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書庫 > 小說 > 中短篇小說 > 生死場(書號:244)
生死場  文/蕭紅

第七章    罪惡的季節

  五月節來臨,催逼著兩件事情發生:王婆服毒,小金枝慘死。

  彎月如同彎刀刺上林端。王婆散開頭發,她走向房后柴欄,在那兒她輕開籬門。柴欄外是墨沉沉的靜甜的,微風不敢驚動這墨色的夜面;黃瓜爬上架了!玉米響著雄寬的葉子,沒有蛙鳴,也少蟲聲。

  王婆披著散發,幽魂一般的,跪在柴草上,手中的杯子放到嘴邊。一切涌上心頭,一切誘惑她。她平身向草堆倒臥過去。被悲哀洶淘著大哭了。

  趙三從睡床了起來,他什么都不清楚,柴欄里,他帶點憤怒對待王婆:

  “為什么?在發瘋!”

  他以為她是悶著刺到柴欄去哭。

  趙三撞到草中的杯子了,使他立刻停止一切思維。他跑到屋中,燈光下,發現黑色濃重的液體東西在杯底。他先用手拭一拭,再用舌頭拭一拭,那是苦味。

  “王婆服毒了!”

  次晨村中嚷著這樣的新聞。村人凄靜的斷續的來看她。

  趙三不在家,他跑出去,亂墳崗子上,給她尋個位置。

  亂墳崗子活人為死人掘著坑子了,坑子深了些,二里半先跌下去。下層的濕土,翻到坑子旁邊,坑子更深了!大了!幾個人都跳下去,鏟子不住的翻著,坑子埋過人腰。外面的土堆漲過人頭。

  墳場是死的城廓,沒有花香,沒有蟲鳴,即使有花,即使有蟲,那都是唱奏著別離歌,陪伴著說不盡的死者永久的寂寞。

  亂墳崗子是地主施舍給貧苦農民們死后的住宅。但活著的農民,常常被地主們驅逐,使他們提著包袱,提著小孩,從破房子再走進更破的房子去。有時被逐著在馬棚里借宿。孩子們哭鬧著馬棚里的媽媽。

  趙三去進城,突然的事情打擊著他,使他怎樣柔弱呵!遇見了打魚村進城賣菜的車子,那個驅車人麻麻煩煩的講一些:“菜價低了,錢貼毛荒。糧食也不值錢。”

  那個車夫打著鞭子,他又說:

  “只有布匹貴,鹽貴。慢慢一家子連咸鹽都吃不起啦!地租是增加,還叫老莊活不活呢?”趙三跳上車,低了頭坐在車尾的轅邊。兩條衰乏的腿子,凄涼的掛下,并且搖蕩。車輪在轍道上哐啷的牽響。

  城里,大街上擁擠著了!菜市過量的紛嚷。圍著肉鋪,人們吵架一般。忙亂的叫賣童,手中花色的葫蘆,隨著空氣而跳蕩,他們為了“五月節”而癲狂。

  趙三他什么也沒看見,好像街上的人都沒有了!好像街是空街。但是一個小孩跟在后面:

  “過節了,買回家去,給小孩玩吧!”

  趙三聽見這話,那個賣葫蘆的孩子,好像自己不是孩子,自己是大人了一般,他追逐。

  “過節了,買回家去,給小孩玩吧!”

  柳條枝上各色花樣的葫蘆好像一些被系住的蝴蝶,跟住趙三在后面跑。

  一家棺材鋪,紅色的,白色的,門口擺了多多少少,他停在那里。孩子也停止追逐。

  一切都準備好!棺材停在門前,掘坑的鏟子停止翻揚了!

  窗子打開,使死者見一見最后的陽光。王婆跳突著胸口,微微尚有一點呼吸,明亮的光線照拂著她素靜的打扮。已經為她換上一件黑色棉褲和一件淺色短單衫。除了臉是紫色,臨死她沒有什么怪異的清b象,人們吵嚷說:

  “抬吧!抬她吧!”

  她微微尚有一點呼吸,嘴里吐出一點點白沫,這時候她已經被抬起來了。外面平兒急叫:

  “馮丫頭來了!馮丫頭!”

  母女香逢太遲了!母女們永遠不會再相逢了!那個孩子手中提了小包袱,慢慢慢慢走到媽媽面前。她細看一看,她的臉孔快要接觸到媽媽臉孔的時候,一陣清脆的暴裂的聲浪嘶叫開來。她的小包袱滾滾著落地。

  四圍的人,眼睛和鼻子感到酸楚和濕浸。誰能止住被著小女孩喚起的難忍的酸痛而不哭呢?不相關連的人混同著女孩哭她的母親。

  其中新死去丈夫的寡婦哭得最利害,也最哀傷。她幾乎完全哭著自己的丈夫,她完全幻想是坐在她丈夫的墳前。

  男人們嚷叫:“抬呀!該抬了。收拾妥當再哭!”

  那個小女孩感到不是自己家,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她不哭了。

  服毒的母親眼睛始終是張著,但她不認識女兒,她什么也不認識了!停在廚房板塊上,口吐白沫,她心坎尚有一點微微跳動。

  趙三坐在炕沿,點上煙袋。女人們找一條白布給女孩包在頭上,平兒把白帶束在腰間。

  趙三不在屋的時候,女人們便開始問那個女孩:

  “你姓馮的那個爹爹多咱死的?”

  “死兩年多。”

  “你親爹呢?”

  “早回山東了!”

  “為什么不帶你們回去?”

  “他打娘,娘領著哥哥和我到了馮叔叔家。”

  女人們探問王婆舊日的生活,她們為王婆感動。那個寡婦又說:

  “你哥怎不來?回家去找他來看看娘吧!”

  包白頭的女孩,把頭轉向墻壁,小臉孔又爬著眼淚了!她努力咬住嘴唇,小嘴唇偏張開,她又張著嘴哭了!接受女人們的溫暖使她大膽一點,走到娘的近邊,緊緊捏住娘的冰寒手指,又用手給媽媽抹擦唇上的泡沫。小心地只為母親所驚擾,她帶來的包袱踏在腳下。女人們又說:

  “家去找哥哥來看看你娘吧!”

  一聽說哥哥,她就要大哭,又勉強止住。那個寡婦又問:

  “你哥哥不在家嗎?”

  她終于用白色的包頭布擺絡住臉孔大哭起來了。借了哭勢,她才敢說哥哥:

  “哥哥前天死了呀:官項捉去槍斃的。”

  包頭布從頭上扯掉。孤獨的孩子癲癇著一般用頭搖著母親的心窩哭:

  “娘呀…娘呀…”

  她再怎么也不會哭,她還小呢!

  女人們彼此說:“哥哥多久死的?怎么都沒聽…”

  趙三的菸袋出現在門口,他聽清楚她們議論王婆的兒子。趙三曉得那小子是個“紅胡子”。怎樣死的,王婆服毒不是聽說兒子槍斃才自殺的嗎?這只有趙三曉得。他不愿意叫別人知道,老婆自殺還關聯著某個匪案,他覺得當土匪無論如何有些不光明。

  搖起他的菸袋老,他僵直的空的聲音響起,用菸袋催著女孩:

  “你走好啦!她已死啦!沒有什么看的,你快走回你家去!”

  小女孩被爹爹拋棄,哥哥又被槍斃了,帶來包袱和媽媽同住,媽媽又死了,媽媽不在,讓她和誰生活呢?

  她昏迷地忘掉包袱,只頂了一塊白布,離開媽媽的門庭。離開媽媽的門庭,那有點像丟開她的心讓她遠走一般。

  趙三因為他年老。他心中裁判著年青人:

  “私姘婦人,有錢可以,無錢怎么也去姘?沒見過。到過節,那個淫婦無法過節,使他去搶,年青人就這樣喪掉性命。”

  當他看到也要喪命的自己的老婆的時候,他非常仇恨那個槍斃的小子。當他想起去年冬天,王婆借來老洋炮的那回事。他又佩服人了:

  “久當胡子哩!不受欺侮哩!”

  婦人們燃柴,鍋漸漸冒氣。趙三燃著菸袋他來回踱走。過一會他看看王婆仍多多少少有一點氣息,氣息仍不斷絕。他好像為了她的死等待得不耐煩似的,他困倦了,依著墻瞌睡。

  長時間死的恐怖,人們不感到恐怖!人們集聚著吃飯,喝酒這時候王婆在地下作出聲音,看起來,她紫色的臉變成淡紫。人們放下杯子,說她又要活了吧?

  不是那樣,忽然從她的嘴角流出一些黑血,并且她的嘴唇有點像是起動,終于她大吼兩聲,人們瞪住眼睛說她就要斷氣了吧!

  許多條視線圍著她的時候,她活動著想要起來了!人們驚慌了!女人跑在窗外去了!男人跑去拿挑水的扁擔。說她是死尸還魂。

  喝過酒的趙三勇猛著:

  “若讓她起來,她會抱住小孩死去,或是抱住樹,就是大人她也有力量抱住。”

  趙三用他的大紅手貪婪著把扁擔壓過去。扎實的刀一般的切在王婆的腰間。她的肚子和胸膛突然增漲,像是魚泡似的。她立刻眼睛圓起來,像發著電光。她的黑嘴角也動了起來,好像說話,可是沒有說話,血從口腔直噴,射了趙三的滿單衫。趙三命令那個人:

  “快輕一點壓吧!弄得滿身血。”

  王婆就算連一點氣息也沒有了!她被進等在門口的棺材里。

  后存的廟前,兩個村中無家可歸的老頭,一個打著紅燈籠,一個手提水壺,領著平兒去報廟。繞廟走了三周,他們順著毛毛的行人小道回來,老人念一套成譜調的話,紅燈籠伴了孩子頭上的白布,他們回家去。平兒一點也不哭,他只記得住那年媽媽死的時候不也是這樣報廟嗎?

  王婆的女兒卻沒能回來。

  王婆的死信傳遍全存,女人們坐在棺材邊大大的哭起!扭著鼻涕,號啕著:哭孩子的,哭丈夫的,哭自己命苦的,總之,無管有什么冤屈都到這里來送了!村中一有年歲大的人死,她們,女人之群們,就這樣做。

  將送棺材上墳場要釘棺材蓋了!

  王婆終于沒有死,她感到寒涼,感到口渴,她輕輕說:

  “我要喝水!”

  但她不知道,她是睡在什么地方。

  五月節了,家家門上掛起葫蘆。二里半那個傻婆子屋里有孩子哭著,她卻蹲在門口拿刷馬的鐵耙子給羊刷毛。

  二里半跛著腳。過節,帶給他的感覺非常愉快。他在白菜地里看見白菜被蟲子吃倒幾棵。若在平日他會用短句咒罵蟲子,或是生氣把白菜用腳踢著。但是現在過節了,他一切愉快著,他覺得自己是應該愉快。走在地邊他看一看柿子還沒紅,他想摘幾個柿子給孩子吃吧!過節了!

  全村表示著過節,菜田和麥地,無管什么地方都是靜靜的,甜美的。蟲子們也仿佛比平日會唱了些。

  過節渲染著整個二里半的靈魂。他經過家門沒有進去,把獅子扔給孩子又走了!他要趁著這樣愉快的日子會一會朋友。

  左近鄰居的門上都了紙葫蘆,他經過王婆家,那個門上擺蕩著的是綠的葫蘆。再走,就是金枝家。金枝家,門外沒有葫蘆,門里沒有人了!二里半張望好久:孩子的尿布在鍋灶旁被風吹著,飄飄的在浮游。

  小金枝來到人家才夠一個月,就被爹爹摔死了:嬰兒為什么來到這樣的人間?使她帶了怨悒回去!僅僅是這樣短促呀!僅僅是幾天的小生命!

  小小的孩子睡在許多死人中,他不覺得害怕嗎?媽媽走遠了!媽媽啜泣聲不見了!

  天黑了!月亮也不來為孩子做伴。

  五月節的前些日子,成業總是進城跑來跑去。家來和妻子吵打。他說:

  “米價落了!三月里買的米現在賣出去折本一小半。賣了還債也不足,不賣又怎能過節?”并且他漸漸不愛小金枝,當孩子夜里把他吵醒的時候,他說:

  “拼命吧!鬧死吧!”

  過節的前一天,他家什么也沒預備,連一斤面粉也沒買。燒飯的時候豆油罐子什么也倒流不出。

  成業帶著怒氣回家,看一看還沒有燒菜。他厲聲嚷叫:

  “啊!像我……該餓死啦連飯也沒得吃……我進城……我進城。”

  孩子在金枝懷中吃奶。他又說:

  “我還有好的日子嗎?你們累得我,是我做強盜都沒有機會。”

  金枝垂了頭把飯擺好,孩子在旁邊哭。

  成業看著桌上的咸菜和粥飯,他想了一刻又不住的說起:

  “哭吧!敗家鬼,我賣掉你去還債。”

  孩子仍哭著,媽媽在廚房里,不知是掃地;還是收拾柴堆。爹爹發火了:

  “把你們都一塊賣掉,要你們這些吵家鬼育什么用……”

  廚房里的媽媽和火柴一樣被燃著:

  “你像個什么?回來吵打,我不是你的冤家,你會賣掉,看你賣吧!”

  爹爹飛著飯碗!媽媽暴跳起來。

  “我賣:我摔死她吧!……我賣什么!”

  就這樣小生命被截止了。

  王婆聽說金枝的孩子死,她要來看看,可是她只扶了杖子立起來又倒臥下來。她的腿骨被毒質所侵還不能行走。

  年青的媽媽過了三天她到亂崗子去看孩子。但那能看到什么呢?被狗扯得什么也沒有。

  成業他看到一堆草染了血,他幻想是捆小金枝的草吧!他倆背向著流過眼淚。

  亂崗子不知曬乾多少悲慘的眼淚?永年悲慘的地帶,連個烏鴉也不落下。

  成業又看見一個墳窟,頭骨在那里重見天日。

  走出墳場,一些棺材,墳堆,死寂死寂的印象催迫著他們加快著步子。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  

互聯網出版許可證 新出網證(滬)字59號  滬ICP備14002215號

滬公網安備 31010602000012號

91久久国产视频| 亚洲AV无码久久精品蜜桃| 大美女久久久久久j久久| 国产精品熟女福利久久AV| 中文精品99久久国产| 97超级碰碰碰久久久久| 久久人人爽人人澡人人高潮AV| 无码任你躁久久久久久老妇App| 久久人人爽人人爽人人AV| www亚洲欲色成人久久精品| 久久久久亚洲av综合波多野结衣|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吹潮| 久久综合亚洲色HEZYO社区| 亚洲国产精品久久久久网站| 亚洲精品乱码久久久久久按摩 | 激情五月综合综合久久69| 久久狠狠爱亚洲综合影院| 国产成人精品久久亚洲高清不卡| 久久无码人妻一区二区三区午夜| 久久综合色区| 精品人妻伦一二三区久久| 久久精品免费观看| 九九久久自然熟的香蕉图片| 99久久精品免费看国产一区二区三区 | 久久精品国产99久久丝袜| 国产精品欧美久久久天天影视| 欧美日韩精品久久久免费观看| 亚洲国产婷婷香蕉久久久久久| 久久99精品国产麻豆婷婷| 久久久99精品成人片中文字幕| 久久国产高清字幕中文| …久久精品99久久香蕉国产| 午夜精品久久久久久中宇| 人妻无码久久一区二区三区免费 | 久久久久久久亚洲Av无码| 天天躁日日躁狠狠久久| 性做久久久久久久| 久久se精品一区精品二区| 国产—久久香蕉国产线看观看| 99久久国产亚洲高清观看2024| 国产Av激情久久无码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