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公爵夫人的生活仍不失為十分不幸,其中有一條理由,而這條理由的后果是,它從另一方面同時也在降低德·蓋爾芒特公爵經常出入的那個社交圈的等級。早已過了耄耋之年而太平下來的德·蓋爾芒特先生,盡管身子骨還健壯,已不再欺騙德·蓋爾芒特夫人,卻鐘情于德·福什維爾夫人,這層關系是怎么開的頭,誰也不知道①。然而這種關系的發展卻使老頭兒在這最后一次戀情中模仿他前幾次愛戀的方式,把他的情婦軟禁起來,竟至,如果說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曾帶著巨大的變異重復了斯萬對奧黛特的愛的話,那么,蓋爾芒特先生的戀情則令人聯想到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戀情。她得同他一起用午餐、用晚餐,他老呆在她家。她以此而在朋友們面前自炫,沒有她,他們永遠也休想與德·蓋爾芒特公爵來往,他們上這里來就是盼著結識公爵,這有點象人們到一個輕佻女人家去,就是為了認識她的情人、某位君王那樣。當然,德·福什維爾夫人早就是上流社會婦女了。然而,遲暮之年重又得到一位如此不可一世的老情人、在她家畢竟算得上一位要人的供養后,她自貶自棄,一心只追求能討他喜歡的晨衣,給他弄他愛吃的菜肴,奉承她的朋友們,說她對公爵提到過他們,就象她對我外叔祖父說她向大公提到過他,大公給他送來了卷煙。一句話,她不顧自己在上流社會已獲得的地位,希望借助新境遇的力量,恢復我童年時代看到過的一身玫瑰紅服飾夫人的面貌。當然我外叔祖父阿道夫多年前就已作古。但是,在我們周圍,新人取代故人能阻止我們重新開始同樣的生活嗎?這種新境遇,她之所以能夠容受,恐怕是出于貪婪,還因為當她還有一個女兒待在閨中的時候,她曾深受上流社會的歡迎,一旦希爾貝特嫁給了圣盧,人們便把她給冷落了,她感到,愿為她赴湯蹈火的德·蓋爾芒特公爵也許能給她吸引來一批公爵夫人,她們會樂于作弄作弄她們的朋友奧麗阿娜。最后或許還出于對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不滿,賭氣要與之比個高低,女性情敵的感覺使她因為占了上風而高興②。圣盧至死不渝,帶著妻子上她家去。他們倆不同時都是德·蓋爾芒特先生和奧黛特的繼承人嗎?況且,希爾貝特還是公爵的主要繼承人。其實,連十分疙瘩的侄輩古弗瓦西埃們,德·馬桑塔夫人,德·特拉尼亞公主也都抱著繼承遺產的希望上那兒去,也不顧這樣做可能給德·蓋爾芒特夫人帶來痛苦,使奧黛特出于蔑視而說他們的壞話。老蓋爾芒特公爵不再出門,因為他白天黑夜都同她廝守在一起。然而,今天,為了看看拉謝爾,他來了一會兒,雖說他討厭遇上他妻子。我沒有見到他,要不是別人明確地把他指給我看,我恐怕都認不出他來了。他形容枯槁,只剩一把老骨頭,甚至比枯骨還枯,這浪漫美好的事,竟似屹立在暴風雨中的一堵峭壁懸巖。他那張石崖般風化破碎的臉經受著從四面八方向它撲來的痛苦、忍受痛苦的憤怒和死神前哨浪濤的拍打,卻依然保存著我素來欣賞的風格和棱角,它遭受侵蝕;象古代的雕塑頭象破損不堪,但有它裝飾我們的工作室那就太幸福了。它仿佛只屬于一個比過去還古老的時代,這不僅是因為它的表現方式顯得生硬和十分疲勞,不如從前引人矚目。而且由于疾病,一種不自覺的、無意識的表情,向死亡搏擊、抗爭、艱于生存的表情取代了往日細膩、活潑的神采。完全失去彈性的血管使從前容光煥發的臉龐變得棱角分明地冷峻。公爵還沒有覺察到,他暴露在外的頸背、面頰、額頭的樣子,在慘烈的狂風中搖搖欲墜的生命仿佛不得不下死勁拚命抓住每分每秒,已經不再濃密漂亮的頭發落下幾綹卷曲的銀絲,用它們白色的末梢拂打著他臉部消蝕的骨突。而且,我發現,就象那唯有風暴欲來、一切都將沉沒時才反射在迄至此時一直是另一種顏色的巖石上的奇特和無與倫比的光澤那樣,呆板、憔悴的臉頰上的鉛灰色,如白沫般卷起的發綹的灰白色,殘存在混濁不清的眼睛里的微弱光芒,這些色澤不是不現實,相反卻是太現實了,只是它們離奇古怪,是取自人生晚途的調色板和死亡臨界的回光的色澤,無法模擬地帶著一片片具有預言性的可怕的黑色。
①從德·福什維爾夫人現時的年齡來考慮,這種關系仿佛是異乎尋常的。然而,也許她從年紀很輕的時候就開始了交際花生活。再說,有的女人每隔十年換一副新面貌出現,擁有新的戀情,別人有時還以為她早已人老珠黃,致令一位因為她而被丈夫拋奔的少婦感到望塵莫及。——作者注。
②與德·福什維爾夫人的這種關系雖說無非是他以往各次關系的翻版,卻使德·蓋爾芒特公爵最近第二次失去榮升賽馬俱樂部主席的機會和美術學院自由院士的席位,就象德·夏呂斯先生,他與絮比安在生活上公開結合使他錯過了出任聯合會和老巴黎之友協會主席的機會,喜好不同的哥倆就這樣因為同樣的怠惰,同樣的缺乏意志力,最終失去人望。這種缺乏意志力在乃祖、法蘭西學士院院士德·蓋爾芒特公爵身上也顯而易見,但討人喜歡,而在兩個孫兒身上卻使一種合情合理的喜好和另一種被視作不合情理的喜好成了把他們撇出社交界的理由。——作者注。
公爵只呆了一會兒,但已足以使我明白,一心與比較年輕的求愛者們周旋的奧黛特并不把他放在眼里。然而,奇怪的是,過去當他擺出戲文中國王的架子時,那模樣兒幾乎滑稽可笑,而現在他真的變得十分威嚴,有點象他的兄弟,遲暮之年在使他擺脫開種種俗務的同時也使他們變得相象了。并且,過去,盡管是以另一種方式,象他兄弟一樣目無下塵的他,現在也一樣變得幾乎是低聲下氣,盡管還是以另一種方式。由于他沒有遭受到象他兄弟那樣的失勢,他只好象一個健忘的病人那樣禮多不怪地向他以往厭惡的人們躬身致敬。但他已衰老透了,當他想走出房門下樓梯出去的時候,這種人類最可悲狀的衰老,把人們象希臘悲劇中的國王那樣從他們的頂峰拋將下去的衰老迫使他在這條耶穌受難路上,象遭到危險威脅的殘廢人的生活那樣在艱難的命途上停下,拭擦汗涔涔的前額探索著、用目光搜尋著腳下時隱時現的踏步,這時,由于步履恍惚、目光迷糊,他真需要有個支撐,這種需要使他不自覺地、怯生生地露出柔意懇求旁人扶他一把的神色,衰老使他變得更有求于人,哀憐多于威嚴。
德·蓋爾芒特公爵少不了奧黛特,他在她家里時總坐在同一張軟靠椅上,衰老和痛風使他起身艱難。公爵聽由她接待朋友,朋友們很高興能夠被介紹給公爵,請他講話,聽他講從前的社交界,講德·維爾巴里西斯侯爵夫人,講德·夏特勒公爵。
就這樣,在圣日耳曼區,德·蓋爾芒特公爵和公爵夫人,以及德·夏呂斯男爵貌似攻不破的地位早已失去了它們的不可侵犯性,就象在這個世界上,由于我們沒有想到的某種內涵原因的作用萬物都在變化一樣,這種內涵原因在德·夏呂斯先生身上是使他甘受維爾迪蘭家驅使的對德·夏爾麗的愛情,繼而是衰弱;在德·蓋爾芒特夫人身上是她對新鮮事物和藝術的偏好;在德·蓋爾芒特先生身上是一次排他的戀情,象他在這一輩子中已經經歷過的那幾次一樣,只是由于年齡的劣勢他變得更加專橫,公爵夫人風格嚴謹的沙龍對他的風流韻事已不再諱言,也不再進行社交上的贖救,公爵已不大在那里露面,那個沙龍的活動也已不多。這個世界上的事物便如此改頭換面。權勢的中心、產業的記載冊以及社會地位的憲章,所有仿佛已成定論的東西也都在如此不間斷地更動,只有用過來人的目光才能靜觀這即在他以為最不可能的地方發生的最為徹底的變化。
有時,面對著斯萬收集起來的那些古畫,在用這位如此“王政復辟式”的公爵和那位這般“第二帝國味”的交際花的肖象,把這一景觀陳舊過時的特點表現得淋漓盡致的以“收藏家”的方式布置安排的古畫下,玫瑰夫人穿著公爵喜愛的晨衣嘰哩喳啦打斷他的講話,他會倏然頓住,用惡狠狠的目光盯住她。也許,他發現她與公爵夫人一樣,有時也會放一通厥詞。或者,老年人的幻覺使他誤以為這是這德·蓋爾芒特夫人一句不合時宜的俏皮話打斷了他,以為自己是在德·蓋爾芒特公爵府,就象那些用鏈子鎖住的猛獸,一時間想象自己還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非洲沙漠。并且還突然昂起腦袋,從一雙又小又圓的昏黃的眼里射出那種猛獸眼里的精光,他用這種目光盯著她,有時在德·蓋爾芒特夫人那里,當公爵夫人話說多了的時候,我就看到過這種使我不寒而栗的目光。就這樣,公爵凝視片刻放肆的玫瑰夫人。然而這一位也不甘示弱,目光與他對峙著。過了對旁觀者來說仿佛已有很久的一會兒,被馴服的老獅子記起了自己不是在公爵府邸,不是自由自在地在那個大門口平臺鋪有擦鞋墊的撒哈拉大沙漠,而是在德·福什維爾夫人家,在植物園的樊籠里。他縮起腦袋,那一頭垂落的鬣毛還很濃密,但很難看出它們是金色還是銀色,然后繼續他的敘述。他似乎沒有聽懂德·福什維爾夫人想說什么,況且她的話也沒有多大的意思。他允許她請幾位朋友與他共進晚餐。但出于從過去幾次愛情留下的某種怪癖,他要求那些客人早早告辭回家,好讓他最后一個向奧黛特作別。奧黛特并不因這種怪癖感到驚訝。她早就習以為常,斯萬也是這么做的,然而這種怪癖卻觸動了我的心弦,它使我想起了與阿爾貝蒂娜在一起的日子。公爵一走,她便又和另一些人聚在一起,這就不消說的了。可公爵沒有料到,或者寧肯做出對此毫無察覺的樣子,老人們視力減退,耳朵也失聰了,洞察力越來越差,疲勞就會使他們喪失警惕。朱庇特上了年紀都不可避免地會變成莫里哀筆下的人物,甚至不是作為阿爾克墨涅的奧林匹斯山的情人,而是滑稽可笑的謝龍特。況且奧黛特欺騙德·蓋爾芒特先生,她也照料他,既不嫵媚,也不高貴。她扮演什么角色都不過爾爾。倒不是因為生活難得分派給她美好的角色,而是因為她不會演。
實際上,每次當我想見見她的時候,結果總是見不到她,因為德·蓋爾芒特先生竭力把養生之道必須做到的和他出于嫉妒產生的苛求混為一談,只讓她參加白天舉行的歡慶聚會,而且還不得是舞會。她曾向我承認這種不得不為之的遁世匿跡,所以這么坦率,理由不一而足。最主要的是她把我看成著名作家,盡管我只寫了幾篇文章,發表了一些論著。她甚至還由此回憶起當初我為了一睹她的芳姿而到槐樹路去等候她路過、后來又登門求見的往事,天真地說道:“啊!我要是早料到這人有朝一日將成為大作家該多好!”由于她聽說作家喜歡找女人收集素材,喜歡聽她們講述戀愛故事,為了逗起我的興趣,她現在和我在一起的時候重又變成了普通的交際花。她對我講述著:“喏,有一次,有個男人迷上了我,我也瘋狂地愛著他。我們過著妙不可言的生活。他要到美洲去作一次旅行,我得跟著一塊兒去。動身的前一天,我覺得一場不可能永遠保持這么熾烈的愛最好也不要任它減溫。我們一起度過最后的夜晚,他還確信我會跟他走。那是個消魂的夜晚,我在他身邊得到無限的歡樂,也因為感到我不會再見到他了而絕望。那天早上,我還去把我的票給一位不認識的旅客。他希望至少也應是從我手里把這張票買下來。我回答他說:‘不,您把票拿去就是幫了我一個大忙,我不想要票錢。’”接著是另一個故事:“有一天,我在香榭麗舍,德·布雷奧代先生愣愣地盯著我看,在這以前我只見到過他一次。我站住,責問他怎么敢這樣瞅我。他回答我說:‘我瞅您,因為您戴了頂可笑的帽子。’他說的是老實話。那是頂有蝴蝶花的小帽子,那個年代流行的式樣難看得要死,可我還是勃然大怒,我對他說:‘我不許您象這樣跟我說話。’天下起雨來了。我對他說:‘我絕不原諒您,除非您有車。’‘噯,我正好有輛車呢,我送您回府上吧!’‘不,您的車我要了,您我可不要。’我上了車,他就在雨中行走。可是晚上他到我家里來了。我們有過兩年瘋狂的愛情生活。您哪天上我那兒去喝茶,我給您講講認識德·福什維爾先生的經過,”她神色抑郁地說:“我這一輩子過著幽居隱修的生活,因為我深愛的那些男人全都對我疑慮重重。我這不是說德·福什維爾先生,這個人說穿了挺平庸,我真正心愛的從來就只能是些飽學之士。可您知道,斯萬先生就同這位可憐的公爵一樣多疑多忌。為了這一位,我把什么都丟開了,因為我知道他在自己家里不幸福。我也這樣為斯萬先生做了,那是因為我對他一片癡情,我覺得,為一個愛我們的人,為了使他高興,或者僅僅是為了免除他的憂慮,我們完全可以犧牲跳舞、社交界和其它的一切。可憐的夏爾,他那么聰明,那么迷人,正是我喜愛的那類人。”這也許是真的。曾經有過一段時期斯萬挺討她的喜歡,然而恰恰也是在這段時期,她卻不是斯萬喜歡的那種類型的女人。說實在的,即使在后來她也一直不是“他的類型”。但在那時,他卻曾那么深沉、那么痛識到在男子的生活中,“不是他們的類型”的那種女人給造成的痛苦所占的比重是何等地大。這是由好些原由造成的。首先,因為她們不屬“您的類型”,您先是聽任人愛而自己并不愛,從而您也聽任人家按您的生活方式養成某種習慣,這在一個屬于“我們的類型”的女人身上是不會發生的,后面這種女人感到自己為人所欲得時,讓人去求去爭,只應允寥寥幾次的約會,她不會在我們的生活、我們的每時每刻中安營扎寨,到后來,如果產生了愛情,而她卻因為一次不和、一次旅行而杳無音訊,她會給我們留下無限的思念,她扯斷的聯系不是一種,而是千種。其次,那種習慣是感情上的,因為在它的基礎部分并沒有強烈的肉體欲求,而倘若產生了愛情,則大腦的工作要多得多,因為它是一部小說而不是一種需要。我們并不警惕不屬于“我們的類型”的女人,我們隨她們去愛著我們,但如果后來我們愛上了她們,我們會比別人多一百倍地去愛她們,既使在她們身上得不到欲望滿足后的稱心如意。基于這些和其它種種理由,與不是“我們的類型”的女人在一起的時候我們會感到十分抑郁,這種情況并不起因于命運的那番嘲弄,即以我們最不情愿的方式給予我們的幸福以客觀的實在性。一個屬于“我們的類型”的女人很少帶有危險性,由于她不想要我們,一旦使我們滿意,旋即離我們而去,并不在我們的生活中佇留。愛情中危險的和繁衍痛苦的不是女人本身,而是她每日不斷的到場,她每時每刻都要表現出來的好奇。她不是女人,她是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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