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該怯懦地說她為人厚道、品格高尚,其實我十分清楚這是假話,知道在她的直率中夾帶著謊言。隨著她給我講述一樁樁的艷史奇遇,我惴惴不安地想象著斯萬不知道的這一切,這些事會使他痛苦到什么程度,因為他把自己的喜怒哀樂全都系在這個女人身上了,還因為他僅僅只是依據她看一個討她喜歡的陌生男人或女人的目光便斷定可以對她放心。其實,她這樣做無非是為了向我提供她以為的小說題材。她弄錯了,倒不是因為她沒有為我的想象隨時提供大量的儲備源,而是因為她不是以一種不自覺得多的方式,通過來自我本身的行為,不為她所知地從中引出她的生活法則的行為,來為我提供素材的。
德·蓋爾芒特先生把他的雷霆之火統統保留下來,用來對付公爵夫人,德·福什維爾夫人也不錯過時機,把德·蓋爾芒特先生憤怒的矛頭引到公爵夫人的隨意來往上去。所以,公爵夫人挺背時。有一次,我同德·夏呂斯先生談到過這種看法。其實,德·夏呂斯先生斷言說,開始的時候錯并不在他兄弟方面,公爵夫人純潔無瑕的說法實際上是由巧妙的人來說,德·蓋爾芒特夫人完全是另外一種女人,她在大家心目中是無可指摘的。在這兩種看法中,我無法確定哪一種更切合實際,切合那種往往為四分之三的人所不了解的實際。我清清楚楚地記得,在貢布雷教堂中殿;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某種左右顧盼的藍色的目光,可是這并不能說明這兩種看法中有哪一種是錯的,兩種看法全都能給它以不同的和說得過去的含義。幼稚的我還曾有一時想入非非,以為那是向我投來的愛的目光。從那以后我懂了,一位郡主就象教堂的彩畫玻璃,看她臣仆時用的目光只能是寬厚仁慈的。那么,是否就該認為我的前一種看法是對的呢?是不是就該認為,后來,如果說公爵夫人從來不同我談論愛情問題,那是因為她怕影響自己的名聲,因為我不只是她在貢布雷的圣希勒里邂逅相遇的陌生孩子,更是她姨母和外甥的朋友呢?
公爵夫人可能有一時感到高興,因為自己的往昔有我參與而變得更加厚實可靠。然而當我向她提出幾個關系到德·布雷奧代先生的土財主味的問題時,她重又撿起她社交婦女的觀點,即傲視世俗的觀點,那時候,我還不大能把德·布雷奧代先生與德·薩岡先生或德·蓋爾芒特先生區別開來。公爵夫人一邊和我講話,一邊陪我參觀府邸。我們在幾間較小的客廳里見到三五成群的知己密友,他們寧肯離群獨處、聽聽音樂。在一間拿破侖時代式樣的小客廳里,一張長沙發上坐著幾位難得見到的穿黑禮服的來賓,成直線還擺著一張長椅,椅子內曲象只搖籃,上面躺著一位少婦,長椅旁一面活動穿衣鏡,由密涅瓦托著。這位少婦連公爵夫人進去都沒能讓她改變一下慵懶的身姿,她那拿破侖時代式樣的珠光緞長裙鮮艷之極,使一品紅吊鐘海棠都黯然失色,服色的鮮艷與身姿的慵懶恰成對照。珠光緞上一些徽號和花紋的痕跡印得深深的,它們壓在衣服上的時間似乎已有很久。她朝公爵夫人略微點了點那一頭棕發的娟秀的臉,算是打了招呼。她為了能更加聚精會神地聽音樂,盡管是在大白天,卻讓人拉上落地窗簾,人們只好點起三腳架上的油燈,免得走路扭傷了腳,油燈散發出微弱的紅光。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回答我的詢問說她是德·圣德費爾特夫人。于是我又想知道她與我認識的老德·圣德費爾特夫人是什么關系。德·蓋爾芒特夫人說少婦是老夫人的侄孫的妻子,她想到這位侄孫媳出身于拉羅什富科家顯得心里不痛快,但她否認自己認識圣德費爾特一家。我提到她這位洛姆親王夫人與斯萬重逢那晚的情況(說實在,我也只是道聽途說來的)。德·蓋爾芒特夫人肯定說她絕對沒有參加那次晚會,公爵夫人歷來愛撒點謊,現在更變本加厲。對她說來,德·圣德費爾特夫人是她希望否認的一個沙龍,況且隨著時光的流逝這個沙龍的地位下降頗多。我并不堅持。“不,您可能已經在我家見到過他了,因為他有才氣,她是您說的那個女人的丈夫,我跟他并沒有聯系。”
“可她并沒有丈夫呀。“您之所以這么想,是因為他們分居了,不過他比她可愛多了。”我終于弄清楚了有個身材魁悟、極其高大、極其強壯、滿頭白發的老人,一個我到處都見到,卻一直不知道他姓甚名誰的老人,他就是德·圣德費爾特夫人的丈夫。他去年已經作古。至于這位侄孫媳,我不知道她是否由于有胃病、神經系統疾病、靜脈炎,不久將要生產、最近剛坐的褥還是流了產的原因,使她躺著聽音樂,見誰都不挪動一下嬌軀。最有可能的是,她為自己這一身漂亮的紅色綢緞感到驕傲,希望在長椅上造成雷加米埃式的效果。
她并不意識到,她給了我重新評說圣德費爾特這個姓氏的開端,經過了如此長遠的間隔,她標志出時間的距離和連續性。在她輕輕搖動的這只吊籃里的是時間,里面綻放著圣德費爾特這個姓氏和以紅色吊鐘海棠體現的拿破侖時代的風格。德·蓋爾芒特夫人聲稱她對這種拿破侖時代的風格素來感到膩味。也就是說,她現在仍然嫌惡它,這倒是真的,因為,或遲或早,她總在趕時髦。在談到大衛的時候,她知道得不多,問題沒有復雜化,她還很年輕的時候曾認為安格爾先生是搞公式化創作中最令人討厭的,接著他一下子又成為最有情趣的新藝術大師了,直到使她憎惡起德拉克洛瓦來。從崇拜到斥責,中間經過哪些階段并不重要,既然這里有藝術評論家在上層婦女們的談話前十年就已反映出來的審美興味的細微區別。批評過第一帝國時代的風格后,她表示抱歉,對我講象圣德費爾特家族那樣微不足道的人物和象布雷奧代的鄉土氣那樣無聊的玩意,她也遠沒想到我為什么對此感興趣,就象德·圣德費爾特——拉羅什富科夫人想使她的胃舒服些或想追求安格爾效果的時候,遠沒臆測到她的姓氏,她夫家的姓氏,不是她娘家那個更有名望的姓氏使我心醉神迷,而且在這充滿象征的房間里,我把她的職司看成為撫慰時光。
“可我怎么能對您說這種蠢話呢?這怎么可能引起您的興趣呢?”公爵夫人囔囔道。她壓低嗓門說出這句話,誰也不可能聽清她說些什么。然而,有個年輕人(他后來因為他的姓氏引起了我的興趣,一個我以往比對圣德費爾特還要熟悉的姓氏)怒容滿面地站起身來,走到遠一些的地方去,以便能集中注意力聽音樂。因為此時正在演奏《致克魯采奏鳴曲》,只是他搞錯了節目,以為那是拉威爾的作品,聽人說美得象巴勒斯特里納的東西,但卻十分難懂。在改變位置的緊急行動中,由于光線太暗,他撞在一張迭迭櫥式寫字臺上,這自然又引得許多人轉過臉來,這個如此簡單的回眸動作稍稍中斷了對他們說來是“虔誠恭謹地”聆聽《致克魯采奏鳴曲》的折磨。而我和德·蓋爾芒特夫人則是這場小動亂的罪魁,我們急忙改換門庭。“是的,這些無賴怎么可能引起您這樣的賢士的興趣呢?就象剛才,我看到您與希爾貝特·德·圣盧交談。這與您的身份不相稱。對我說來那女人就是個無恥之徒,連女人都不是,在這個世界上我再沒見到過比她更虛情假意、更俗不可耐的了(因為即使在她捍衛理智的時候,公爵夫人也都攙雜著貴族的偏見)。況且,您該不該到這里這樣的家庭里來呢?今天我還能理解,因為有拉謝爾的朗誦,您可能對這個感興趣。可是朗誦得再好也不能朗誦給這群人聽。我將單獨請您來和她共進午餐。讓您看清她是怎樣一個人。她可勝過這里所有的人一百倍。午餐過后,她將給您朗誦魏爾侖的詩作,然后您告訴我您對她的看法。可在這里,這樣的大場面里……不,您到這種地方來叫我心里不好受。除非您帶有研究的目的……”她露出懷疑的神色猜測說。她不敢作過多的冒險,因為她并不很確切地知道自己暗示的這種不大可能的行動有些什么樣的內涵。
“您不認為,”我對公爵夫人說,“圣盧夫人象剛才那樣聽她丈夫的舊情人表演味道不好受嗎?”我看到德·蓋爾芒特夫人臉上泛起一道斜杠,它借助推理聯結起她剛才聽到的話和一些不那么令人愉快的想法。沒有表達出來的推理,是的,可也并不是所有我們說出來的疑難問題都能得到口頭或文字上的答復的。只有笨伯才一連十來次勞而無功地請求給予他們不該寫的、不合時宜的信一個答復。因為對諸如此類的信函從來就只能用行動回答,您認為沒有準時給您回信的女士在碰到您的時候,她不是直呼您的名字,而是稱您先生。我影射圣盧和拉謝爾的曖昧關系的問題還沒嚴重到這個程度,它只能使德·蓋爾芒特夫人感到剎那間的不快,提醒她我曾經是羅貝的朋友,在公爵夫人家的晚會給拉謝爾帶來失望一事上,我也許還算得上是他的密友。然而公爵夫人沒有繼續往下想,臉上那一抹烏云消散了,她回答我關于圣盧夫人的問題說:“我告訴您,我認為,正是由于希爾貝特從來沒愛過她丈夫,所以她對此并不在乎。這一劣跡不值得大驚小怪。她愛地位,想要那個姓氏,愿意當我的外甥媳婦,脫離她的泥淖,此后,她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回到她來的地方去了。我跟您說,就為了可憐的羅貝爾,這事兒曾使我挺不好受,因為他白白地為此丟了遠大前程,對此,對許多事他看得很清楚。我不該說這事,因為她不管怎樣畢竟是我外甥媳婦,我也沒有確鑿證據,能證明她欺騙了他,可不愉快的事情確有一大堆。我跟您說,一點不假,我知道這件事,羅貝爾曾想找梅塞格利絲的一名軍官決斗。羅貝正是為了這一切才應募入伍的,戰爭對他說來就象是擺脫家庭痛苦的手段。您如果想了解我的看法,那就是他不是被殺的,她是自己去找死的。她一點也沒露出傷心的樣子,甚至,使我驚訝的是她那罕見的厚顏無恥,她裝出滿不在乎的模樣,真叫我難受,因為我很愛可憐的羅貝。您因此也許會感到驚奇,因為大家不了解我,可我有時確實還想到他,我誰都沒忘記。他從來就啥都不告訴我,可他心里知道我全都料到了。可不是,她哪怕還稍微有一點兒愛她男人的心,能這么若無其事地同他瘋狂地愛過那么多年的女人呆在同一個沙龍里嗎?何止多年,竟可以說是至死不渝,因為我敢肯定他一直沒有中止過他的愛,即使在戰火中。她該撲上去扼住她的脖子才是!”公爵夫人嚷嚷道,她忘了正是自己讓人家請來了拉謝爾,給了她認為如果希爾貝特曾經愛過羅貝的話,不可避免地就會出現的場面以可能性,她的行為正可能是殘酷的。“不,”她下結論說,“您瞧見了,這是頭豬!”這種話居然出自德·蓋爾芒特夫人之口是因為她已經從與人為善的蓋爾芒特家族這個階層滑落到女伶社會,還因為她把這看作她認為還充滿生命力的十八世紀的風度,最后還因為她自以為可以為所欲為。不過這句話是在她對希爾貝特的憎恨驅使下說出來的,出于鞭笞她的需要,打不到她本人,打在她的模擬象上。同時,公爵夫人還想藉此解釋她在社交界、在家族中對希爾貝特,或不如說反對希爾貝特的行為,甚至她對利益和對羅貝爾繼承的態度。
然而,猶如我們所作的判斷有時會因為不了解和不可能料及而得到表面上的證明,希爾貝特,她無疑有些象她母親直系尊親屬(當我請求她幫我介紹幾位小姑娘的時候,我不知不覺中所指望的正是這種品性上的隨和),經過一番思考,大概是為了不至讓肥水流出家門,為我所作的請求找到比我能設想到的都要大膽的解決辦法,她對我說:“如果您允許的話,我去把我女兒給您找來,把她介紹給您。她就在那兒,正和小莫特馬爾和一些沒啥意思的小家伙們聊天。我敢肯定她會成為您的可愛的朋友。”我問她,羅貝爾對自己有了女兒是不是高興。“啊!他可為這個女兒感到得意呢。不過當然,”希爾貝特天真地說,“我還是認為,要按他的心思,他更愿有個男孩。”這位姑娘,她的門第和財產使她母親能夠指望她嫁給一位王太子,為斯萬夫婦雙方的家族榮宗耀祖,可她后來卻選擇了一位默默無聞的文人做她的夫君,因為她絲毫沒有好出風頭之心,從而使她出身的這個家族降落到更低的地位上,這時再想讓一代代的新人相信這對默默無聞的夫婦倆的父母曾地位顯赫就更難于上青天了。斯萬和奧黛特·德·克雷西的姓哪怕奇跡般地復蘇也只能使人家告訴你說你弄錯了,說他們作為家族并沒有什么超凡出眾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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