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王褒（二）

　　陳丘子見先生言切，恐二客慚，膝步而前曰：“先生詳之，行潦暴集，江海不以為多。魷鱔并沉，九不以為虛。是以許由匿堯而深隱，唐氏不以衰。夷齊恥周而遠(yuǎn)餓，文武不以卑。夫青蠅不能穢垂棘，邪論不能惑孔墨。今刺史質(zhì)敏以流惠，舒化以揚(yáng)名，采詩以顯至德，歌詠以董其文。受命如絲，明之如緡，《甘棠》之風(fēng)，可倚而俟也。二客雖窒計(jì)沮議，何傷？”顧謂文學(xué)夫子曰：“先生微矜於談道，又不讓乎當(dāng)仁，亦未巨過也，愿二子措意焉。”夫子曰，“否。夫雷霆必發(fā)而潛底震動(dòng)，桴鼓鏗鏘而介士奮竦，故物不震不發(fā)，士不激不勇。今文學(xué)之言，欲以議愚感敵，舒先生之憤，愿二生亦勿疑。”於是文繹復(fù)集，乃始講德，文學(xué)夫子曰：“昔成康之世，君之德與臣之力也。”先生曰：“非有圣智之君，惡有甘棠之臣？故虎嘯而風(fēng)寥戾，龍起而致云氣，蟋蟀俟秋吟，蜉蝣出以陰。《易》曰：‘飛龍?jiān)谔欤姶笕恕！Q聲相應(yīng)，仇偶相從，人由意合，物以類同。是以圣主不遍窺望而視以明，不殫傾耳而聽以聰，何則？淑人君子，人就者眾也。故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大廈之材，非一丘之木；太平之功，非一人之略也。蓋君為元首，臣為股肱，明其一體，相待而成。有君而無臣，《春秋》刺焉。三代以上，皆有師傅，五伯以下，各自取友。齊桓有管鮑隰寧，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晉文公有咎犯趙衰，取威定霸，以尊天子。秦穆有王由五，攘卻西戎，始開帝緒。楚莊有叔孫子反，兼定江淮，威震諸夏。句踐有種蠡渫庸，克滅強(qiáng)吳，雪會稽之恥。魏文有段干田翟，秦王寢兵，折沖萬里。燕昭有郭隗、樂毅，夷破強(qiáng)齊，困閔於莒。夫以諸侯之細(xì)，功名猶尚若此，而況帝王選於四海，羽翼百姓哉。故有賢圣之君，必有明智之臣。欲以積德，則天下不足平也。欲以立威，則百蠻不足攘也。今圣主冠道德，履純?nèi)剩涣嚕宥Y文，屢下明詔，舉賢良，求術(shù)士，招異倫，拔后茂，是以海內(nèi)歡慕，莫不風(fēng)馳雨集，襲雜并至，填庭溢闕，含淳詠德之聲盈耳，登降揖讓之禮極目。進(jìn)者樂其條暢，怠者欲罷不能，偃息匍匐乎詩書之門，游觀乎道德之域。咸潔身修思，吐情素而披心腹。各悉精銳以貢忠誠，允愿推主上弘風(fēng)俗而騁太平，濟(jì)濟(jì)乎多士，文王所以寧也。若乃美政所施，洪恩所潤，不可究陳。舉孝以篤行，崇能以招賢。去煩蠲苛以綏百姓，祿勤增奉以厲貞謙。減膳食，卑宮觀，省田官，損諸苑，疏繇役，振乏困，恤民災(zāi)害，不遑游宴。閔耄老之逢辜，憐縗絰之服事，惻隱身死之腐人，凄愴子弟之縲匿。恩及飛鳥，惠加走獸，胎卵得以成育，草木遂其零茂。“愷悌君子，民之父母”，豈不然哉。先生獨(dú)不聞秦之時(shí)耶，違三王，背五帝，滅詩書，壞禮樂，信任群小，憎惡仁智，詐偽者進(jìn)達(dá)，佞諂者容入，宰相刻峭，大理峻法。處位而任政者，皆短於仁義。長於酷虐，狼摯虎攫，懷殘秉賊，其所臨蒞，莫不肌栗懾伏，吹毛求疵，并施螫毒，百姓征忄公，無所措其手足。嗷嗷愁怨，遂亡秦族。是以養(yǎng)雞者不畜，牧獸者不育豺，樹木者憂其蠹，保民者除其賊。故大漢之為政也，崇簡易，尚寬柔，進(jìn)淳全，舉賢才，上下無怨，民用和睦。今海內(nèi)樂業(yè)，朝廷淑清，天符既章，人瑞又明。品物咸亨，山川降靈，神光耀暉，洪洞朗天。鳳皇來儀，翼翼邕邕，群鳥并從，舞德垂容。神雀仍集，麒麟自至。甘露滋液，嘉禾櫛比。大化隆洽，男女條暢。家給年豐，咸則三壤，豈不盛哉！昔文王應(yīng)九尾狐而東夷歸周，武王獲白魚而諸侯同辭，周公受鬯而鬼方臣，宣王得白狼而夷狄賓。夫名自正而事自定也。今南郡獲白虎，亦偃武興文之應(yīng)也。獲之者張武，武張而猛服也。是以北敵賓洽，邊不恤寇，甲士寢而旌旗仆也。”文學(xué)夫子曰：“天符既命矣，敢問人瑞。”先生曰：“夫匈奴者，百蠻之最強(qiáng)者也，天性╂蹇，習(xí)俗杰暴。賤老貴壯，氣力相高。業(yè)在政伐，事在獵射。兒能騎羊，走箭飛鏃。逐水隨畜，都無常處。鳥集獸散，往來馳騖。周流曠野，以濟(jì)嗜欲。其耒耜則弓矢鞍馬，播種則扦弦掌拊。收秋則奔狐馳兔，獲刈則顛倒殪仆，追之則奔遁，釋之則為寇。是以三王不能懷，五伯不能綏，驚邊扌兀士，屢犯芻蕘。詩人所歌，自古患之。今圣德隆盛，威靈外覆，日逐舉國而歸德，單子稱臣而朝賀，乾坤之所開，陰陽之所接。編結(jié)沮顏，ㄡ齒梟間，翦發(fā)黥首，文身裸袒之國，靡不奔走貢獻(xiàn)，歡忻來附，婆娑嘔吟，鼓掖而笑。夫鴻均之世，何物不樂，飛鳥翕翼，泉魚奮躍。是以刺史感懣，舒音而詠至德。鄙人黠淺，不能究識。敬遵所聞，未克殫焉。”於是二客醉於仁義，飽於盛德，終日仰嘆，怡懌而悅服。（《文選》）

　　●圣主得賢臣頌

　　夫荷旃被毳者，難與道純綿之麗密；羹藜含糗者，不足與論太牢之滋味。今臣辟在西蜀，生於窮巷之中，長於蓬茨之下，無有游觀廣覽之知，顧有至愚極陋之累，不足以塞厚望，應(yīng)明指。雖然，敢不略陳愚而抒情素！

　　記曰：共惟《春秋》法五始之要，在乎審己正統(tǒng)而已。夫賢者，國家之器用也。所任賢，則趨舍省而功施普；器用利，則用力少而就效眾。故工人之用鈍器也，勞筋苦骨，終日矻矻。及至巧冶鑄干將之樸，清水淬其鋒，越砥斂其鍔，水?dāng)囹札垼憚栂铮鋈翦玢岙嬐俊Ｈ绱耍瑒t使離婁督繩，公輸削墨，雖崇臺五增，延袤百丈，而不溷者，工用相得也。庸人之御駑馬，亦傷吻敝策而不進(jìn)於行，匈喘膚汗，人極馬倦。及至駕嚙，驂乘旦，王良執(zhí)靶，韓哀附輿，縱馳騁騖，忽如景靡，過都越國，蹶如歷塊；追奔電，逐遺風(fēng)，周流八極，萬里壹息。何其遼哉？人馬相得也。故服之涼者，不苦盛暑之郁燠；襲貂孤之暖者，不憂至寒之凄愴。何則？有其具者易其備。賢人君子，亦圣王之所以易海內(nèi)也。是以嘔喻受之，開寬裕之路，以延天下英俊也。夫竭知附賢者，必建仁策；索人求士者，必樹伯跡。昔周公躬吐捉之勞，故有圉空之隆；齊桓設(shè)庭燎之禮，故有匡合之功。由此觀之，君人者勤於求賢而逸於得人。

　　人臣亦然。昔賢者之未遭遇也，圖事揆策則君不用其謀，陳見悃誠則上不然其信，進(jìn)仕不得施效，斥逐又非其愆。是故伊尹勤於鼎俎，太公困於鼓刀，百里自鬻，寧子飯牛，離此患也。及其遇明君遭圣主也，運(yùn)籌合上意，諫諍即見聽，進(jìn)退得關(guān)其忠，任職得行其術(shù)，去卑辱奧渫而升本朝，離疏釋喬而享膏粱，剖符錫壤而光祖考，傳之子孫，以資說士。故世必有圣知之君，而后有賢明之臣。故虎嘯而風(fēng)冽，龍興而致云，蟋蟀俟秋吟，蜉蝣出以陰。《易》曰：“飛龍?jiān)谔欤姶笕恕！薄对姟吩唬骸八蓟识嗍浚送鯂！惫适榔街魇ィ“瑢⒆灾粒魣颉⑺础⒂怼⑽摹⑽渲@稷、契、皋陶、伊尹、呂望，明明在朝，穆穆列布，聚精會神，相得益章。雖伯牙操遞鐘，逢門子彎烏號，猶未足以喻其意也。

　　故圣主必待賢臣而弘功業(yè)，俊士亦俟明主以顯其德。上下俱欲，歡然交欣，千載壹合，論說無疑，翼乎如鴻毛過順風(fēng)，沛乎如巨魚縱大壑。其得意若此，則胡禁不止？曷令不行？化溢四表，橫被無窮，遐夷貢獻(xiàn)，萬祥畢溱。是以圣主不遍窺望而視已明，不單頃耳而聽已聰；恩從祥風(fēng)翱，德與和氣游，太平之責(zé)塞，優(yōu)游之望得；遵游自然之勢，恬淡無為之場，休征自至，壽考無疆，雍容垂拱，永永萬年，何必偃詘信若彭祖，噓呼吸如僑、松，眇然絕俗離世哉！《詩》云“濟(jì)濟(jì)多士，文王以寧”，蓋信乎其以寧也。（《漢書?王褒傳》、《文選》、《藝文類聚》二十。）

　　●甘泉宮頌

　　甘泉山，天下顯敞之名處也。前接大荊，后臨北極，左撫仁鄉(xiāng)，右望素域。其宮室也，仍{山截}而為觀，攘抗岸以為階，壅波瀾而鱗坻，馳道列以曲遠(yuǎn)。覽除閣之麗靡，覺堂殿之巍巍。徑落莫以差錯(cuò)，編玳瑁之文棍。鏤螭龍以造牖，采云氣以為楣。神星羅於題鄂，虹往往而繞榱。縵倏忽其無垠，意能了之者誰？竊想圣主之優(yōu)游，時(shí)娛神而款縱。坐鳳皇之堂，聽和鸞之弄。臨麒麟之域，驗(yàn)符瑞之貢。詠中和之歌，讀太平之頌。（《藝文類聚》六十二。）

　　十分未升其一，增惶懼而目眩，若播岸而臨坑，登木末以窺泉。（《文選?魏都賦》注引王褒《甘泉賦》，疑“賦”乃“頌”之誤。）

　　●碧雞頌

　　持節(jié)使者王褒謹(jǐn)拜南崖，敬移金精神馬，縹碧之雞。（《水經(jīng)注》作“縹縹碧雞”，《文選》注作“票彡票彡碧雞”。）處南之荒，深豁回谷。非土之鄉(xiāng)，歸來歸來。漢德無疆，廉平唐虞。澤配三皇，黃龍見兮白虎仁，歸來可以為倫。歸來翔兮，何事南荒。（《后漢?西南夷傳》、《水經(jīng)?淹水注》、《文選》劉峻《廣絕交論》注。）

　　●僮約

　　蜀郡王子淵，以事到湔，止寡婦楊惠舍，惠有夫時(shí)奴，名便了。子淵倩奴行酤酒，便了拽大杖，上夫冢嶺曰：“大夫買便了時(shí)，但要守家，不要為他人男子酤酒。”子淵大怒曰：“奴寧欲賣耶？”惠曰：“奴大忤人，人無欲者。”子淵即決買券云云，奴復(fù)曰：“欲使，皆上券，不上券，便了不能為也。”子淵曰：“諾。”

　　券文曰：神爵三年正月十五日，資中男子王子淵，從成都安志里女子楊惠買亡夫時(shí)戶下髯奴便了。決賈萬五千，奴當(dāng)從百役使，不得有二言。晨起早掃，食了洗滌，居當(dāng)穿臼縛帚，截竿鑿斗，浚渠縛落，鋤園斫陌，杜埤地，刻大枷，屈竹作杷，削治鹿盧。出入不得騎馬載車，踑坐大呶，下床振頭。捶鉤刈芻，結(jié)葦躐纑，汲水絡(luò)，入佐且莫，織履作粗，黏雀張鳥，結(jié)網(wǎng)捕魚，繳雁彈鳧，登山射鹿，入水捕龜。后園縱養(yǎng)雁鶩百馀，驅(qū)逐鴟鳥，持梢牧豬，種姜養(yǎng)芋，長育豚駒，糞除堂廡。喂食馬牛，鼓四起坐，夜半益芻。二月春分，被堤杜疆，落桑皮棕，種瓜作瓠。別落披蔥，焚槎發(fā)芋，壟集破封，日中早й，雞鳴起舂。調(diào)治馬戶，兼落三重。舍中有客，提壺行酤。汲水作，滌杯整桉，園中拔蒜，斷蘇切脯。筑肉霍芋，膾魚い鱉，烹茶盡具，已而蓋藏。關(guān)門塞竇喂豬縱犬。勿與鄰里爭斗，奴但當(dāng)飯豆飲水，不得嗜酒，欲飲美酒，唯得染唇漬口，不得傾盂覆斗。不得辰出夜入，交關(guān)侔偶。舍后有樹，當(dāng)裁作船，上至江州，下到湔主，為府椽求用錢。推訪堊販棕索，綿亭買席，往來都洛。當(dāng)為婦女求脂澤，販於小市，歸都擔(dān)，轉(zhuǎn)出旁蹉。牽犬販鵝、武都買荼，楊氏檐荷，往市聚，慎護(hù)奸偷。入市不得夷蹲旁臥，惡言丑罵，多作刀矛，持入益州，貨易羊牛，奴自教精慧，不得癡愚。持斧入山，斷柔裁轅。若有馀殘，當(dāng)作俎幾木屐，及犬彘盤。焚薪作炭，壘石薄岸，治舍蓋屋，削青代牘。日暮欲歸，當(dāng)送干柴兩三束。四月當(dāng)披，九月當(dāng)獲，十月收豆，麥窖芋，南安拾栗采橘，持車載輳，多取蒲苧，益作繩索。雨墮無所為，當(dāng)編蔣織簿，種植桃李，梨柿柘桑，三丈一樹。八尺為行，果類相從，縱橫相當(dāng)，果熟收斂，不得吮嘗。犬吠當(dāng)起，驚告鄰里。棖門柱戶，上樓擊鼓。荷盾曳矛，還落三周，勤心疾作，不得遨游。奴老力索，種莞織席。事訖休息，當(dāng)舂一石，夜半無事，浣衣當(dāng)白。若有私錢，主給賓客，奴不得有奸私，事事當(dāng)關(guān)白。奴不聽教，當(dāng)笞一百。

　　讀券文適訖，詞窮咋索，仡仡叩頭，兩手自搏，目淚下落。鼻涕長一尺，審如王大夫言，不如早歸黃土陌，丘蚓鉆額，早知當(dāng)爾，為王大人酤酒，真不敢作惡。（《藝文類聚》三十五、《初學(xué)記》十九、《御覽》五百九十八、九百九十六、《古文苑》。）

　　●責(zé)須髯奴辭

　　我觀人須，長而復(fù)黑。冉弱而調(diào)，離離若緣坡之竹，郁郁若春田之苗，因風(fēng)拂靡，隨身飄。爾乃附以豐頤，表以蛾眉，發(fā)以素顏，呈以妍姿，約之以絀線，潤之以芳脂，莘莘翼翼，靡靡綏綏，振之發(fā)曜，黝若元之垂。於是搖鬢奮髭，則論說虞唐，鼓{髟者}動(dòng)鬣，則研核否臧。內(nèi)有環(huán)形，外闔宮商，相如以之都雅，顓孫以之堂堂。豈若子髯既亂且赭，枯槁禿瘁，劬勞辛苦，汗垢流離，污穢泥土，傖囁穰扌需，（音“而”）與塵為侶。無素顏可依，無豐頤可怙。動(dòng)則困於總滅，靜則窘於囚虜。薄命為髭，正著子頤為身不能疵其四體，為智不能御其形骸。癩須瘦面，常如死灰，曾不如犬羊之毛尾，狐貍之毫厘，為子須者，不亦難哉。（《初學(xué)記》十九，又見《古文苑》，以為黃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