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且,由于個性(人類的或不是人類的)在一部作品里是用大量的印象塑造起來的,它們取自許多少女、許多教堂、許多奏鳴曲,用于構成一位少女、一座教堂、一首奏鳴曲,我寫這本書的時候,是不是能象弗朗索瓦絲做那盤得到諾布瓦先生高度評價的胡蘿卜燜牛肉那樣,加上那么多精選的肉塊就可以使肉凍內容豐富了呢?我終將實現當初在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時認為不可能實現的夙愿了,當初認為不可能就象認為我絕不可能習慣于沒有吻過母親就上床睡覺那樣,或者后來認為我不可能習慣阿爾貝蒂娜喜歡女人的想法那樣,那種想法最后竟使我生活在對她的存在視而不見之中。因為我們最大的恐懼和我們最大的希望一樣,再大也不會超出我們的力量,我們最后總能戰勝恐懼和實現希望。
是的,我剛剛形成的這個關于時間的觀念告訴我說該是著手撰寫這部作品的時候了。應該趕緊動手。然而現在才動手還來得及嗎?還有,我有力量勝任嗎?這正證明了剛才,我走進客廳,那一張張溝壑縱橫的面孔給予我年華如逝水的概念的時候,我心里感到惶恐不安是有道理的。心靈有它自己的景物,然而讓它靜觀這些景物的時間卻有一定限度。我以前的日子過得象一名畫師,他順著一條突出在湖面上的道路往上行走,陡壁懸崖和樹木組成屏障遮住了他的視線。他先從一道缺口瞥見了湖水,接著湖泊整個兒地呈現在他眼前,他舉起畫筆。可此時夜色已經降落,他再也畫不成了,而且白天也不會回來。首先,既然什么都還沒有開始,我便可能焦躁不安,雖說我相信自己年歲還不算大,還有幾年好活,我最后的時刻畢竟也有可能即在眼前。實際上,看問題得從我擁有一具肉體出發,也就是說我始終不斷地受到雙重危險的威脅,外部的和內部的。而且我這么說還只是出于言語表達的方便。因為,內部的危險,例如腦溢血,同時又是外部的危險,因為那是肉體的危險。而擁有一具肉體對精神、對能思維的人類生命是巨大的威脅,我們無疑應當盡量地不要把能思維的人類生命說成是物質的動物生命的神奇改善,還不如說它是精神生活構成中的一種不完善,而且還是象珊瑚骨形成的原生動物的共同生存那樣,象鯨的身體等等那樣的退化的不完善。肉體把精神禁錮在一座要塞里,要塞很快便被團團包圍,水泄不通,最后精神只好交械投降。
然而,我姑且如此區別威脅精神的兩類不同危險,就從外部的危險說起,我記得,在我這一生中已有很多次遇上這樣的情況,當時我處于精神亢奮之中,某種境遇使我暫時停止一切肉體活動。例如,當我帶著醉意坐車離開里夫貝爾餐廳,前往附近的某個娛樂場,此時,我十分清楚地感到心中有我的思維的現時對象,并且知道它只是由一次偶然引起的,知道這個對象非但還沒有進入我心中,而且還會同我的肉體一起化為烏有。我當時對此并不很在意。我的喜悅使我處事馬虎、無憂無慮。就算這種喜悅頃刻間便告結束、煙消云散,我也滿不在乎。現在卻已經不一樣了。這是因為我所感受到的幸福并不來自于把我們與往昔隔開的純粹主觀的神經緊張狀態,而是相反,來自于我精神的舒展,即在這種舒展上,往昔重新成形,化為現實,并且給予我(只可惜是短暫地!)一個永恒的價值。我真愿把我永恒的價值遺贈那些有可能用我的財寶富足起來的人們。當然,我在書房里所感到和力求加以保護的情感仍然是快悅,但已不是個人主義的快悅,或者至少這種個人主義可為他人所用(因為,自然三界中所有能結出累累碩果的利他主義均按某種個人主義的模式發展。人類的不是個人主義的利他主義結不出果實,這便是作家的利他主義,使他放下創作去接待一位不幸的朋友、接受一項公職,寫幾篇宣傳文章)。我已經再也沒有從里夫貝爾回來時感到的那種不在乎了,我感到自己由于身懷著這部巨著而變得崇高(仿佛這是件易碎的珍貴物品,別人把它托付給了我,我真希望能完好無損地把它交到收件人手中,而不是留在我這里)。現在,由于感覺到自己是一部作品的負有者,可能導致死亡的意外事故對我說來變得更加可怕,甚至荒謬(只要我覺得這部作品是必要的和能夠經久不衰的),它與我的愿望相矛盾,帶著我思維的沖動,它的可能性卻并不因為我不愿意而小一些,因為事故產生于物質原因,完全可能發生在它們一無所知地加以摧毀的差異甚大的使它們變得可憎的時候。我很清楚,我的大腦是蘊含豐富的礦床,那里有大面積品種繁多的珍貴礦脈。然而,我還走得及把它們開發出來嗎?我是唯一能夠開發這些礦藏人。理由有二:隨著我的死亡,不僅能夠開采這些礦藏的唯一的工人不復存在。連那礦脈本身也將不復存在。而呆一會兒,在回家的路上,只要我乘坐的汽車碰撞上另外一輛便足以導致我肉體的摧毀,而我的精神,自生命從肉體退出后,會被迫永遠地放棄那些新的想法,那些它此時此刻由于來不及把它們比較保險地放進一部著作而惴惴不安地用它戰栗的、雖能起保護作用卻又是十分脆弱的精髓緊緊包裹著的新思想。這種建立在推理基礎上的對危險的恐懼感在我心中產生,然而出于奇怪的巧合,即在前不久,我還曾對死亡的概念變得滿不在乎。對于我不再是我的恐懼,以前也曾使我厭惡,厭惡我每次感受到的新的愛情(我對希爾貝特的愛,對阿爾貝蒂娜的愛),因為想到愛她們的人有朝一日將不復存在我就受不了,這將好似一種死亡。然而,這種恐懼感隨著它自身不斷地更新,自然而然地變成了自信的平靜。
甚至連腦系的偶發癥狀都可以不要。我通過大腦里出現的一個空白和對一些事物的遺忘感到了它的癥兆,我已經只能借助于偶然記起那些事物了,就象在整理東西的時候會找到一件已被忘記的、甚至要找而沒有找到的東西,那些癥兆使我變得象一個愛攢錢的人,他那破裂的銀箱漸漸地讓財富全流失了。曾有一時存在過一個為那些財富的流失怨天尤地的我,但我很快便感到,隨著記憶的衰退這個我也被帶走了。
如果說在那段時間里,死亡的念頭如人們所感到的那樣使我的愛情黯然失色,那么,已有很久以來,對愛情的緬懷卻又幫助我克服對死亡的懼怕。因為我懂了死亡不是什么新奇的東西,恰恰相反,從我童年以來我已經死過好幾回了。以最近這段時期來說,我不是曾把阿爾貝蒂娜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嗎?那時,我能想象自己在失去了對她的愛情后還茍且貪生嗎?可我不再愛她了,我不再是那個愛她的人了,我變成了另一個不愛她的人,變成了另一個人后我中止了對她的愛。而且我也沒有因為自己變成了這另一個人而感到痛苦,沒有因為不再愛阿爾貝蒂娜而痛苦。當然,有朝一日我不再有自己這副皮囊,這無論如何也不是一件比從前有一天我不再愛阿爾貝蒂娜更痛苦的事情。可是現在,不再愛她對我已是那樣地無關痛癢!那一次又一次本該摧毀我的死亡曾使那個我感到如此地懼怕,然而一旦死亡完成,當那個懼怕它們的我不再在感覺到它們的那個地方。它們又是那么地無足輕重,那么地柔和,一段時間以來,它們已使我覺悟到害怕死亡會是多么地不明智。然而,不久前剛變得對死亡滿不在乎的我現在重又開始懼怕起它來了,是的,是以另一種方式,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我的著作,在那么多危險威脅之下的這條命對于它的誕生至少在一段時期內是不可或缺的。維克多·雨果說:
青草應該生長,孩子們必須死去。
我就說過嚴酷的藝術法則是生靈死亡,我們自己也在吃盡千辛萬苦中死去,以便讓青草生長,茂密的青草般的多產作品不是產生于遺忘,而是產生于永恒的生命,一代又一代的人們踏著青草,毫不顧忌長眠于青草下的人們,歡快地前來用他們的“草地上的午餐”。
我說了來自外部的危險。來自內部的危險也一樣。如果我對來自外界的意外防護得好好的,誰又能料到我是不是會因為一次突然出現在我內部的意外,因為某種內部的災禍,即在為撰寫這部作品所需的好幾個月過去之前使我不得不放棄利用這個恩惠呢?
過一會兒,當我經過香榭麗舍,走在回家的路上,誰又能對我保證說我不會遭受有一天下午落到我外祖母頭上的那種災難呢?那天下午,也是在香榭麗舍,她帶我出來散步,沒想到那竟是她最后的一次散步,在這種一無所知中,我們的一無所知中,時針指到了她不知道的這個點上,當即,脫鉤的發條就敲響了喪鐘。也許當第一記鐘聲已在醞釀之中的時候,對于這記鐘聲敲響前那一分鐘已快走完的恐懼,也許對將在我大腦里啟動的這一擊的恐懼(這種恐懼就是對即將發生之事模模糊糊的感知),就象動脈血管抵御不住前處于不穩定狀態的意識中的大腦的一種反應,有些受傷者,盡管醫生和生存的欲望都在竭力欺瞞他們,仍然有可能清醒地意識到死亡的降臨,接受死亡,說:“我要死了,我已經作好了準備,”
并且寫下給他們的妻子的訣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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