該去死?我在心里為你哀悼對我有什么好處呢?只是使一個三十九歲的女人看來象一個五十歲的老太婆而已。為什么,只有我一個人認出你,而我卻只能救我的兒子一個人呢?我也應(yīng)該拯救那個雖然有罪但卻已被我接受為丈夫的那個人?可是我卻聽任他去死!我說什么呀?噢,仁慈的上帝!他的死不是我促成的嗎?因為我因循麻木,瞧不起他,不愿意記得他是為了我的緣故才犯下變節(jié)叛賣的罪行。我陪我的兒子來了這兒,有什么用呢?既然我現(xiàn)在又失去了他,讓他獨自去受非洲惡毒的氣候。噢,我告訴你,我曾是個下賤懦怯的女人,我背棄我的愛情,象所有背叛教義的人一樣,我把不幸?guī)Ыo了我周圍的人!”
“不,美塞苔絲,”基督山說,“不,你把自己說得太壞了。你是一位高尚純潔的女性,是你的悲痛軟化了我的心。可是,我只是一個使者,指使我的是一位看不見的惱怒的上帝,他無意使我那已經(jīng)開始的懲罰半途而廢。我以那位過去十年來我每天俯伏在他腳上的上帝作證,我本來愿意為你犧牲我的生命,和那與我的生命不可分割的種種計劃。但是,——我可以很自傲地說,美塞苔絲——上帝需要我,為了上帝活下來了。請審視我的過去與現(xiàn)在,并猜測將來,然后再說我究竟是否只是神的工具。不幸、痛苦、被人遺棄、受人迫害,這一切構(gòu)成了我青年時代的苦難。然后,突然地,從囚禁、孤獨、痛苦中,重新獲得了光明和自由,擁有了一大筆聞所未聞的財產(chǎn),假如那時我不明白是上帝要我用那筆財產(chǎn)來執(zhí)行他偉大的計劃,我一定是瞎了眼睛了。從那時起,我就把這筆財產(chǎn)看成上帝的神圣托付。從那時起,我就沒有再想過那種即使象你這樣可憐的女人有時也能享到甜蜜生命的。這不曾得到一小時的安靜,——一次都沒有。我覺得自己象是一片要去燒毀那些命中注定該毀滅的城市的火云,被驅(qū)趕著在天空中飛行。象那些富于冒險精神的船長要去進行某種充滿危險的航程一樣,我作了種種準(zhǔn)備,在槍膛里裝上子彈,擬定各種進攻和防守的方案,我用最劇烈的運動鍛煉我的身體,用最痛苦考驗?zāi)捨业撵`魂。我訓(xùn)練手臂使它習(xí)慣于殺人,訓(xùn)練我的眼睛習(xí)慣于看人受折磨,訓(xùn)練我的嘴巴對最可怖的情景微笑。我的本性雖然善良、坦率和寬大,但我卻能變成了狡猾、奸詐、有仇必報,——或說得更確切一些,變得象命運一樣的冷酷無情。然后我踏上展現(xiàn)在我面前的征途。我克服了種種障礙,達到我的目標(biāo),那些企圖擋住我道路的人卻遭了殃!”
“夠了!”美塞苔絲說,“夠了,愛德蒙!相信我,只有那個一開始就認識你的是了解你的,即使她曾擋住你的路,即使你曾把她象一塊脆玻璃那樣踩得粉碎,可是,愛德蒙,可是她依舊還是崇拜你!象我與過去之間存在著一條鴻溝一樣,你與其他的人之間,也存在著一道深淵。我可以擔(dān)白地告訴你,把我心目中你和其他男子比較,這是使我痛苦的主要原因。不,世界上再沒有象你那樣可敬和善良的人了,現(xiàn)在讓我們告別吧,愛德蒙,讓我們分手吧。”
“在我離開你以前,美塞苔絲,你沒有任何要求了嗎?”伯爵說。
“我在這個世上存有一個希望,愛德蒙,——希望我兒子能夠幸福。”
“請祈禱上帝保佑他,我可以努力讓他幸福。”
“謝謝,謝謝,愛德蒙!”
“但對你自己難道毫無所求嗎,美塞苔絲?”
“我自己什么都不需要,我象是生活在兩座墳?zāi)怪g。一座是愛德蒙·唐太斯的,我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失去他的。我愛他。這句話從我這褪色的嘴唇上說出來并不動聽,但它是我心里珍藏的一個寶貴記憶,即使用世界上一切的東西來交換,我也不愿意失去它。另外那座墳?zāi)故撬涝趷鄣旅墒掷锏哪莻€人的,我并不惋惜他死,但我必須為死者祈禱。”
“你的兒子會幸福的,夫人。”伯爵說。
“那么我還能夠得到一些安慰了。”
“但你準(zhǔn)備怎么樣呢?”
“說我在這兒能象以前的美塞苔絲那樣憑勞動換取面包,那當(dāng)然不是真話,說了你也不會相信。我除了祈禱以外,已經(jīng)不能再做別的事情了。但是,我也沒有必要工作,你埋下的那一筆錢,我已經(jīng)找到了,那筆錢已足夠維持我的生活。關(guān)于我的謠言大概會很多,猜測我的職業(yè),談?wù)撐业纳顟B(tài)度,只要有上帝作證,那沒有了什么關(guān)系。”
“美塞苔絲,”伯爵說,“我說這句話并不是來責(zé)備你,但你放棄馬爾塞夫先生的全部財產(chǎn)是一種不必要的犧牲。其中至少有一半是理應(yīng)是屬于你的,那是精心操持那個家應(yīng)得的。我不能接受,愛德蒙。我的兒子不答應(yīng)的。我知道你要向我建議什么。”
“一切當(dāng)然應(yīng)該得到阿爾貝·馬爾塞夫的完全認可。”我將親自去征詢他的意見。如果他愿意接受我的建議,你會反對嗎?”
“你很清楚,愛德蒙,我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理智的人了,沒有了意志,已經(jīng)不能決定了。我已被那沖到我頭上來的驚濤駭浪弄糊涂了,我已變得聽天由命、聽任上帝的擺布,象是大鷹撲下的燕子一樣。我活著,只是因為我命中注定還不應(yīng)該死。假如上帝來援救我,我是肯接受的。”
“啊,夫人,”基督山說,“我們不是這樣崇拜上帝的。上帝的本意是要我們了解他,辯明他的真意,為了這個原因,他給了我們自由意志的。”
“噢!”美塞苔絲喊道,“別對我說那句話!難道我應(yīng)該相信上帝給了我自由的意志,我能用它來把我自己從絕望中解救出來嗎?”
基督山低下頭,在她那樣沉痛的悲哀面前不禁有點畏縮。
“你不愿意和我說一聲再見嗎?”他問道,并向她伸出手。
“當(dāng)然,我要對你說再見,”美塞苔絲說,并莊嚴(yán)地指著天。“我對你說這兩個字,就是向你表示:我還懷著希望。”于是,美塞苔絲用她那顫抖的手和伯爵的手握了握以后,便沖上樓去。
基督山慢慢地離開那所房子,向碼頭走去。美塞苔絲雖然坐在以前老唐太斯所住的那個房間的小窗前面,卻并沒有看到他離開了。她正在極目了望大海上那艘載著她兒子的船,但她卻仍不由自主地用溫柔的聲音輕輕地說:“愛德蒙!愛德蒙!愛德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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